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后第三天,楚岳和玛瑞娜从长安出发坐车到洛阳,然后从洛阳坐船顺永济渠到涿郡。楚浩为哥嫂安排好客栈,骑马走陆路,先与淳嘉诺熙在涿郡会和,等楚岳和玛瑞娜到达,再一起去往山后郡。
一路无话,四月底过了营洲,道路变窄,有些崎岖起来,路边也没有了旗子和护路石,靠的都是垛手和老马的经验。但是马队却丝毫没有减速,继续前进着。
玛瑞娜问淳嘉诺熙:“全是荒草,路面都看不清楚,怎么知道往哪里走?”
淳嘉诺熙指了指前面说:“垛手有经验,他闭着眼睛都知道往哪个方向走。”
“哪有那么神奇?”
“呵呵,看到路边的小树和灌木了吗?”
“嗯。”
“就沿着两边的灌木和树木走就行了。”
玛瑞娜撩开车棚前面的帘子朝前面看,果然有两排整齐的树木和灌木竖立在道路两旁。
淳嘉诺熙解释说:“这是浩和当地官府达成的协议,官府负责修路,楚浩负责出钱维护。路的基层填了小石子,上面覆盖的土层掺了沙子,路面上种上片片草。”
“为什么种草?”
“一年当中夏天雨季道路最难行,片片草生命力极强,不怕碾压,平铺在地面上生长,自身繁衍旺盛,发达的根系可以牢牢抓住路面的沙土。掺了沙子的土壤渗水性强,使道路不会泥泞。厚厚的片片草在路面上,马车就像在柔软的地毯上行进一样。两边排水沟里的耐水草可以喂牛羊,灌木和树木比护路石更能保护道路,而且长大还可以用作木材和干柴,春天有花开,夏天有绿荫,秋天有果实,冬天可以指引道路,一举多得呢。”
“三弟东西奔忙,路走多了,难怪想出这么聪明的办法。”
“这几年军队、商队往返运货,路才修起来。这段还算好了,等到安东都护府境内,路况更差。浩常说,当年一心逃亡,骑马赶车,到了半圆洞。后来等他再返回走那段路,人牵着马都难以通行。”
“我也听岳说过,当时刚入冬,有的河流还没有封冻,浩把车轮卸下来,用车当船,下到冰冷的河水里,人托、马拽,把女眷们和货物送过河。”
“是啊,求生的意念可以生发无穷的能量。”
***
接近安东都护府,大片荒地被开垦,一块块绿油油的田地望不到头。等晚上住到农庄上,楚岳才知道楚浩是这里的主人。
到了安东都护府境内,楚岳让玛瑞娜跟楚浩他们先走,他则带着贴身副将高岩和萧俊绕道去往驻地军营。
安东的情景跟高句丽统治时期没什么两样,偶尔能看到都护府筹建的桥梁,只是还没有完工,就已经废弃。反抗武装此起彼伏,人们的脸上仍然愁苦恐慌。
‘这就是倾注举国之力、数十万兵将所要达到的目的吗?这肯定不是大唐两代皇帝想要看到的结果。而那个结果在哪里,谁这个时刻能够决定呢?’
辽东暴动不断,而西部刚刚丢了四镇,吐谷浑故地又被吐蕃占领,原本顾此失彼,眼看又要从顾此失彼的糟糕境况转入此彼皆失。
楚岳见到生死兄弟蒋硕,完成公派事务交接,两人促膝长谈,对新罗、对安东都护府、对大唐,处在一线的蒋硕给了楚岳大量的事实信息。
当他撩开营帐,晚风中整齐地站了两排士兵,那是他在百济和高句丽之战的老部下,正装列队来迎接他,每一个人都带着洁白的围巾。楚岳挨个拍拍他们肩膀,拍到最后一个士兵感觉手下一空,他立刻热泪盈眶。
那个士兵歉意地看着他,仿佛是自己没有能力保护好自己,对不起楚岳的栽培。
“这队活下人数最多,负伤的也是少数。这帮兵好带,到哪儿都透着机灵劲儿,把自己和住处收拾的利利索索,人也精神抖擞,战场上英勇神速,不愧是老弟带出来的兵啊。”蒋硕夸赞道。
多年连续征战,士兵们难掩脸上的疲惫。当中有几位已经年逾五十,楚岳对最年长者说:“晚上我到你们营里吃饭,散了吧。”
大伙儿一片欢呼,排着整体的队伍离开了。
***
楚岳辞别故人,快马赶往山后郡。
天黑前到了布尔哈山的山区,前面出现很多村庄,让楚岳以为走错路了。山南除了驻军,向来荒无人烟,怎么多出这么多住户呢?转过山坳,半圆洞的河对岸也是星星点点的住户,袅袅炊烟升起,安详而平静。两三年时间,山后郡附近却是另一番风貌。
混伦江边,一个巨大的水排停在岸边,看到楚岳,等在那儿的两人连忙起身。他们是当年留下来的伤兵,跟随楚岳在辽东出生入死多年,见面拥抱、拍背问候。
“怎么让你们划水排?”楚岳气道。
“是我们两个要求的,将军莫生气。”
“是,将军,我们两个已经成家搬到山南了,听说将军回来,特地到这儿迎接将军。”
楚岳一边拦一个,跟他们上了水排。水排巨大,两边有竖起的边沿,载几个人三匹马轻松过河。
两个伤兵都失去了右腿,单腿站立,拽着固定在对岸的绳子前行。萧俊年龄小,难免惊奇。
伤兵骄傲地说:“这水排是专门载马车上岸的,稳当的很。”
河对岸有一个木排栈桥,水排上的牵引绳子就连在栈桥上。人和马上了岸,固定好水排,洞口迎接的人下来把栈桥和水排一块儿用轮车拉出来,放进山脚下的暗沟里。
到石崖前,上到一个巨大的木栅栏箱,崖上的人搅动滑轮车,把他们升上去。萧俊和高岩不停地赞叹着。等穿过半圆洞,进到山后郡上船,他们两个人的眼睛都不够用了。
而楚岳心里却特别不是滋味,自己的父母一生堂堂正正,到老了,竟然要躲藏在这样的深山老林中生活,他这个做儿子的在长安繁华之地,如何能够心安!
划船的见气氛低沉,找话说:“二公子,这小河的水冬天都不会封冻呢。”
楚岳回过神来应付说:“为什么?”
“公子伸手摸摸这水,摸摸,摸摸。”
楚岳人本来就冷峻,当着高岩和萧俊的面实在不愿意配合船员调控。高岩识趣地伸手试了试河水说:“将军,神了,这河水竟然是温的。”
“是吗?”楚岳心不在焉地答道。
“世上还有这么隐秘恬静的好去处,真是福水宝地啊!”萧俊诚心赞道。
当楚岳踏上台阶,看到迎门半山的宏伟和后面主题院落的考究气派,他也不免心生感叹。
平整的石板路两边镶嵌了一条条的荧光石,温润的光亮刚好照清前路;尖顶的房屋没有长安豪宅那种飞檐斗拱,却多了几分内敛精致;每一个拱形的窗户略带些异域风情;敦实的石头墙壁给人一种莫名的踏实感。
群山环抱中,没有院墙的开放式建筑,显得那种坦然大度,巍然矗立在天然平台上,与四周浑然天成。镶嵌了水面波璃的大窗户,使得整个石头的建筑灵动起来。每个窗户顶端的玻璃夹层内都点着几根明亮的蜡烛。天空没有一丝云彩,月亮却也不知道躲到哪儿去了,仿佛全世界的星星都集中到这片天空中,大的明亮闪烁,小的也清晰地堆叠在一起,整个银河都呈现在眼前,仿佛那里真的住着神仙。
屋子里的人听到外面的动静,都出来迎接,玛瑞娜在最前面,她穿着洁白的纱裙,开心地笑着跑向楚岳。
楚岳忍不住喊道:“小心地滑。”
玛瑞娜才不管,她过去抱住楚岳说:“我太喜欢这里了,这里太美了,比仙境、梦境还美不知多少倍!我们就住在这里不走了。”
对玛瑞娜的投怀送抱,楚岳早已经习惯,下属也都习以为常,只是跟着的一群人有些不适应,低头笑着。
楚瀚、楚旷和楚博都一一来见过礼。
快到门口,楚岳看到了母亲,纳头便拜:“母亲大人!“
“我的儿,快起来,让娘看看!我的孩子!”齐夫人摸摸楚岳的头,然后抱住他痛哭。其他人也都跟着抹眼泪,谁也不好劝。
秦姨擦擦眼泪走过来说:“夫人,全家团聚是好事儿,怎么哭起来?快让孩子进屋吧,老爷那边也等急了。”
齐夫人松开楚岳,仍拉着他的手不放。楚岳这才得空给秦姨见礼,秦姨拉起她,一行人簇拥着进到屋里。
秦姨凑到楚岳耳边说:“一会儿见了你父亲,可别这样。“楚岳会意地点点头。
穿过前厅、中厅,来到大厅,还是没有见到父亲,楚岳的心有些揪起来了。一群人从家庭厅的东侧楼梯上到二楼,再向左转,进门躲过挡屏才看到卧床的楚涛。
楚涛躺在床上,头发胡子修饰整洁,窝在柔软的棉被里,正在昏昏欲睡,听见动静慢慢睁开眼睛,看到楚岳,出奇平静:“岳儿。”
楚岳扑倒在父亲床前跪下,叫到:“父亲!”
“你来了。”
“是,来了。”
“如今你也娶了媳妇,咱们一家,一家咳咳……”一阵儿急咳打断了他的话。
楚岳慌忙去扶。
楚涛摆摆手不让他动,齐夫人走过去,把手支在他背后,楚涛才停止了咳嗽:“咱,咱们一家总算是圆满了!我活到如今还有什么所求呢,活明白了,这样就挺好!”
父亲以前从不这样说话,楚岳不免五味杂陈。
“天晚了,我该睡了,你们去吧,人太多,别都在这儿拘着。“楚涛紧接着下了逐客令。
楚岳抬起头看向母亲,母亲示意大家出去,一群人这才跟着出来,留下齐夫人照顾楚涛。
楚涛叹口气说:“如今我年迈体衰到了这般年纪,能看着孩子一个个长大成人、娶妻生子、个个有出息,心里高兴……”说着拧起眉头要哭。
夫人劝道:“大夫说老爷不能激动,刚不是挺好吗?孩子们好咱们两个就好。”
“嗯,都是我耽误了孩子。连楚浩那个混小子都能娶到公主,岳儿却娶了西胡珠宝商的女儿,他,他今后的前程……”
“我的老爷,快别自责了。老爷之前可从不在乎门当户对这些事儿的,盖洛家与咱们家是至交,怎么能嫌弃人家的出身?”
“原来尉迟家是何等的尊贵,如今这算什么?楚岳的媳妇现在算是长媳,怎能撑得起门面啊。”
“老爷是忘了当年尉迟家刁难咱们了,别说咱们流落荒野,就是在长安,恐怕也难攀上尉迟家。岳儿显庆三年就定亲了,可尉迟家迟迟不让成婚,平时连面都不见。孩子们的姻缘都是前世注定的,在一起幸福快乐比什么不好?”
“夫人现在比我想的明白。说来也是,连个官毛都见不到的荒蛮之地,对世事无须见解啦。”
大厅里,楚岳向秦姨探问父亲的病情。
秦姨说:“老爷的身体时好时坏,没什么打紧。只是原本心心念念回长安,后来明白回不去了,总说泄气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