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早晚见凉,玛瑞娜五更被汪嫂叫醒,梳洗穿衣,去洛阳宫接太平公主到三母道观。早饭备好了,楚岳还在教亚瑟练功,春燕去叫过,回来说亚瑟今天要跟父亲吃早饭,让玛瑞娜不要等。
玛瑞娜喝了一碗热牛乳就出门,恰巧在前院碰到楚岳。
“早,岳,亚瑟呢?”
“去吃早饭了。”
“为什么?差一刻钟不到,为什么不让亚瑟跟我一起用饭。我一天难能看到他。”
“哦,原来你知道一天难能看到他呀。”
“什么意思?”
“你频繁出入皇宫,除了太平公主还要侍奉太子,怎么还能顾及亚瑟。”
玛瑞娜自知理亏,也不愿意回应楚岳的嘲讽,转身朝大门走去。
“茵儿今天下午到洛阳,晚上我让厨房备了酒宴,希望你早点回来。”
玛瑞娜忍住怒气,回头问:“哪家的厨房?”
“这里的厨房啊。茵儿是我的妻子,我住在哪儿,她就该住在哪儿啊。”
“那我是谁?”
“房子的主人。”
“春燕,去把亚瑟找来,跟我一起走。”
楚岳阻拦道:“亚瑟也是我的儿子,我要他留在家里迎接新母。”
“新母?”
“玛瑞娜,你不会以为你还是正妻吧?休书我早就给过你了,你没有接那是你的事儿。茵儿虽不是正妻娶进门,但是正妻位置空缺,亚瑟就要称茵儿新母。”
玛瑞娜仔细盯着楚岳,他并不是看起来那么陌生,而是彻底变成另外一个人。
玛瑞娜黯然上了马车,‘他或许是介意我见太子,不然不会如此刻薄。’玛瑞娜并不是气楚岳,而是担心他不能集中注意力应付目前的险境。
“咱们请太平公主来,把亚瑟带到道观去吧。”春燕问。
玛瑞娜恍惚地点点头,思想一直在楚岳身上,‘上次他已经认出萧俊,似乎也能回忆起朴金花,可他那样冷漠地把萧俊赶走了,分明是在掩饰。我应该早就认识他,根据以往的种种,出现今天的困境,不是因为失忆,而是因为本性。可他是我曾经的爱人,亚瑟的父亲,我至少要在能力范围内保护他的安全。’
不知道是心有灵犀还是碰巧,太平公主改主意要去清化坊,到玛瑞娜家的隔壁看看太子赠送的宅子能不能在八月初住进去。
玛瑞娜趁此机会让绿荷、蝶儿去家里把亚瑟带到太平公主的府邸,说是太平公主要见亚瑟。
亚瑟被带到太平公主家,可中午太子妃、良娣张氏都去帮公主迁居添力。
太平公主一向喜欢小侄子、侄女儿。王妃嫂子们也都亲近公主,有些甚是讨好。太子虽然没怎么尽哥哥的义务,太子妃都帮他弥补好,公主跟太子妃倒也能合得来,对张氏却冷淡。
玛瑞娜怕冷场,稍微照顾张氏的感受,刻意跟她多聊两句。张氏一时来了兴致说:“亚瑟,听说你武术很好,来,给大家耍个花枪吧。”
太平公主正跟太子妃讨论洛阳的道路如何难行,听到张氏这样说,呵斥道:“小孩儿家练功,难道是为了表演给大家看的吗?宫里的舞蹈、杂戏没看够啊。”
张氏忙跪下谢罪。
太子妃解围说:“不过是句玩笑,公主莫生气,回去我好好教导她便是,别让盖洛郡君为难。”
“你起来吧,别动不动就跪下,好像受了多大委屈似的。”公主白眼道。
玛瑞娜把张氏扶起来:“咱们吃多了酒,到花园里去散散,一会儿回来午憩。”
到了花厅,张氏还不断道歉说让亚瑟耍枪只是一时兴起,没有想那么多。
玛瑞娜能够理解,张氏懂音律,歌喉极妙,常常被逮起来表演,形成了习惯。
“没关系的,亚瑟是小孩子,就是来玩闹的。”
“谢盖洛郡君!”
“良娣客气了。”
玛瑞娜让汪嫂拿了一把筝,拨动几下弦:“这把古筝是前朝皇宫的物品,公主很喜欢,不知道为什么,中间两个音不准了,听说良娣有个老师,能修古琴,烦请良娣带回宫去,请老师‘诊治’一二。”
张氏抬手试了试说:“我知道问题在哪儿。”她让丫鬟把古筝反过来,指着钉琴弦转钮的地方:“暑期潮热,没有保存好,筝背鼓了,包起来吧,我让老师局部熏蒸方可。”
“哦,原来如此。”
趁汪嫂和丫鬟们打包古筝,张氏坐到亭子边跟玛瑞娜低语:“论说不该我多嘴问郡君,可事关太子前程安慰。望郡君宽容,坦诚相告。”
玛瑞娜面露尴尬,在她跟太子晦涩难懂的关系中,她一直不想搞清楚任何私人感情,张氏出口必定没有公事,玛瑞娜犹豫一下:“请问吧。”
“太子夜晚常有噩梦,自从去年秋天,噩梦全无,却再也不近女色,只跟男童家奴亲昵。有先太承乾在前,太子妃和我日日惊恐。近来听说太子约见郡君,若真是男女之事,请郡君点头,若不是请摇头。”
到目前为止,太子跟玛瑞娜仅限于拥吻,算男女感情还是不算,玛瑞娜也不知道,但她明白张氏所谓的男女之事的确没有,所以她皱着眉摇了摇头。
张氏失望至极,用手扶住额头,感觉身体也垮塌下去:“听说早年天皇把太子身边的才子王勃逐出王府,太子因此……太子娶妻生子,那王勃两年前才溺水而死,论说并无关系。”
“抱歉,爱莫能助,先告辞了!”
玛瑞娜本来已经平静,想陪着公主出嫁,陪着亚瑟长大,可霉运、悲痛的附属附带远远没有停止的意思。
太子一定是有问题的,在宫廷和权利斗争的洪流旋涡中,他听到、看到无数人的生死起伏,包括身边最亲近的人,包括他自己。若他能够自甘堕落如英王,或大智若愚如相王,也许没有那么艰辛,太子贤偏偏睿智聪明,灵性悟性极高,文武全才;他若能心胸坦荡、仁孝宽厚如先太子弘,或钢铁意志、坐怀不乱如武后,也能要么平稳,要么抗住一切。
旁观者之清,也不能阻止当事者的决断,有些事不是你聪明就能看透,有些事也不是你努力就能改变,现实的车轮推动我们滚滚向前,没有谁被落下,也没有谁能停下。
“波斯产品没必要出在波斯,只要有波斯人,手工艺品可以产在任何地方。”楚浩这样跟阿吉丽讲。
阿吉丽夸张地捂住诶米尔的耳朵:“浩,你不能没有原则,波斯羊毛和其他地方的羊毛不一样,波斯的波璃和金银器,他国人也做不出来。我们不能卖假货!”
楚浩摊开双手:“你没有明白我的意思,难道没有波斯的羊毛,就不能编织地毯了吗?没有波斯来的金银,就没有酒壶了吗?我的意思是说,你可以用大唐的原材料,加上波斯人的设计和技艺,开创新的商品,这种商品不一定叫波斯货,比如出在广州,可以叫波斯广州造,出在泉州,可以叫波斯泉州造。讲明白出处,算清楚价格,买家能够理解的。商路不通了,退而求其次,多了一种选择。”
“是啊。“楚瀚赞同道:“省去长途运输,价格可以落下来,本地人的技艺不够,可以训练,多条腿走路嘛。”
埃米尔也说:“姑姑,波斯匠人在大唐的人很多,不愁在大唐做不出波斯的产品。”
阿吉丽被他们说动了,计划让米伦家族就地选材,在大唐各地开作坊。
新船几次试航,都很安全,燕西暗暗有了想法,坚持随楚浩去到琼州。
“并非燕西想给官人添麻烦,燕西既然到了广州,琼州就在南海,如何去不得。”
“去得,如何去不得,哈哈哈”楚浩重复燕西的话,仰天大笑:“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我的夫人要送万里,谁还能不答应呢。”
楚浩答应了,燕西坐下松了一口气,女孩子对嫁给一个人懵懂过日子,善解人意忍受分别也好,努力在一起也好,孰好孰坏自己知道。燕西一直附属订位自己,却并没有做好分别的准备,在广州呆的越久,准备的时间越长,越舍不得。
拉赫曼另外找了两位航海经验更加丰富的波斯水手,水手见到新船疑虑重重:“船帆改进,我们能接受,加高船舷,我们也能接受。这船没有边沿,没有风帆,如此巨大,谁能驾驶它。”
拉赫曼叹道:“有人见它疯狂,有人见它忧愁,怪不得你们至今仍是水手,既然是水手,又何必担心沉船。”
广州是离开大陆之前最后的备货港,三艘船装满,即将启航,等楚瀚和阿吉丽、两个孩子拥抱话别后登上甲板,三艘船慢慢驶入大海。
装满货物、持续航行和试航不同,简单的装置应付不了海上千差万别的情况。楚瀚和秦铭在海上临时改造,应付天气和海浪,时快时慢,九月底到达琼州。不等楚浩跟黎族首领接洽,两人就在海滩上支起聚光镜,冶炼金属,制造持续可用的传动系统。
黎族的首领是女人,和焦国夫人家族有联姻,楚浩不会说黎族语,很难发音,只能听懂基本内容。
楚浩跟琼州的贸易大都经过琉球的三个酋长,只有南珠和珊瑚,每年两季,益智亲自来采收。
益智的冰冷并没有吓退燕西,她像个小妹妹一样问东问西,珊瑚究竟是树还是虫子,引起了益智的讨论。能够讨论就能沟通,夕阳西下她们在沙滩上散步,美得像一幅画。
雨季过去,沙滩上工作更加舒适,楚瀚和秦铭坐在一个简陋的桌子旁边,画着天书一样的图纸,拉赫曼先生的计算大大加快了进程。
秦铭是个闷头干活的山东汉子,见到益智就脸红到脖子根儿。益智的性格令本来缺少交际的秦铭没有机会跟她说过一句话,楚瀚眼里只有技术、金属和波璃,秦铭的脸只在解答疑问时出现在他眼里。
燕西是看人脸色长大的,却没有当月老的潜质。秦铭的拘谨她能扑捉到,就是理解不了。晚上问楚浩:“秦铭久在广州,应该和益智有交接,为什么他不理女孩子,老躲着。”
“益智穿男装,谁会把她当女孩子。他们闹别扭了?”
“不确定,似乎不愉快。”
楚浩的确担忧益智的人际关系,好在她是个决策者,不用经常露面。两个内向的人闹矛盾,可能冰一辈子。秦铭掌握很多作坊的机密,他们两个必须对话。
经过楚浩刻意安排和观察,发现原来是两个轴脾气碰上了燕西那个小傻瓜。楚浩不想突兀干涉,益智太冷了,慢热需要很久,不然事情就会搞砸。
琼州岛南的温度要比岛北高很多,将近十月,太阳热辣,闷热潮湿,植物繁茂,海洋湛蓝,沙滩洁白,景色美到令人窒息。
海边的住宅为了抵御海风,使用了石材,石头本身浅灰色发白,风雨侵蚀,海藻附着,成了深褐色。房子的样式和山后郡相仿,屋顶用了木材和巨大的石头片瓦,屋内清凉而干燥。
房屋建在海边的高处,后面是方圆五六里的盆地,楚浩买了这片地,长时间没有聚集到人来开发,盆地里灌木密集,绿色延伸到远处的火山脚下。
燕西一眼就喜欢上这个地方,长安的繁华、洛阳的热闹都不及这里十一。
“这是一片死火山群,盆地原来也是一个火山口,后来被其它火山喷发的火山灰填起来,才有了达到现在的高度。”
“火山还有死的、活的。”
“对,拉赫曼先生讲的,根据山和地的走向,他能判断哪个是死火山、哪个是活火山。”
有关火山,燕西在船上跟拉赫曼了解过,‘死、活’一说着实不清楚:“那,哪座是活火山?”
楚浩指着大海:“海里,距离这里两百多里。”
“在海里,距离这里两百多里,拉赫曼先生怎么能知道。”燕西忽然怀疑拉赫曼先生的权威性。
“根据死火山带计算的,有渔民在二百多里外见过活火山喷发。”
“那,那,拉赫曼也能确保官人的安全对吗?”
“希望他能,因为我想活着回来见你。”
楚浩让杨一山在营州放信鸽,他在琼州南部接消息,信鸽到了,用了十多天,除去天气原因,大约七八天可以到达。
境内形式严峻,他们需要尽快出发,楚浩确认李前瞻已经到达州胡岛,才继续向琼州西南进发,联系南海日南郡停靠事宜。
分别就在眼前,对新婚夫妻来说,即便送了几个月、几千里,仍然难分难舍。
“郡主。”楚浩第一次这样叫妻子。
“叫我燕西。”
“燕西,你要答应我几件事儿。”
“若我回不来,勇敢去寻找自己的新生活。”
燕西立刻捂住楚浩的嘴。
楚浩把她的手拿下来:“听我说。雪晴,她曾是我大哥的妻子,还没有成亲,大哥战死沙场,雪晴嫂子在我们家守了七年,我知道那是怎样的日子,人生苦短……”
燕西惊奇地张大眼睛,怪不得楚浩和雪晴亲如姐弟,原来他们曾经是一家人,她吃雪晴的醋,对楚浩此行多少有点儿怀疑。楚浩如此说,她释然了。
“你知道玛瑞娜,二哥失踪后,近乎疯狂地找了二哥很多年,我亲眼所见的痛苦折磨。所以,若燕西等不到我回来,务必要保重自己,不要等,不要找,否则我在天上看着不得安生。”
“官人!”
“答应我。”
“不,官人一定要回来,不然燕西怎么活啊?”
“燕西如此,叫我如何放心得下。”
燕西痛苦地闭上眼睛,几乎要瘫软到地上,楚浩抱着她,她趴在楚浩的肩上,无力地说:“我答应官人。”
“父母有弟弟们照顾,无须牵绊。燕西对小溪,视如己出,我心甚慰。只是……”楚浩抬手,摸了摸燕西的头发,艰难道:“只是靺鞨身处边境,四面虎狼,酋长年迈,幼子稚嫩,望燕西能……”
燕西抬起头,看着楚浩说:“官人对亡妻有情有义,淳嘉姐姐所托非人。燕西蒙官人不弃,定当为官人尽责!”
“我与亡妻聚少离多,真正在一起的时间加起来,怕是还不如和燕西成亲以来的时间长。燕西与我相濡以沫,是真正的夫妻,不必计量我与靺鞨的感情。”
“离别使人惆怅,燕西想等官人回来再说这些。”
“有你在,第一次感觉出门这么困难。”
燕西哭出了声儿,楚浩把她拉到屋子外面的棚顶下,大雨滂沱,山下洁白的沙滩和湛蓝的大海朦朦胧胧,雨水溪流一样从山顶流下来,冲刷着山上的绿植,连小树也像草一样被淹没、顺水倾倒。
“从洛阳到山后郡,从山后郡到杭州,从杭州到广州,从广州到这里,我就是放不下你。没有一个郡主只带了一个嬷嬷,两个侍女,跋山涉水,赤脚踩泥。我知道,你愿意跟着我。燕西,我三十五岁了,经历的太多,碰上什么样的女孩子,都会辜负她。可我不想辜负你,因为你干净,纯良……”
“鱼有耳朵吗?”燕西擦干眼泪,忽然打断楚浩问。
楚浩愣住了。
她知道楚浩想说什么,可是通过他长长的前缀,知道还不是时候:“鱼有耳朵吗?”燕西又问了一遍。
“有,虽然你看不到。”
黎明前的海面平静、通透,一夜暴雨之后,连汪洋大海都被稀释了一样干净。
船起锚了,燕西看着楚浩的侧影,流泪感慨:他的心是属于世界的,谁也不能真正拥有他,淳嘉诺熙不能,新城郡主不能,雪晴亦不能。他不会为靺鞨牺牲大唐,也不会因为大唐隔绝突厥,不会因为安东都护府失去新罗的生意,也不会因为波斯而不去接近大食。他在找一种平衡,用他自己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