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奔西走谋生路偏又天灾人祸
左邻右居求活口只能任劳任怨
松龄提着一斗粮食,急匆匆地往家赶来。沿途旱得发黄的谷物和裂开缝的土地更让他焦急,可再没有法子,这就是老天的安排。“夏麦只有两成收入,家家如此,淄川境内旱灾继续,就是秋季也不会再有收成。”松龄想着,急着,脚下更加快了步伐。家里一定没有什么吃的了,自己出来时就没剩什么粮食,这十多日了,松龄不敢再想下去。他心里知道挨饿的苦痛,自己有过,别人亦是如此。在吴家坐馆这十日,便看到了旱灾的可怕,连这样有隔年粮食的大户人家都已感到危机,那些佃户和小户家便不用说。自己耳闻目赌,有的家为避赋税又逃荒走了,有的又卖耕牛和房田,才得以生存。县城里粮吏们整日在街里吆喝,这都说明今年难熬。自己家里可怎么渡过这样的灾年,现如今已不似先前,只有一儿,现在二子一女,五个人丁,每日是要吃饭的。自家的地有一半是夏麦,两成收入,都不够赋税,哪还有家里的吃喝。这赋税是逃不掉的,松龄长叹一声,内心抽泣。不交赋税或是少交,按大清律法是要革去功名的,自己就这么个秀才称号了。再者,那些被拉到县衙,打得苦不堪言的百姓,历历在目。自己若是如此,这是对自己秀才的侮辱,人格的蔑视。可是与百姓相比,自己还有何异样,无非多个秀才的头衔。而这头衔在交皇粮国锐上,一文不值,倒多了一个名声负担。
松龄感叹着,就是在前朝里,这乡坤和秀才都是不交税的,他们为了功名,哪有种地的时间。可这大清朝来了,革去了这些优惠,有地便要交税。松龄是为此政策高兴过的,那些地多的乡坤总算要交税了,这才有些公平。可事后慢慢才知道,他们远没有按地交税,总是与里政狼狈为奸,少算地亩或多开荒地。而自己这样小户是决不了允许多开一亩田地,否则便是要做牢的。交税倒是应该,自己读过书的,自先秦开始,到如今,哪朝哪代都是要交赋税的,只不过多少而己。最让后世乐道的该是唐朝,家家赋税后余粮充足,竞要烧酒喂养牲畜。最可贵的,因家家富有,竟路不拾遗。这是多好的社会,自己若是生在那时,该有多好!读尽天下书籍,写出传世文章。唉,谁让自己贪上这样的朝代,明末清初,改朝换代。松龄脑里闪过朝代变更表,唐宋、宋明,都是二三百年,自己就在这当口,也许前二百年里,后二百年里都不会有此时光景。自己如此,并不代表所有人都厌恶去旧迎新,多少新贵,多少新富,都从一无所有到富贵,凭的是时机。而多少世家灭门抄斩,多少富贵人家又伦为平常百姓。自家不就是如此吗?父亲时还有家产的,可战乱来临,谁家能逃过。先是农田耕种,有今朝没明日,怎么会有好收成?其次便是掠夺,哪个政权都要强征,为那般争夺天下的厮杀!人们都会盲目地加入这个行列,有的赢了,赢了富贵;有的输了,输得家破人亡。
松龄是不愿意想这段历史的!爹爹和叔叔都是在这变革中做出过轰动县城的大事,他们组织村民拿起武器与来犯的义军对抗,竟将义军拒在村外。义军攻克了县城,却攻克不下蒲家庄,可以说他们创造了奇迹。可这奇迹的发生便是叔叔和几位村民倒在血泊之中,奇迹的后来便是明朝县大老爷的嘉奖,而没过几日,便又换了大清王朝的番号。这奇迹便淹没在历史长河中,说不清,道不白。松龄不愿意提及此事便是有诸多原因的,从历史上看,爹和叔做了一件不光彩的事,对抗了农民军。而另一方面,他们赢得了村里的太平,保护村民和家产没被征用,全村幸存。这便是历史的微妙,这微妙到了攻破的县城,发挥得更淋淋漓尽致。大户和官员之家无一幸免,有的还家破人亡。而居民百姓无恙,也许新的主人带来许多新的营生和希望。有人参加了新权,成了新贵,可清朝来时,便又成了旧势力。跑的跑,杀的杀,原前的被农民军毁灭的官宦富贵人家倒成了受害者,随着明末官员的投降,和他们有千丝万屡关系的受害者,又成了大清朝的良民和富贵人家。而没有降清的,也只好认了倒霉,被掠夺的也只能认罢。
松龄了解这些,希梅和历友家就是典型。经过了农民军的洗礼,经过了明朝的辉煌,也经过了大清朝的抛弃。而与之相反,高珩、唐梦赉、毕家、王家却不一样,他们仗着自己明朝的官职,降了清,又进了官爵,还是富贵如初。孙蕙则和他们又不然,他原本的寻常家庭因在新朝举仕做官而高裕起来,和他一样的又不在少数。这便是现在秀才们的方向,无论贫富,只要在新朝举仕,便没有了赋税,而且大富大贵!
松龄暗自摇头,自己不就是想过这样吗!志向再高,再有救世报国之心,也要身入官场啊!随之而来的,便是自然的富贵,它与志向没有关系了。现在不这么想了,是几次落榜后的思考和梦中的醒世,自然而然最好,何必刻意!也只能如此,没有多余资财疏通,连饭还吃不饱,想那也是白想。
松龄又回到了现实,现实就是赋税多啊,和原来的所交已成两倍之多。而这不争气的地里,不是旱了就是涝了,总是出不来产量,甚至连交税都不够。可官吏不管你天灾人祸,人家就是按地索税,不问你如何弄来!现如今,听说赋税又和官员卓异连在一起,难怪他们如此卖命!不但打骂强逼,动折便要安上对抗皇命的罪名,更有甚者,借此敲诈勒索有女之家,让村民谈官吏色变。老百姓呼天喊地,不知详情,可松龄知道,朝庭加重赋税,便是用兵三藩。皇帝撤藩,可藩王不干,各有兵丁,能不开仗。皇帝说用兵是剿灭叛乱之敌,藩王们说用兵是驱除暴虐,复我大明之礼。两家各说各理,各用精兵,各征税赋,各想统一!
官员们心荒意乱,想着两全退路,百姓心里却再盼变革,以图新象。可嘴里不敢说出来,只能私下兴奋,然而还要过了这遭赋税难关,保了性命也好看到将来。松龄为此也是心里矛盾的,大清靠着铁骑杀戮得了天下,如今总算没有兵灾了,不至于似动乱之季,家家白孝挂门。三藩口中说得好听,赶走满人,让天下享受再无欺压的太平。这与当年李闯王的口号相似,与李闯王的起兵相似,自是所到之处,民心所向。可他们也并不是什么好东西,松龄了解这点,当年帮着清兵打入关内的还不是他们,劝降无数明朝文武官员投降的也是他们,这才让满人有了天下。当初若是他们为大明死战,也不至于让满人进来。可怜百姓盼望的农民军,已经推翻了那个让先人们憎恨的明朝,却被这些人领着清兵给杀戮完了!可怜那些支持农民军的百姓,还没有得到新朝的恩惠便又成了旧朝遗民,在强征暴敛里求生,淹没那已往的兴奋与期盼,面对着不可改变的现实。如今兵戈再动,几番兴奋与期盼,再又生出。可真是能改变一切吗?松龄想到那句“兴,百姓苦;亡,百姓苦。”,私利之争,苦了天下百姓。未来谁主天下,还不是一样,选那些与己志同者,拉拢些“识时务者”,坐享百姓鱼利,还要冠以天命。松龄想到这里,嘴角一撤,鄙视地哼了一声。笑那可笑之人,常以天道欺骗众民,常推出几个读些书的,说些对己有利话语,便奉为文圣。这文圣也敢巧解圣贤之言,愚弄天下读书人。而天下读书人自有明其伪论,确为私利官贵而不敢揭破,还要推波助澜,可恶可笑。
眼见自家破旧的房屋就在眼前,满身湿透的松龄却不见炊烟和人影,他惊恐地喊了声。“箸儿,箎儿,爹爹回来了!”他想象着孩子们的惊喜,却只见女儿瘦弱的身躯出现在门口。她张望一下,便兴奋地奔跑过来。“爹爹回来了!爹爹回来了!”她跑到松龄跟前,拉着他的胳膊摇晃着。“爹爹回来了!”
“箸儿、箎儿呢?”松龄向里张望,却见两个孩子在炕土睡着了。“大白天还睡觉!”他看着女儿。“你娘呢?”
“娘出去挖野菜去了!”女儿灿烂地笑着。“她让哥哥和弟弟睡的,说睡着了就不饿了!”
“怎么,饿了?”他看着女儿。
女儿点点头,仍却笑着。“可是饿呗,我娘总给我们吃麦夫和野菜粥,吃时还饱,过一会就肚子响!”她指着自己的肚子,笑着。“可响了,娘叫我们三个比谁最响,爹爹你猜谁赢了?”
松龄一振心酸,强装笑容看着女儿。“谁赢了?”
“是娘赢了,哪次都是她!”女儿跳了一下,她俯身拉着口袋,可却试了几下都没提动。“爹爹,这是粮米吧?”
“是!”松龄拍拍她的头。“不让你们挨饿了,快去,叫你娘去,做饭吃。”
女儿答应一声便跑了出去。
松龄把米放在灶台上,又从大褂的兜里拿出一块猪油,放在碗内,这才坐下来休息一下。他确实有些累了,正午从吴家出发,到现在走了三十里路,没停歇一次。他心里着急,知道家里等着自己挣的东西呢!他把桌上的大碗水端起,咕噜咕噜喝了两碗,这才缓下神来。他看看躺在炕上熟睡的两个儿子,小脸腊黄,浑身显现骨形,平躺在那,没有厚实感觉。肚子随着呼吸上下闪动,似气吹一般,没有一点凸鼓。
松龄有些惭愧,用手擦拭一下眼角,无奈地摇摇头。他用手抚摸着二儿的脸蛋,轻轻地伏身亲吻一下,叨叨自语。“爹爹惭愧啊!…落得这样人家!…温饱无何依!”他听到了外面夫人和女儿的脚步声,忙起身迎出去。
刘氏拉着女儿急步走进了屋,看见丈夫站在那,脸见笑容。“孩他爹回来了!”她放开女儿,把装着野菜的篮子放在地上,看着松龄。“饿了吧?我做饭,你去歇了。”说完,她奔向灶台,看见了灶上的袋子,伸出摸摸,便抬起头看松龄。“是带回的米?”
松龄点点头。“还有块猪油!”
刘氏笑了。“这就好了!孩们几天都没吃过干饭了,我给他们做一顿米饭!”她指指桌子。“那有几封信,你看吧!我不认字,也不知谁来的!”说完,便忙起来烧火做饭。
女儿懂事地添着柴禾,不时看看松龄,见到爹爹看她,便开心地笑着。
刘氏叹口气。“这孩子们一年几个月见不到你,叨念你。见了你又象是见了客人,新奇着呢!”
松龄答应一声,接着看信。
“谁的信啊?”刘氏边下米边问了一句。“这邮差换了,也不说,扔下就走!”
“啊!”松龄应了声,他记得夫人从没问过自己的信,这次倒是例外。他看看她,见她忙着下米,便漫不经心地说道。“是孙大人来的,说他那推荐信没起作用向我致歉!”他独自一笑。“劝我别再写妖鬼了,专心时艺文章,准能成。说我聪明,就是任性,总想两头都不耽搁。看来,孙大人是了解我啊!”他拿起另一封。“丰泉王家员外来一封,说要我去坐馆!”他又拿起一封。“希梅来的一封,说他病也好了,不让挂念。还说他在家里,研究金文,有些进展了。也劝我不要计较乡试那些破事,多照顾家里生计!”他放下信,长叹一声。“我还写什么呀?哪来的时间。时艺也不做了,岁考也罢了,这年头够受,还是先糊口吧!”他没有说唐梦赉的来信,信上提到了志异几篇文章的看法及肯定,还想再借几篇看,并邀请去府上坐坐。松龄心想,还有那闲情吗?自己不比他家,十几年的官场已使他自家够吃一辈子了!不过,文章还是可以给他看,士为知己者死!他是自己作品的知己之人。高珩也是,只是他又回了京城,不知何时回来。他对自己的作品也是感兴趣的,也有更高的肯定。他当着自己的面和其他人说“蒲秀才的志异小说堪比《水浒》《西游》,不逊晋唐之作!”,这是多大的勇气。松龄确信他是真诚地,决不是因为私交关系,或其它。这便让自己又下了决心创作下去,可现在这情景,也许唐梦赉还以为自己每天还在创作呢,才一次又一次借送。殊不知,自己已到了贫困边缘,每日却在为生存奔波。
“他爹,要不还去孙大人那里干吧!”刘氏没有停下手中的活。“孙大人去年就帮交了一年的赋税,你回来还带了二十几两银子。这些年,你这家干,那家干,谁有他这么大度?”她顿了顿。“还给你写荐信。这是善待你的人,到那里总是不让你吃亏!”
“夫人说的在理,我何尝不想,连刘孔集都崔我去呢!”松龄长出了一口气。“我是答应过娘的,再不远走了!再说孩子都大些了,又是三个,别再让你担惊受怕了!…就在家边吧!”
“这希梅也是,二里地的路,还邮信,也不怕费钱!”刘氏忙完了锅里,盖上盖子,又加了把火,坐在炕边。“丰泉也几十里的路,还是不能天天回家的!听说过王家,大门户,也有许多当官的呢!离我娘家近。”
“信上说要等秋天呢,孩子父母嫌夏日热,这还要几个月呢!”他没有回头。“这夏粮是对付过去了,可这秋税是要成问题。这一路看来,都是叶黄穗瘦,不会有收成的!”他回身看看刘氏。“这苦日子还在秋天呢!”他见夫人没有什么反应,随手拣着野菜,便回过身来。“希梅爱面子,生怕别人耻笑没有考上举人,才不出门!”他长叹一口。“我亦爱面子,可哪有颜面啊?尽是东家西家走,教课、写聘书都要天天见众人。他信上说历友妻子病重,我要去看看的!哪日你抓个母鸡,我也不好空手!”
“鹤龄也来过,说日子不好过,连累母亲也跟着害病!”刘氏嘟囔着。“你没见那官差样,横着呢,差一点都不行。收个尽,谁家好过,这几日,哪天都见那些全家要饭逃荒的!”
松龄没吱声,这些他见的更多。他看看焦燥的窗外,想了很久。“咱还到不了那份上!”他说这话是有依据的,自己的好友都可帮助一下,只是自己从不开口。家家有难唱的曲,家家有难念的经。“再给娘拿些粮吧,别让她老跟鹤龄委曲了!”
刘氏没有吱声,只是使劲地挟断菜径!
“蒲秀才在家吗?”外面传来喊声。
松龄忙应了一声,便起身出屋看看,见西铺王家的二傻子已进了院。他忙客气一下,便请他进了屋,倒了凉茶。
“下午听粮吏米大人…那伙人说见你回来了,我便赶了…来!”二傻子笑着。
“是见他们在陈村收粮了,还打了招呼。”松龄淡淡地一笑。“人家是骑马坐车,比我快!”他看看二傻子。“王兄有事吗?”
“还王兄?叫我二…傻子就行。”二傻子笑得更得意了。“县衙里多少人就…就…就故意叫王兄,后来让主薄…一顿骂,说那王兄是…皇帝弟弟,我要是再应承…就是有罪了!哈哈哈,狗屁…东西。”
松龄、刘氏见他说这话都跟他一起笑起来,三个孩子尽管不知何意,也跟着笑起来。
二傻子见他们笑,这才想起什么似的,从兜里掏出个纸包,递向刘氏。“上次收…粮时,就跟孩子…说好了,给人家买…糖。”他冲孩子们努努下巴。“许愿不还…脑袋痛!”
“还要让你破费,谢谢二兄弟了。”刘氏说完转向孩子,把糖包递到他们跟前。“要谢谢叔叔的!”
“谢谢叔叔!”孩子们七嘴八舌地喊着。
“多好!这帮…孩子,懂…礼数!”二傻子看着松龄,笑着。“以后跟…你似的,不定出息什…么样!”
“王兄客气,万不可这样破费。”松龄满脸谢意。“你也要有花销的!”
“还好,这不有…差事吗,也不差…这个。”他看看松龄。“我哥也常…叨念你,说你…够可怜的!这次又没…中举,又有这些嘴…等着吃饭,能不难吗!”他看看地上。“那天是我来你家…收的粮,完了夏税,也不见…余粮了,这日子…怎么过?”
“又让王员外操心了!”松龄满脸谢意。“待你看到他时,代松龄问候,要他多注意饮食!”他看看二傻子。“你们也是一大家子,他也操心啊!”
“好,好!我一定转告。”二傻子笑笑。“还有你那…学生,就是…叨念你,说你教的…明白!”
“又长两岁了,该长高了!”松龄陶醉地点点头。“此子聪明,一教就懂,一点就通。若是坚持下去,少年也是英豪!”松龄轻叹一声。“只是他母过于溺爱,总怕风吹日晒,总怕为师责罚!”松龄笑笑。“她哪知严师高徒之理,哪知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啊!”
“我那四哥…没的早,就那一个…娃,四嫂就…宠着!”二傻子扳着脸。“跟谁…都仇人…似的!”
“你一谈学生就说个没完,看二兄弟是有事吧!”刘氏埋怨松龄,她知道孩子饿了一天,是要吃顿饱饭的!
松龄也知道她的意思,忙点点头,随即便看向二傻子。
“噢!有事,喜事!”二傻子笑笑。“想请先生…帮写婚帖,还要…请帖,再帮打点一下…婚场。”
松龄点点头,看着他。“谁家的?”
“我的!”二傻子笑的有些害羞。“我要聘县城里的…于家…姑娘,媒人…说好了的!”
“恭喜,恭喜!”松龄拱手致喜。“此等事情义不容辞!”他看看二傻子。“哪日需要?”
“当然是越快…越好!”二傻子羞涩地笑着。“要看先生哪日有时间,去趟王村我们王家。这是我和我哥…说的,非蒲秀才…不行!我哥说…就…就该是你。”
“义不容辞!”松龄笑道。“王兄大喜,我自亦喜!明日就去,不耽误你。”
“就这么定下了!”二傻子起身,从身上兜里倒出所有铜钱,放在桌上,然后看着松龄。“先生…劳累,我就表示…这些了,别嫌…少!”
松龄见这些远超出平常酬劳,马上拉住二傻子,一扳脸。“这可使不得!我与你王家多年交情,亦几辈人交情,区区小事,举手之劳,怎收你酬金!”他抽手去捧铜钱。“一文不收,权且当做贺礼!”
“贺什么…礼?”二傻子也扳着脸。“是倒插…门!”他推开松龄捧钱的手。“你若不收,我就不写了!”他皱皱眉,充满深情。“等你…几日了,又这么…远,还不就看先生…这人品,别再推辞了,以后再给…孩子写生日…贺!”说完,径直走出门,上了马,拱手道别!
松龄送走二傻子,进了屋,看着桌上的铜钱一阵难过。他看看夫人和孩子们,她们也正盯着桌上的铜钱,他便指了指桌上。“这二傻子还真是有心人,知道应急!”
刘氏点点头,便直起身去灶台。“快吃饭吧,孩子们都饿了。”
“吃饭了,吃饭了!”孩子们高兴地喊着。箸儿跳下了地,拿了碗站在灶边,箎儿光着脚也紧随其后,女儿怯弱地看着松龄,嘴含着小手指头。
松龄向她笑笑,一指灶台。“好闺女,快去盛饭,米饭!”
女儿这才露出笑容,也跑去排在了箎儿身后。
“今日不用抢,娘做的多,够你们吃的!”刘氏笑着。“还有爹爹的呢!”她端了一碗送到桌上,把筷子递给松龄。“你也饿了,快吃吧!”
“都吃,都吃!”松龄催促着夫人。他示意她去盛,也同桌吃饭,可眼睛扫到锅里,却已空了。他看看三个孩子,一人一大碗饭,就着咸菜,趴在炕沿吃得正香。那箎儿还小,怕饭烫嘴,便双手护着,嘴在吹着热气。松龄和夫人对视一眼,无奈地摇了摇头。他把自己这碗推了过去给夫人。“我早上在吴家吃的饱,不饿,你吃吧!”
“你吃吧!”刘氏又把碗推了过来,看看孩子们后,对着松龄说道。“别看他们把着,吃不了那些的,一会就剩下了。你中午吃的,走这些道,准饿了!你快吃吧,明日还要走几十里去王家的!”
“我真不饿!”松龄说完,起身走向屋门。他来到院内,拿起水桶,扛着扁担,往村头水井走去。
松龄老远就见井边旁边蹲满了人,走至近前,看大哥也在,他们正在聊天。他逐个打了招呼,便把桶放在井边,双手用力摇着辘轳把,一圈一圈转着。
“三弟啥时回的?”大哥走过来帮着他倒水。“我还有事找你呢!”
“下午到的家。”松龄看着大哥,见他衣服有几处破烂,露出肉皮来,心里一振酸楚。他装成不见,冲大哥笑了笑。“大哥有什么事?”
“这不,全村怕是要过不去这坎了!”他帮松龄倒完水,一指蹲着的那些人。“都没收成,去了赋税啥都不剩,都揭不开锅了!”
“何至咱村啊!”松龄提高了声音,走近人群。“咱整个淄川,还有青州,周边各县,都大旱啊!”他看着远处的地。“旱成这样,秋天也无望了!”
“说的就这事啊!”大哥看着他。“刚才大伙还说呢,想给县父母写个信,要求减掉今年赋税,否则,这是要饿死人的!”他看看众人。“大家都说你与县大老爷有交情,能送上去,指望你替大家做这事呢!”
松龄看看大家,一个个都是期待的眼神。
“真是没有法子,就靠野菜了!”李老爹叹道。“啥世道啊!收点粮都被逼得交税,种地人倒没吃的,还不如前朝呢!”
“可别这么说,被官府听到,是要坐大狱的!”邻居劝道。“都抓几个了,说这和抗租一样,大罪!”
“我还真就不怕了!”李老爹哆哆嗦嗦地站起身。“哪有这样子的皇帝?不管百姓死活,就是年年加税。”他指指远处的大地。“这是啥地?沙土地!遇水涝,没雨水就旱,这是要看老天爷的脸色讨饭吃!可这帮畜牲,都报些好土地,咱这能跟河北比吗?我是去过的,那是平原地!”
“如今还说那啥用?”邻居叹着气。“谁让咱生在这了!就想想现在的法子。”他看看松龄。“你是读过书的,怎么也看得长远,还是帮大伙想个法子,渡过今年。”他叹口气。“咱村也有逃荒的了!过一阵子,就得有饿死的!”
“是啊!松龄。”大哥一脸的无奈。“像我这地多些的,就更惨了!如今就是有地就有难,差役是按丈量完的地收税,不管别的!”他叹口气。“这蒲家村总不能出现东村李秀才上吊的事阿!”
松龄点点头,他知道此时再说什么也没用,还真要写个东西递上去,求县衙免了税才是法子。于是跟大家应承了,挑着水回去了。他到家便坐在桌前,写了起来。他想明日要去王家,顺便会见到县衙的人,即使见不到,也会让二傻子出面送去。这时候已不是片纸不入公门的时候了,为了这个村的父老乡亲,就该舍脸。他直接写给县令,毕竟与他有过两面交情,还是高司寇介绍,这多少有些人情。于是,把所见所闻实情,都写了进去。最后恳请县令大人能亲身视察一番,以便更知真相,也好开恩乡里,让百姓有条生路,永记功德!松龄反复看了两遍,觉得妥当,便装入信袋里封好。提笔在上面写了:呈县父母大人启,落款:蒲家庄秀才蒲松龄。他看着秀才二字,又生愁畅,用了二十来年,辛酸苦辣,尽现眼前。好久,他才回过神来,听着孩子们的熟睡之声,便也来了困意。于是,他收拾好纸墨,上了炕,和衣躺下。听着屋外的蚕嘶、蛙鸣,渐渐进入了梦香。
“大人,大人!”松龄就听见有人在喊。他仔细看看,借着月光才看清,原是一个团练使正拍打着县衙后门。“大人开门啊!”
大门开了一缝,家人模样的人探出头来。“是齐团练,有事吗?”
“有大事,快去唤张大人!”齐团练说着,往里便走。“我在客厅等他!”
“大人就在客厅,正与朋友谈话,你等…”家人还没说完,齐团练已走向亮灯的客厅。“还等什么?再等脑袋就没有了!”他边说边推开了门,见张县令正与陈怀远、于富贵谈事。也不讲礼数了,直向惊异地看他的谢大哥拱手。“大丈不好了,出大事了!”
“什么事如此慌张?”县令皱着眉头看着他,一指旁边椅子,示意他坐下。
齐团练喘着气,看家人退出了门,才盯着怀远。“吴三桂反了!”
县令和怀远、于富贵同时一惊,他仨人互看一眼,探着身子,靠近齐团练。“什么时候?在哪?”
“就在昨日,在云贵边界起兵!”齐团练焦急着。“己占了贵州道,正奔这边而来,明早就到了!怀远,你和谢大哥抓紧拿定主意啊!”
“这么快!”县令坐直身子,看着怀远。“比咱想的要快!”
怀远点点头。“多亏有一手,早做了准备,否则也是白替大清尽了终!”
“这吴三桂兵强马壮,绝非等闲之辈!”县令沉思着。“如今起兵,势在必行!”
“你看是按一套方案还是第二套方案吧?速拿主意!”齐团练看着县令。“我那些人都听咱们的,正在县衙前门等着呢!”
“吴三桂敢起兵,就说明他有了准备,四脚落地。”县令点着头。“跟他是没有出头之日的,我们算降兵降将,不会被重用,可能还得冲锋在前,替他玩命!”他看着怀远。“这第一套不可行,这第二套吗,如果我们逃跑了,清庭也会治罪。即使我们隐姓埋名能活着,就失去了地位,报仇机会就少了!”
“那可怎么好?”齐团练站起了身。“总算手上有些兵了,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总不会坐这等死吧!”他看看他们俩人。“官道上北去的车马,全是各州府县的官员!”
“这倒是好事!”县令也站起了身。“我有办法了!”他把怀远和齐团练拉到一起,耳语一振,三人都点头。
“就这么定!”怀远笑着。“我带大嫂孩子及贵重资物先行,这是根本,日后有用。”
“再把县衙内的银子全部带走!”县令看着怀远。“一点不留!”
“这…”齐团练疑惑地看着县令。
“到时就是吴三桂的账了!”县令笑了笑。“你马上在官道上设卡,凡是逃跑官员,一律拿下,所携资物,统统登记造册。”他一扳脸。“这些狗官,贪完了,有事就跑,想得美!”他看着齐团练。“余下团丁尽归我使!”
“放心!”齐团练说完转身就走。
“保重,谢大哥。”怀远深情地向县令拱手施礼。“怀远告辞!”说完,也出了厅门。
县令目视他离去,冲着外面喊了声。“来人!”
家人跑了进来,站在那,看着他。
“击鼓!”县令一摆手。“告诉值班差官,通知所有人等,县衙议事!”
“是!大人。”家人转身跑出,不一会,便响起鼓声。
县令笑了笑,拿起宝剑走了出去。
两山之间的官道驿亭外,灯火通明,齐团练一身盔甲,带着全身戎装的团练,正检查着北去的车马。屋内,几个被绑的人团缩在地上,看着团练的长枪发抖。
又一伙马队奔跑过来,转眼到了近前,在木栅前停下来。
“快抬走栅栏!”一个家丁模样的人指着齐团练。“没见大人在此吗!”
齐团练看看,果见知州大人骑在马上,后面十多位家眷,身上都背着大包小裹。他向前走了两步,看着知州。“这不是王知府吗!深夜北去,可有公文?”
“你是何人?穿着大清官服,不知大清礼数吗?”王知府一副大人派头。
“本县团练使齐济,奉县令大人之命,正追察逃跑的官员!”齐团练动动手中长枪。“没有公文,一律按擅离职守罪处置!”
“就是张县令也要听我命令!”王知府冷笑一声。“快叫张县令马前回话!”
“张大人正组织团丁抵御叛匪,宁死不逃!”齐团练一笑。“没时间打理逃跑的罪犯!”
“大胆!”王知府一指齐团练。“你一个区区团练使,还敢拦我不成!”
“谁都不行!”齐团练一挥手,团丁在马上持长枪围了上去。“检查!”
家丁拔出了宝剑,前面一挡。“放大人过去,都有重赏!谁敢得罪大人,必是人头落地!”
王知府一提马,向前一步,看着齐团练。“实话告诉你吧!吴三桂已起兵造反,所到之处,朝庭官员不降则杀。”他环视一下团丁。“与其等死,不如与本大人一同北去,求条生路!我保各位衣食无忧!待朝廷平了叛乱,再回来继续任职,个个加官!”
齐团练见真有团丁动了心,便持枪向上,指着王知府。“你也有脸说,到了此时还骗众人。谁不知大清律法,擅离职守者死!”他向着团丁,大声喊着。“给我拿下!”
众团丁这才上来,围住了王知府。家丁见状,挥剑来救主子,被齐团使一枪挑于马下。吓得众家人尖声呼叫,王知府也下马受擒。
团丁将王知府绑了,扣下了所有人的资物。一问才知,所随之人是其妻妾儿女。齐团练命令团丁放行家人,唯把王知府扣押下来。众家眷哭着喊着,还是上马逃奔而去。
刚处理完王知府一家,众团丁还没来得及检察资物,又见马车跑来,便赶紧拦截。
马车停在那里,一位便装的绅士跳下车来,探看情况。
齐团练一眼便认出了他,乃平越高县令,素与本县来往密切。他上前几步,来到高县令身边,拱手施礼。“高大人,别来无恙!”
高县令先是一惊,待看清齐团练才露出笑脸,拱手还礼。“是齐团练!”他看看团丁,收回目光。“在此设检,张大人何意啊?”
“张大人得到命令,拦截一切擅离职守的官员!”齐团练扳着脸色。“高大人不是要北逃吧?”
高县令一惊,再看看一边的死尸,脸色变白。“不是,不是!”他一翻眼珠。“本官素与贵县张大人通好,特过来看看。”他拱手施礼。“张大人在此否?”
齐团练摇摇头。
“能否行个方便,过去一下,回头再谢齐团练!”高县令再行试探。
“看在大人与我家大人的关系,我便不扣押你,请回吧!”齐团练脸色严肃。“王知府,州同知,大人的典狱,还有两位县令已关在屋内了!你还想与之为伍?”
高县令摆摆手。“多谢了,本县只是来看看,知道原因便回了!”他向齐团练拱手。“告辞!”说完,他往马车走去。
正在此时,怀远几人马队,跟着三套大车,飞驰而来。到了设卡处,停了下来。
齐团练见是怀远,忙分付团丁撒开栅栏。
一旁的高县令本已上了车,掉过头来要走。见怀远带人,心中大喜。他跳下车来,跑向怀远。“怀远老弟!”他用山东口音喊着。
怀远和齐团练同时听到熟悉的家乡音,顺声音一看,竟是高县令跑过来。怀远把马带到一边,下了马,扶住跑得气喘嘘嘘的高县令。“高大人如何在这里?”
“逃命呗!”他抬起头,一脸哀求相。“快与齐团练说说,放我过去!”
怀远看看他身后只有一架马车,又把一摆手,将齐团练叫来。他指着高县令,看看齐团练。“这高大人与你乃同乡之人,淄川高司寇家的公子。”
齐团练忙拱拱手。“高大人系同乡,在下幸会!”
高县令也拱拱手。“同是淄川之人,确不知道,真怪张大人不给介绍,高某有礼了!”
“此时大家也不必客气了!”怀远看着齐团练。“高大人要过,就让他过!”
高县令满脸笑容,又拱手施礼。“多谢救命之恩,他日回了家乡,定是座上之宾!”
齐团练看看他,一皱眉。“高大人想过吗?只要你一擅离职守,那便没了回头路。”他看看怀远。“那便是死罪啊!”
“齐团练啊!”高县令恐慌地看着他。“明人不说暗话,留下便是死,若想求生,就要投降,那是家门之辱。只有逃得一条命,弃了这官,再隐身在家,了此残生罢了。”他看着怀远。“想必张大人也做了准备吧!”他看看车马,一笑。“这就对了,谁为此再丢了性命!”
“张大人是要与叛贼血战到底的!”怀远一脸严肃地看着高县令。“这些是他家眷,托我送还济南!”他顿了顿,想起什么似的,看着高县令一笑。“不如这样,你把县令大印留下,我让张大人找人替你。这样,一旦贼人撤去,你还有机会。”
“好主意!”高县令也露出笑容。“不愧是同乡之谊!”说完,从衣袖里拿出大印和两根金条,递给齐团练。“代转张大人,大恩永记!”
“快上路吧!”怀运拱手。“你先行,有事可停车等我!”
“好,多谢!”高县令拱手道别,然后跑回车旁,上了车。
车夫打马,马车奔驰而去!
怀远看着马车远去的方向。“也是贪生怕死之辈!这还算知些廉耻,那些降了的,便是无耻之徒。”
“你也快上路吧!”齐团练催促着怀远。“把缴获的细软也都带上,回去也让兄弟们阔绰一下!”他笑了笑。“这些贪官污吏都是几十万的银子!”他一摆手,指着团丁。“速将缴获之物尽行搬到车上!”他掂量着手里的金条。“事后每人一根!”
众团丁高兴地应承着,放下兵器,回屋取来大包小裹,装在了车上。
“你和谢大、于富贵哥会多有风险,记住,计谋不成便逃脱,安全要紧!”怀远上了马,拱手道别。
“为了兄弟们再不受欺凌,放心!我与谢大哥会见机行事。”齐团练拱拱手。“给兄弟们问候!”说完,一挥手。“放行!”
一队车马轰轰隆隆起动,随即扬鞭催马,消失在黑夜之中。
齐团练见他们车马没了踪影,这才与众团丁架好栅栏,严阵以待。
县衙大门外,聚集着所有差役和城内大户名流。他们一个个慌里慌张,叹息声不断。一侧,团丁和捕役组成了队伍,拿着兵器站成几排,如临大敌。
张县令一身戎装,带着几个手持兵器的随从,从县衙里走出。他站在台阶之上,看着众人。
众人忙聚向近前,安静地等他说话,也好拿定主意。
张县令扫视着众差官和大户名流,点点头。“事情想必大家都知道了,吴三桂起兵反叛朝廷。探报得知,大军明早就到了本县,灾祸不远了!”
众人叽叽喳喳起来,此起彼伏。
张县令一摆手,这才安静下来。“叛军所到之处,对不降官役一律斩杀!”他看看差官们。“我等差官若是不降和逃跑,都是死!若是降了,便没了节气。故我已决定,所有官役一律进山躲避,不准一人逃跑和投降!本县带团练及捕役、巡检等组成官军之旅,抗击叛军!有贪生怕死者,就地斩首。”他转向望族名流。“你等便是叛军所害重点,速回家分散家资,妻女躲至乡里,然后你等个人,随差官进山隐藏。保护你等安全及县衙荣誉,是本大人的职责。”他挥挥手。“速去安排,半个时辰后来这里,随军旅转移!”
众人听完,四散开去,唯团练这队伍,还是整齐地站在那里。
张县令走了过去,站在几十人队伍前列。他看着众人,面无惧色。“叛军是兵多将广,非我等能与之开战,只是不想让大家丢了性命。”他看着众人。“身为朝廷官兵,必在叛军斩杀之列!就是投降,人家也不待见,还要让人当马前率,战死疆场。到时落个叛徒之名,还不是让人耻笑,亦连累了家族。”他提高声音。“那吴三贵是成不了事的,他本是大明叛将,今又叛了大清,还有何德性!”
“一切唯大人是从!”团丁和捕役们喊着。
张县令满意地点点头,一摆手,侍众人安静下来,才说道。“齐团练己带人设卡堵截贪生怕死的官员,连王知府都已拿获。记住,有血性的时候到了,见了逃跑者,不论官职,一律拿下!”
“是!”众团丁应声喊到。
张县令点点头。“按照原前规定,速分散行动,通知全城人家!再用车马,转移粮仓,多者分发百姓!”他一挥手。“行动!”
众团丁上了马,四散飞驰!
满县城响起锣声和差役喊话声,那锣声由远及近,震耳欲聋。
松龄就觉脑袋被震得似要爆炸,他欲掩耳躲避,却睁开眼睛,又是一梦。
他看看身边,箎儿正在玩耍,手里拿着木棍,正敲着脸盆。他定了定神,想起王家之事,便起床洗了脸,也没等到吃饭,便带着东西走出了家门。
一路之上,松龄想着昨夜之梦,心里倒很愉快。想不到怀远、谢大哥真是做了惊天大事,很是为自己出气。他越想越兴奋,好似自己做的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