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瓜头,不,应该叫杨义举,南瓜头早就跟了杨卫州的姓,起名杨义举,如今连他的孩子都出来当差了。杨义举跟随楚浩,到太极宫的内侍省,找长史鲁方玉,结算今天皇家禁苑的果子钱。
往年都是杨义举自己来,这次楚浩要到宫里办事儿,特地绕道来拜访老相识。
眼看就要到十月,内侍省正在忙着给各个宫分配取暖的材料。楚浩他们来送钱,长史自然喜笑颜开,清理好了账目,楚浩不忘给长史和各位管事太监红带银。
收了银子,长史笑呵呵地说:“县男不常到我们这地界,今日好不容易来一趟,论说不该跟县男开口,可老奴外间的亲戚催得紧,也是不得已。”
“长史但说无妨,只要楚浩能办到的一定帮忙。”
“哎,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就我那没出息的侄儿在城里不好好当差,被人赶到终南山离宫打扫去了,期间多亏一个叫韦玄贞的小吏照顾。当初我托了人家帮忙照顾侄子,人家如今求到我,我也不好回绝。老奴老了,又在这废弃的太极宫,人都不拿正眼瞧我,所以老奴就求到县男这儿了。”
“长史不必自轻。不知所求何事啊?”
“这个韦玄贞的父亲叫做韦弘表,想跟司农少卿韦弘机大人攀个同宗,希望县主能够引荐。”
真是风水轮流转啊,当年曹方玉在皇上身边正当红,是他为楚浩引荐的韦弘机,如今沦落到太极宫,韦弘机不卖他的面子了。楚浩不过是个县男,连个实职都没有,宫里、官场之所以卖他的帐,都是因为他能给他带来利益,钱财、人脉。
韦弘机游历过突厥、西域各国,写成《西征记》,裴行俭喜欢与他谈论西州事,还把他的侄子裴匪舒推荐到韦弘机手下做少府监。
楚浩则喜欢和韦弘机做生意,因为他见识广,肯花钱,不惜重金买楚浩手里的高级货物,比如琉璃、乌沉木之类的。
但是楚浩却非常讨厌那个裴匪舒,好多事情韦弘机都交给裴匪舒与楚浩交接,后来楚浩把跟裴匪舒打交道的事儿交给了李林,他专注于两都以外的事情,所以就跟韦弘机疏远了。若此次借长史这事儿,与韦弘机见个面倒也未尝不可。
楚浩跟鲁方玉告别,便要去右银台门见韦弘机。
鲁方玉问:“县男要怎么走?”
“出宫城走横街,到夹道向北啊。”
“县男不必绕远路,我着人带县男从通明门向东,到东城墙下向北,然后右转从延禧门出去,就到夹道,再一路向北,就是右银台门。”
“如此多谢长史,我近来不曾在宫内走动,怕失了规矩。”
“西内哪儿有那么多规矩,沿着城墙走,准保无误。”
楚浩跟着领路的太监出来,通过嘉德门的门洞,可以看到里面太极门的高大门楼,门楼左、右前方是晨钟和暮鼓阙楼,显得泰然而威严。
继续向东,来到东宫南门,东宫前面有奉义、明德、奉化三门,门前是一片空旷的校武场,过了武场就是一段砖砌的路,两边种了很多树木。这个季节,除了几棵垂柳,其他树的叶子都掉光了,能见度很好。
透过树木似乎能听到古筝的声音,那凄婉的旋律却让人动情。他不禁问道:“谁会在此处弹琴?”
领路的太监说:“应该是新城郡主,如今这太极宫住着的就这么一位主子。”
“新城公主大约十年前就仙逝了吧。”
“杂家说的是新城郡主,郡主是新城公主的女儿,公主走了,郡主承袭了公主的封地。所以叫新城郡主。”
“郡主怎么养在皇宫里?”楚浩想起来,去年在内侍省见过这位郡主,事后也就忘了,这时候忍不住多问了两句。
“郡主的父亲是长孙家长房长孙,长孙家遭遇之后,郡主的父亲就没了。新城公主是皇上最小的妹妹,一母同胞。后来皇上为公主再选韦氏作婿。公主与原配驸马感情深厚,二婚后情绪激动,几度失控,不久也没了。皇上便把只有两岁的郡主接到皇宫来养。”
他们边说,边看到了琴声的来处,就在右手边的奉义门前,有一座桥,桥上一个戴着风帽、披着斗篷的佳人正在抚琴,两边宫女正在往河里抛洒树叶。
楚浩想:‘太子今春薨逝,此举大约是在悼念太子吧。’
那太监继续唠叨说:“今春,英王妃被囚禁在内侍省,被活活饿死。郡主与英王妃要好,自然伤心。哎,宫里不让烧纸祭祀,这样也算尽了心了。”
‘原来这么回事儿,英王妃的死因不是谣言!’楚浩不禁放慢脚步。
他们远远经过,那位佳人听见有人来,起身要走,迟疑了一下,又向这边看了看,才下了台阶。
那轻轻的一瞥,似有万种惆怅,让楚浩这个逐利商人也为之恻隐,以至于在跟韦弘机的交谈中,眼前都不断浮现那双哀怨的眼神。
***
离开长安,楚浩需要赶在河水封冻前到达杭州海湾,他一路不停留,到达板渚。
早上,河堤边沿有了白色的冰碴,运河上的船很少了。楚浩把三条船连在一起,乘着北风一路向南。他们前面走,后面的冰就封河了。
在杭州湾等楚浩的是杨一山和益智。楚浩的岭南之行筹划了一年多,路途遥远,找不到合适的时间。冬季北方商队繁忙时他却忽然决定南下,本来就出乎杨一山和益智的预料。
更让两人瞠目的是楚浩带了三个歌妓同行。歌妓并非是牧场上买来的,而是来自闻名长安、洛阳,景福苑的头牌。平时请一位去个酒席都要三五千钱,如果请齐三位苦游岭南,花费可想而知。
杨一山把海船交给楚浩,便回辽东去了,益智与楚浩同行去岭南。
杭州湾到舟山,岛屿星罗棋布。楚浩很想一一探访,吴语是这里的方言,楚旷还在扬州,正好可以担任翻译。
第一站到达的是越州鄮县
这里的骨木镶嵌闻名天下,在长安和洛阳,床、衣箱、首饰箱、砚盒、果盒、茶盘等等精致、精细家具和生活用品都非常受欢迎。画面多以山水和历史人物,楚浩想预定自己设计要求的图案和样式,楚旷和楚博画好稿子,他拿来找作坊去订购。
鄞县的泥金彩漆更是高档木制品的典范,这项工艺历史久远,把打成薄片的金箔碾成粉,调入漆料后或涂、或描、或填,再采用蚌壳片加以装饰,作品富丽堂皇。
另外他要给女士带回去当地的金银彩绣,这种彩绣古朴雅致,色彩和谐,主要成品有床罩、绣衣、靠垫和门帘等,除了给女士们每人送一件,楚浩把认为经典的样子都买回去给玛瑞娜做参考。
鄞州、奉化、余姚有数十家乡村办竹编坊,工人善用篾丝、篾片,巧妙地编制成神形酷肖、情趣盎然的各种动物,罐、篮、盒、盘、花瓶等,既实用,又可观赏。楚浩大约买些样品回去,供辽东的竹编师傅学习。
当地人颇能,也颇会吃海鲜,鱼、蟹、虾、海带、海蜇等等,许多楚浩之前在海里见过、从来没有想到可以吃的东西,这里都可以端上餐桌。蒸、煮、烤、炸、煎、凉拌,吃法多样,充分利用了海洋资源。
芋头是楚浩的最爱,做成甜品或是与鱼肉搭配,软糯香甜,可以当主食也可以当菜。以前在长安,楚浩每次吃番薯,煮熟,掰开看到里面有晶莹的、软糯的、似凝固的琼浆,他都要说是上天的恩赐。如今看到这胖乎乎、圆滚滚的芋头,更是不用担心米麦是否短缺了。
可惜,芋头是热带作物,北方长不了,而且,芋头难以长途运输,北方恐怕就没有这个口福了。他想去看看这种作物是怎么生长的,偏巧冬季,芋头都收获了,为此他们深入到湾区的内河,找到刚刚成熟的芋头田。
田筑在一大片泥塘里,泥塘的淤泥被农人堆积成一块块的方田,黑色的淤泥里,生长着翠绿色、娇艳欲滴的宽大卵形叶片,一人多高的粗大叶柄挺拔向上,叶柄的长在深入泥土的黑褐色块茎上。
农人用铁锹挖开塘泥,像蹴鞠一样的芋头就呈现在眼前,用柴刀砍去叶柄,褐色的块茎上面自下而上一层层的圆圈,增加了这种植物的美感。
楚浩坐在小船上,拿着农人递过来的芋头爱不释手。他以前读《齐民要术》,里面说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在这种天赐食物的面前,那些诗歌文章显得多么空洞,拿在手上的才是沉甸甸的实物啊。
他忽然有一个想法,为什么不把《齐民要术》推广到民间呢,农人不识字,可以画成图啊,对,他需要和楚博商议一个可行的计划。
冷空气已经到了江南,楚浩还在当地流连不愿意离开,浙东在南越文化的长期影响下、在优越的自然环境中形成了别具一格的风俗。听当地人讲梁山伯与祝英台的传奇爱情故事,看为正月演出而排练的舞狮和赛龙舟,直到湿冷蔓延、北风紧才向南前进。
江南湿冷,歌妓戴貂裹裘,无论到哪儿都是一道风景,引来一阵轰动。她们在席间弹唱,把京城曲艺之风带到南方。楚浩用歌妓展开社交,官府、商人、士绅……各个阶层对他都印象深刻。
如果楚浩就带一个歌妓,可能真有什么情况,若带了三个来,益智就放心了。多年东西贸易中,楚浩一个商驿一个商驿建立起来,稳扎稳打。
商驿贸易和流水商人不同,商驿能在一个地方扎根,需要面对当地士绅、恶霸、官吏、原有商人……楚浩要一一选派可靠的人负责运营。
他不断提高货物品质、开发新品、寻找更优质低廉的货源、开辟新商路,从避开传统商人,到卖货给传统商人,到挤垮奸商……楚浩从未松懈过,他在不断冒险开拓创新,不断进取。他的努力带动了沿途和周边地区繁荣,这就是属下誓死跟随他的原因。
益智后来发现,楚浩和她一样在寻找安全,包括楚浩的兄弟们。他们流亡过、失去亲人,一次又一次。他们想掌控更多财物、技能、人脉,又小心谨慎掩藏着,避免招来侧目。而楚浩此次江南之行如此高调,益智搞不懂缘由。
她还没猜出楚浩的用意,楚浩却把三个歌妓和船队留在江南,只带了益智和少数几位造船工人,乘一艘快船驶往南海。
南部的台州,依山面海,河网密布,港汊交纵,南海特有的地貌气候和建筑开始显现。
天台山云雾茶久负盛名,自汉代便流行与长安,“葛玄茶圃”是江南茶祖。以最高峰华顶所产为最佳,也叫华顶云雾茶。
采收云雾茶是楚浩此行的主要目的,他托人请了当地向导带去看了茶园和制茶过程。向导帮他收购细紧圆直、白毫显露、色泽翠绿的极品云雾茶。
来台州买茶的船只多来自北方,还有胡人和倭国人,想要买到极品云雾茶,楚浩提前交了定金。
向导又向他推荐了其他几种茶叶,楚浩一行人细细品味,挑选一种卷曲披毫、色泽银白隐翠、滋味鲜浓栗香、汤色嫩绿明亮、叶底肥嫩成朵的临海茶作为补货,其余茶叶交由李林派人斟酌。
冯伯与南方耿国公冯盎同宗,冯盎的奶奶谯国夫人及冯盎在南朝及隋末曾是南越地区的实际领袖,唐初冯盎投唐,被任上柱国、封国公。楚浩能够在岭南开展贸易,仰仗的就是冯氏家族。
益智无数次到岭南采买,走海路还是第一次。她细腻的皮肤、精致的五官是典型江南美女的脸,细高的身材,小巧匀称的骨架,穿着一身男士长袍,举止利落而潇洒。身后两个男性十足的随从让她的女性化特征无论如何也掩藏不掉。
她从小刻苦,不是没学会,而是不允许自己在师傅面出任何差错。宁可饿着也不吃肉,几乎不说话,也不笑,狄仁杰说她像是一块冰一点儿也不为过。楚浩此刻的心情很适合与她同行。
经过东瓯国所在处---永嘉,河滩深浅不一,有些河流湍急,很难靠岸,只能派小船到岸上寻找向导来,把大船停靠到安全地点。
方言很难懂,东瓯语、吴语、闽语等等说不上来的语种,几乎全部要靠益智翻译。
造纸作坊很多,也是树皮造纸,成色没有江南贡纸那么精致,却也白皙、细腻。烧陶也很多,偶尔有青瓷窑,属于野生的那种。
最有有借鉴价值的就是当地的造船技术,他们采用模压定型处理船板,这给楚浩很大的启发,立刻写信给楚瀚和楚旷,分享这一发现。
来到闽越地区,由于常年受风暴影响,海边没有成型的城镇,需要沿河道向内寻找聚集区。一直到泉州,才繁华起来,城中有七八坊,舟、桥交汇,寺院林立,往来商队中可以看到胡人,讲闽南语的人群中间不时有一两个北方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