楚岳失去过一次兄弟,绝对不想面对第二次,他让文史官向南逃走,独自一人返回突厥骑兵中寻找楚浩。楚浩的随从长润和长泽也不顾一切随他去营救主人。
突厥骑兵见三个不要命的人杀将回来,嚎叫着拦住楚岳的去路。楚岳红了眼,撒开马的缰绳,双手拿兵器,左手持剑,右手持枪,向前冲去。
敌人少说有几百人,就算把脑袋伸出来让楚岳他们砍,也会累到手软。
眼看过午,太阳火辣,三人正在烈战,西面高坡上又出现一队骑兵。为首的戴着银头箍,只在头顶两侧留了两个发辫,其它部位都剃光了,精瘦的脸,腮凹陷,棕色眼睛,稀疏的眉毛,凸出的嘴巴,要多丑有多丑。
他朝洼地这边看了两眼,一挥手,让旁边的骑兵带着网子下去,把正在厮杀的队伍冲散,用绳子把楚岳等三人的马拽倒,十几个人一起下网,将三人牢牢捆住。
傍晚,使团的所有人都被抓获,带到阿什德元珍的帐前。
楚岳此时才后悔,上午恐慌控制了头脑,不应该硬冲,应该先逃脱,耐心等到夜晚,再来寻找楚浩的下落。现在楚浩没救出来,自己反倒被抓了。
眼看天都要黑了,阿什德元珍的大帐进进出出好几拨人,就是不见阿什德元珍。从突厥反叛这几年,实力明显不足,阿什德元珍的大帐比阿什德温傅的大帐差远了。
当年阿什德温傅与四方贸易,大帐方圆数十丈,白色的毛毡上挂着丝绸,内里的帐幔坠着宝石、珍珠。地上铺着波斯厚毯,窗子上都贴了金箔。
再看阿什德元珍的大帐,不过三丈见方,灰色的毡子,连个窗户都没有。
楚岳他们距离大帐远,看不清那边发生了什么事,来的都是什么人,楚岳小声跟长润和长泽说他的计划,立刻被看守抽了一鞭子。长润和长泽冲他点点头,表示领会他的意思。
大帐前燃起火把的时候,阿什德元珍终于走出来,他是个小个子,不像突厥人,倒像是西域哪个国家的后裔,卷发,黑眼,很精干。他走到楚岳他们面前,问了看守和抓楚岳的那个丑八怪。
他们说的是北部突厥语,楚岳勉强能听懂一部分。
这时后面传来悉悉索索声音,几个突厥士兵,抬了一个羊皮担架,楚浩躺在上面,就从楚岳的眼前经过。火把闪烁,楚浩脸色铁灰,眼睛紧闭,那根长箭竖在他胸前。楚岳跳起来,想挣脱铁链。看守把他按下去,又打了几鞭。
阿什德元珍把使团中的翻译找出来,让翻译把他的处决讲给楚岳听:“听说你们兄弟两人曾经出使东突厥,阿什德温傅等五十多个首领就是被你们骗降,在长安斩首。今天我受阿什那骨笃禄的成命,让你们血债血偿,把唐使楚浩的尸体扔到围栏喂猎狗!”
“吼、吼、吼、吼!”突厥士兵举起兵器叫着。
抬担架的士兵听到命令,迅速向大帐后面跑去。
楚岳不顾看守的鞭打,夺下旁边士兵腰间的弯刀,带着几十斤铁链和插入地下几尺长的铁棍,追赶担架。
他因为玛瑞娜,曾经那样恨过楚浩,甚至所有的家人;他曾经因为楚浩的财富、两个身份显赫的妻子、爵位,以及在天皇身边的地位嫉妒过,而现在的奋不顾身,把一切的怨恨消除了,他不能失去这个弟弟,那怕楚浩已经死了,他也要把弟弟背回大唐。
背后的突厥兵拿着长鞭,打到楚岳身上的铁链冒火花,前面抬担架的士兵把楚浩放在圈养猎狗的围栏边,跑过来帮忙抓楚岳。他们拽住铁链,把楚岳按倒……
土牢里,上下、四周全是胳膊粗的铁棍,只有头顶能看到天,刮风下雨、烈日暴晒,楚岳被关了整整四十天。
四十天里,他的思想不再混乱,他知道自己是谁,为什么而来。在眼睁睁失去两个亲兄弟之后,如果老天能给他生的机会,他一定认真活着。
当阿什德元珍放楚岳出来,让楚岳带着突厥苛刻的和平条件,领使团其他成员回大唐复命时,楚岳仿佛脱胎换骨,变成另外一个人。他不再抗争,不辱骂突厥,顺从地答应阿什德元珍的要求,乖乖返回大唐。
那晚,猎狗的确吃到了肉,担架上的楚浩也不见了踪影。
一个突厥女孩子,杀了一只羊,打开猎狗的围栏扔了进去,然后拖走担架上的楚浩,送上马车,连夜赶到十几里外的住处。她请来突厥最好的老巫,请她给楚浩治疗。
老巫把楚浩胸前的箭羽砍掉,拿出一个特制的铜管子,仔细观察箭杆和伤口,判断箭头倒刺的方位,再把铜管套到箭杆上,插入肉里,等到插不动了,用力转动铜管上方的把手,等她认为妥了,让女孩跟她一起把铜管连同箭杆拔出来。
突厥的箭头,两边的倒刺比大唐的箭要收拢、窄长,为的是能射穿大唐的铁甲,扎得更深。铜管进去,转动按钮,管头上伸开两个分叉护住倒刺,拔出来可以减少损伤。
即便是这样,楚浩也是九死一生。老巫通过观察铜管,告诉突厥女孩子,说箭伤到了肝,看位置应该是肝上方,最厚的部位。
草原的夏季,蚊虫漫天飞,帐篷地下潮湿,女孩把楚浩移动木架上,罩上纱帐。十几天,擦药、换药,伤口里种药捻。治疗看起来残忍极了。
楚浩一直昏迷不醒,不时低烧,一度失去脉搏。老巫用尽所有手段,救回他的命。
八月的一个早晨,窗外的鸟鸣阵阵,吵醒了楚浩,他睁开眼睛,眼前是模糊的,一个女孩子,带着蓝色的发饰,穿着白色的衣服,正在给他擦脸,看到他的眼睛动了一下,女孩吓得脸巾差点儿掉到地上。
“淳儿!是淳儿吗?”楚浩努力睁,眼睛就是不听使唤,接着又闭上了,嘴里喃喃地说:“我终究还是找你来了,淳儿,请……”
等楚浩再次醒来,正是八月十五月圆之夜,借着月光,他看到在门口捣药的女孩子,可能光线不足,可能视力模糊,他看不清,身上不知道哪儿在疼痛,他勉强想起身。
女孩听到动静,忙跑过来:“你醒了,我知道你会醒的!”女孩高兴地说,却差点哭了。
“琪蓝。”楚浩听出她是谁,刚叫出她的名字,就感觉一阵恶心,有一股温热的液体从嘴里冒出来,他也栽倒女孩的肩上,血顺着女孩的白色袖子留下来。他虽然眼睛模糊,也能看到吐出来的是什么。
女孩很镇定,抱住他的脖子,慢慢把他放下,迅速而熟练地用湿毛巾帮他处理干净。
“琪蓝。”
“你不要多说话,躺下休息,吐这点儿血是正常的,我给你拿水漱漱口。”
楚浩抓住她的胳膊:“我是不是活不了了?”
“你是死不了了,只要能醒,就能活。”
耐尔洁的蓝眼睛仿佛可以发光,尽管楚浩看不清,他依然能准确认出她。他喝了水,水里放了茶和水果片,味道很好,嗓子发干,忍不住咽了两口。还没有抬头,呕吐的感觉又来了,他绷着嘴想忍住,胃却反转上顶,水和血混合着从嘴角流出来。
耐尔洁帮他擦干,把他放平,飞快跑出去,叫来老巫。
老巫摸了摸楚浩的脖子,她的手温热,手指上的肉因为年老而松软,嘴里嘟嘟囔囔说着什么,拿着一个小瓶子放在楚浩鼻子前,楚浩听懂一句‘年轻力壮’,就昏昏沉沉睡去了。
北方草原的八月已经冷了,楚浩醒来又看到了月光,比前一晚更加明亮,阿什那耐尔洁就睡在旁边的矮榻上,楚浩没有叫醒她。
他现在能判断疼痛的位置,伤口就在前胸右下方,说不出是胀痛还是发痒,里面应该有什么东西,他恨不能现在就把它抠出来。
他不能起身,呕吐也许能要了他的命。黑夜中,他盯着帐篷的顶子,这不是一般的帐子,搭建的木头粗大结实,中间还加了框架,分了内外室,他们住在内室。
当他再次扭头看耐尔洁的时候,才意识到,他就住在她的房间里。
突厥人或许开放,但是男女共处一室,怕也需要名分或理由吧。那么他一定是被耐尔洁藏起来的,别的人都不知道。
根据月亮判断,他猜到现在是八月十六,八月十六的月亮比十五更加明亮,看起来更清冷、高远,不管北方还是南方,只有八月十六的月亮才有这样的光,到了十七就会暗下去。
他的眼睛模糊了,脑子没有坏掉,看清局势,猜准时间,那么根据这个推断一下,楚岳要么被关押,要么已经回大唐。
楚岳应该不知道他活着,要不然突厥老巢肯定不得安宁。如果楚岳他们六月底回去的话,现在燕西应该得到他去世的消息。
他要不要让耐尔洁给燕西送信,告诉她,自己还活着。不,不能,如果燕西知道,一定会想尽办法来救他,而他现在可不能移动,就算是被人抬着,也可能死在半路上。
与其那样冒险,不如先隐藏,养一天算一天,如果真能站起来,活过来,谁也不用来救,他自己就能回去。
第二天一早,楚浩还在睡着,听见水花的声音,接着耐尔洁用毛巾帮他擦脸,呼吸离他那么近,他睁开眼睛,耐尔洁少女的脸庞清晰可见。
“琪蓝。”楚浩费力地叫她,声音里充满感激。
“你醒了。”耐尔洁高兴道:“有没有不舒服?”
“没有,很好。”
“伤口疼吗?”
楚浩微笑道:“不疼。”其实伤口又疼又痒,他强忍着手不去抠。
“今天我给你刮胡子,侧值页一会儿来帮你换药。”
耐尔洁的刮胡刀跟匕首没什么区别,就是把胡子抓起来割断,楚浩忍不住问:“你是不是没有见过人家怎么刮胡子,你用的是匕首吧?”
耐尔洁挑挑眉毛:“怎么,怕我杀你?“
“救了我,再杀,有点啰嗦了吧。”楚浩说话有些吃力,又有呕吐的感觉,可他脸上是笑着的。
老巫侧值页进来,见楚浩醒了,看了看他的眼睛,点了点头,又拿出小瓶子放到楚浩的鼻子前面。
楚浩拨开她说:“我刚醒了,还不想睡。”
老巫扭头对耐尔洁说了什么,耐尔洁放下手里正在捣的药,问楚浩:“换药很疼的,你确定要醒着吗?”
“没关系,外面太阳那么好,我要看着,再疼都能忍。”
半尺长的药捻从伤口里抽出来,粘皮带肉的疼,新的药捻栽进去,楚浩昏过去了。
老巫把药上好,药捻抽出来,给耐尔洁说:“他已经醒了,伤口里面开始长新的肉,不用药捻了。伤口会痒,注意不要让他乱抓。他现在抵抗力差,后背起来毒疮,要用热水擦洗,保持全身清洁。”
耐尔洁为楚浩擦澡,清理脓疮,等楚浩醒了,给他熬汉人滋补的小米粥,煮栗子。楚浩呕吐带血,还拉肚子、便血,身上的肌肉明显塌下去。伤口痒的时候,就像挠,用手抠,常常昏睡不醒。大雪来之前,耐尔洁想把族人托付给阿什德晋谒,迁移到南部过冬。
阿什德晋谒对楚浩这位唐使的印象也很好,楚浩跟阿什德温傅交往多年,她知道父亲的死跟楚浩没关系,可楚浩是唐人,作为阿什德温傅的女儿,见到楚浩就应该杀了他。
阿什德晋谒的未婚夫、耐尔洁的堂哥死了,晋谒在族长的主持下与阿什那骨笃禄的弟弟阿什那默啜定了婚约,明年春天她就要带着东突厥残部,嫁给默啜,以求东突厥和小弟弟阿什德国来的平安。
“冬季有毛人侵扰,虎狼为患,更有野散部落四处抢掠,你和老巫带着几个女仆和病人挺不过去的。跟我到南方去吧,虽然有可能被新立大汗发现,总不至有危险。”
耐尔洁叔叔、堂哥被杀,父亲病逝,她现在是部族首领,阿什那骨笃禄和阿什德元珍扩张势力,想要把她的部族纳入旗下。
耐尔洁认为他们二人能力不够,本打算西迁到她的出生地默察兰(今奥地利东部),在那里休养生息,积聚实力,但是被阿什德元珍阻止了。
阿什德元珍提供耐尔洁领地和供养,让她们整理军队,喂养牲畜,安抚族人。
耐尔洁的父亲阿什那期率统治部族,居住再西突厥的最西边,几乎没有被战争侵扰,也极少主动出战,他们占据水草丰美的牧场,生活富足,人们勇敢保护自己的家园,拥护首领,安定多年。直到大食侵占他们的领地,他们才内迁到东、西突厥的中间地带。
听说大食在与拜占庭的战争中接连受挫,退到阿尔卑斯山脉西南,阿什那期率临死前叮嘱耐尔洁回到故地去,等东部出现强大的首领,再回来给叔叔一家报仇。
耐尔洁的母亲在她十二岁的时候死于瘟疫,之后她一直住在舅舅阿什德温傅家,与阿什德晋谒亲如姐妹。
阿什德元珍虽然阻止耐尔洁,但是碍于东突厥和期率所部的势力,并不敢强留。如果他知道耐尔洁救了楚浩,一定会以此做文章,鼓动部族内部反叛,摆脱耐尔洁这个只有十六岁的毛丫头,投靠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