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报上了，算是不顺利中的顺利。离考试只剩下三五天了，香玲立刻投入到紧张的复习中。毕丰收手忙脚乱，干焦急就是使不上劲。自从听说报名的经过之后，他就琢磨那领导是个人物，能管着报名，就能主宰个别考生的命运，应该向他意思意思，感谢他报名时的帮助，又给录取增加一份保险。毕丰收将茶壶里的“饺子”倒出来后，立即得到香玲的响应，并追着晓雪抓“落实”，越快越好，不能怠慢，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怠慢了，就可能错失良机。
晓雪单位有工作，家里也有事，实在脱不出身子。香玲软硬兼施，不依不饶。
第二天，香玲叫上晓雪，一大早就赶到栖霞县城。虽说是小县城，经过多年的建设，现在已具有相当的规模了。这座县城的主街道，是一条在当时看来非常宽阔的马路，路两边栽的法国梧桐树生机勃勃，已经把马路覆盖起来了，现在它长出的宽厚叶子像是给马路两边铺上了一层绿云，马路两边已建成的和正在建设的高楼，让城市的气象显得一片兴旺。
百货大楼还没上班，两个人像讨饭的在门外等着。好不容易等到商场开门，服务员上班，买了两瓶好酒和二斤海货。为了搞清领导的住处，晓雪只好再求同学打听。听说送礼，老同学一再说不必，见香玲主意下定，礼物也买了，确实要表达感激之意，只好代劳打听一下。
领导的住处知道了，但是，上班的时间家中肯定没人，两人匆忙吃了点简单的早饭，剩下的半上午的时间不知道怎样熬过。香玲提议到电影院看场电影，晓雪主张到牟氏庄园去过一把眼瘾。晓雪用水牢、痒痒树等传说撺掇香玲，香玲终于经不住晓雪的诱惑要去过一把眼瘾。二人就见缝插针利用这个时间游览牟氏庄园。
出当时的县委大院，往北走不远的路程，就到牟氏庄园的所在地——古镇都。晓雪上高中的时候，正赶上批林批孔运动，学校组织学生参观阶级教育展览馆，曾经来到过牟氏庄园，接受阶级斗争教育。尽管内容是牟家地主对农民的残酷剥削精神压迫，什么地租剥削、什么高利贷、无偿劳役在晓雪童年的记忆里都没有留下什么印象，成为过往烟云，随风飘散，倒是一些与大地主有关的掌故不经意间在他脑海里扎根生芽。
在去牟氏庄园的路上，晓雪俨然成了一位老向导，絮絮叨叨地讲起牟氏庄园地主的一些逸闻轶事。
从前，有个讨饭的妇女来到牟氏庄园讨口饭吃，看门的爪牙，连打拐骂将那妇女推出家门。嘈闹声，引起路过的大地主牟二黑子的注意，打探一下，得知原委后，牟二黑子说给她一些吧，反正吃了还要把屎拉到咱地里。于是爪牙就施舍一些，可能是人穷志短，也可能是饥饿难忍，那妇女就接受了施舍。吃了饭，身上顿时有劲头了，那个贫穷妇女的倔强劲头也随着上来了，你不是门缝看人——小看我吗？我就是不拉你地里，一个劲地走，憋了，再坚持，走一段时间问一下，这里是不是牟二黑子家的地，得到的回答是一样的“是”。于是妇女再憋着，往前直走，直到快拉裤子里，才拉了，问问周围的人，这里是哪家地主的土地，回答还是牟二黑子家的。穷人有点后悔了，知道是这样的结局，当初就不该接受地主的施舍。
晓雪一边讲故事，一边评论着。有些地方传说的也不一定都对，反正都是传闻，也无所谓对错。香玲是第一次听说，错了她也不知道。但是故事有鼻子有眼睛，也充满哲理，让香玲把悬在半空的心事都放下了。说着说着已经来到牟氏庄园了。
牟氏庄园是现存的最大的、保存最好的地主庄园。 牟氏庄园坐落在古镇都北边，依山傍水，其建筑规模在北方是最大的，尽管南方刘文彩的地主庄园更大，可惜是在****中遭到红卫兵的破坏，没有保存下来。庄园占地总面积近2万平方米，共分三组六院，房子480 多间，加上在县城悦心亭和在烟台大马路及烟台山置有的房产，牟氏家族的房屋有5500多间。
整个庄园古朴典雅，具有北方民族传统民居建筑特色。庄园坐北朝南，按南北中轴线由门厅、客厅、寝室、楼房、厢房构成四至七进院落。每个院落又以正房、东西厢、门庭及院墙，形成典型的四合院。由于当时的旅游开发没有真正被重视，他俩还是被庄园的一把大锁挡在门外。在触摸门前蹲距的石狮后，隔着院墙瞅了几眼高傲的建筑，依依不舍地离开了。临走时，香玲还勾画梦想，将来有一天工作了，挣钱了，一定好好来看看这偌大的地主庄园，我就是不信这个邪。
看不到实物，只能原路返回，再听晓雪滔滔不绝的讲授。有一次，大地主牟二黑子家和他龙口的亲家丁氏比阔，当家人一个说自己的金钱多，一个说自己的山岚多。最后，牟二黑子说你敢在我山岚的树上都挂个铜钱吗？丁氏仔细一想，他有十二万亩山岚，知道他大体有多少树木，要是每棵树都挂的话需要多少，只好甘拜下风……还有水牢、痒痒树等传说也让晓雪也如数家珍一五一十罗列起来。
熬到晌午十一点，两人迈着沉重的步伐，穿过鳞次栉比的街道，来到临街的一排平房，登上七八级台阶，穿过一排葡萄架，来到住在从东头数是第三户的领导家。
撩起门帘，门没关，不用敲门，二人便闯进去。领导正在煤气灶上炒蒜薹，煤气灶上蓝色的火苗舔着锅底，手里的炒锅有节奏地颤着，菜在锅里上下翻动，发出诱人的香味。抬头看看来人，他并没有立即放下手中的炒锅，没有说话，继续炒自己的菜，又像在思索什么。香玲重复着那句不知道背了多少遍早就在心中烂熟的话：感谢您的帮助，希望能得到您的继续帮助。想打破沉寂的空气，始终就是插不上嘴，接不上话。
直到领导关上煤气灶，在一边急得要命的晓雪打破了僵局，感谢领导，帮助把名报上了，如果没有你的帮助我们就没有希望了。香玲紧随其后祈求继续在一定的范围给予照顾。领导不置可否，冷冰冰地抛出逐客令：“回去耐心地等吧！”一句模棱两可的官腔，让他们心里没有底，也不便再问。
两个人走下台阶，后面跑出一个十多岁的小姑娘，扎一对蝴蝶结，赶上他俩，用浓重的童音问道：“叔叔，你们的包？”
他俩弄不明白是小姑娘童心未泯，追出来告诉；还是领导的授意，道说了声，“谢谢你。”像战场上的逃兵，悄悄消失在茫茫人流当中。
等待通知书的日子度日如年，香玲在惶惶不安中苦苦等待三天，始终不见音信，就派毕丰收到外村去找今年也参加招工的人家打听，是不是考不上就不给通知了。毕丰收去了，打听了半天也没有打听出个子丑寅卯来。由于没出结果，在家里坐立不安的香玲便抽空跑到姥姥家看望两位老人。
三春不如一秋忙，又要收又要种，大有忙掉脑袋的味道。秋收过后稍稍松散一点，站街头的人多了起来，时间一长，蹲在街头的老人们又开始抬扛了。
“农民种点地，没有牲口真******不行，”“二道士”长叹。
“干十天，闲一年，我看划不来，”“歪脖子”反驳。
香玲姥爷深有感触地说：“下点小雨，转眼就风干了。有牲口的种上了，没有牲口的雇都雇不到，等到雇到了，干湿合适的墒情不合适了，想种什么都晚三秋了。”
“谁能自家的不种，先种别人的？”“花脸兔子”随声附和。
“人家曲明智不就能吗？”大家这才想起来，联产承包责任制土地到户初期，老党员曲明智家里养着一头公牛，村里有的群众耕地缺少耕牛用，他便用自己家的牛为群众义务耕地，只因僧多粥少，一天两天轮不过来，他就放着自己家的地不种，先帮乡亲种。
香玲姥爷当过多年的生产队长，是种地的好把式，人是个好人，就是驴脾气，不用什么大事，说句闲话就把人给得罪了。说起话来打雷似的，动不动就跟人家急起来，为此，别人劝了他有一千回了。狗改不了****，狼断不了吃肉，豆子少不了豆腥味，人改不了本性。要是他改了秉性，除非太阳从西山升起。他从前是一队之长，说话总爱压人三分点，安排活谁提提条件，他三句话不来，动不动就会说：“我养着你吧。”人家立即回敬：“我不用你养，我有我儿子养，你算什么王八蛋？”一句话堵到他穴眼上了，气得他差点背过气。言外之意、弦外之音是你这“孤老”还需要别人养活，还叫喊什么养活我们，我们有儿养老，不用你操驴肝肺。农村人抬杠是家常便饭，那么一群人，老的、少的、男的、女的，一年四季在一个村里、一个队里，不用说大的利益纠纷，就是老人、孩子，甚至猪狗鸡鸭惹的祸患，就够他们团弄半天的。解决不好就抬起来，甚至骂起来，骂不过瘾就动起粗来。尽管没有受多少教育，经过多少年流锅水熏陶，双关、比喻、夸张等手法很自然地都用上了。农村骂人绝户是最最狠毒的话，其次，就是“孤老杆子”。只有闺女没有儿，别人背后骂他们“孤老杆子”。
今年春天，等了半春，才下一点零星小雨。天刚蒙蒙亮，老香玲爷和老伴就起床了，带上干粮，扛着月亮上了山。以往耕地之前，要把厩肥先拉到地里，耕地的时候翻到下面，耕完以后再把大泥块敲碎，还要用轻型的土耙纵横交错地拉耙，直到地表面的土十分精细、松软为止。现在顾不上了，三镢两镢刨了刨地头，就和媳妇种起来，一个拉豁子，一个撮豁子。半晌午的时候，他看见老婆确实拉不动了，自己也又饿又累，逞强替换老婆一会儿。刚拉不久，那个当年和他打嘴仗的邻居和儿子、儿媳们收工从这里经过。牲口在前，人随其后，拖拖拉拉，撒了一道。一家老少话语连连，眉开眼笑。风也传声，云也送音。他们说的话香玲姥爷越是不想听，越是往耳朵里钻。那个经常抬杠的人还故意干咳一声，声音咳得很响，咳得很脆，分明夹杂着一些得意忘形、吐气扬眉的成分。香玲姥爷拧紧眉头，睁圆眼睛，牙关咬得咯噔噔响，埋头拉豁子，等到人家一伙人走过，才冲着人家的背影使劲地吐一口浓痰，寻找一下心理平衡。
“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大家伙儿的议论拨动香玲姥爷最痛的那根神经，仔细一合计，买头牛平常日是累点，闲着也是闲着，干完自家的活，还可以换来邻居的强壮劳力。一年下来再抱个小牛犊，又能卖个七八百，可谓一个巴掌好几个响。
香玲姥爷把买牛的主意回家跟老伴一说，被农活折腾得没有半点脾气的老伴，不紧不慢地飞出一句：“老头子做的事总是对的。”仅仅这样一句看似埋怨实为夸赞的话，就帮助他把买牛的事给定夺下来了。
“逢五排十，毕郭大集。”赶集买牛这一天，是难得的艳阳天。香玲姥爷把从银行支出的三千元和家里现成的五百元钱，数了一遍又一遍，直到确信无误后才放进口袋，叫上香玲走到赶集的大街上。
毕郭大集历史悠久，远近闻名，欣逢改革盛世，加上交通便利，赶集的人特别多，远道来赶集的人一大早便三三两两，走到大街上，停到饭馆前。前一拨刚过，后一拨又接上了，络绎不绝。步行的，推小推车的，骑自行车的，开拖拉机的，还有开手扶车的，甚至还有开大汽车的，本来并不宽敞的大街越发显得窄促了。
布贩子们支起几块门板摆个摊儿，亮出一批批的布；卖衣服的衣裳贩子竖起两根竿子，扯上绳子，用钩子挂上五颜六色各式各样的衣服，像飘摇的风帆；菜农则把自己田地里的蔬菜从大筐小筐里拿出来，齐整地排列起来，一边拾掇摆拢，一边麻利地过称。大冬天，鼻子下面常常挂着一线亮亮的鼻涕，实在忙不过来的时候，就用袄袖口抹一下，时间一长，棉袄袖口会留下两条白色的鼻涕带子。屠宰户的肉架子，也都一字形排开，这个挂起两片猪肉，那个挂出一条牛腿。有人甚至围一块场地，摆些小桌、马扎，支起一口大锅，锅里熬上羊头、羊骨之类的，盆里放上事先煮熟切好的羊杂肉，不停地吆喝：“羊汤，羊汤，不吃，不吃，又滚了”。是锅里的汤开锅了，还是路过的行人不喝羊汤走了，扫带几句，不得而知。而在羊汤摊儿的一侧，则有两家炸面鱼的，赶集的人要一碗羊汤，泡上两根面鱼，吃着香喷喷的面鱼，喝着新鲜的羊汤，日子胜过活神仙。传说临村有个老年妇女，经不起这羊汤、面鱼的诱惑，在集市上吃了一餐。回到家里，不好意思跟老头说，又吃不下老头做的家常便饭，连喊“上火！不吃了，上火！”，恰好，当天有人到她家玩，看到她赶集吃面鱼，回家不吃饭，接连喊上火。于是，故事就有鼻子有眼睛地传出去，后来演义成“xx老婆赶集——上火”的歇后语，至今还化为笑谈。熟人老朋友，平日里都在自家的天地里忙活，成年累月难见面，集市上碰面，扯着衣襟往避风的地方拉，找个遮挡的地方，点上一锅子旱烟，说两句体己话，说说家长里短，问问对方的身体，讲讲一年的收成，儿子娶媳妇了没有，闺女找没找对象，结婚的生孩子没有。那个亲热劲、热情劲，把一年来的烦心事都说出来，让对方知道，好像只要对方知道，那件事情的烦恼就解决了，就没有了。把高兴的事儿说出来，对方听到以后，好像那个高兴的事就跟自己沾上边了。
牲口上大市，市场在河南头。姥爷走在前，香玲跟在后，他们没有挤熙来攘往的东西大街，径直向南，西折后穿过三五个小街，来到牲口市。
香玲打量着昔日并不陌生的市场，今天也成了别致的风景。河水从北向南潺潺地流淌，两岸的斜坡上，是一幅栩栩如生的百牲图，牛马骡驴应有尽有，人夹杂在大牲畜中间还真有点相形见绌了，无论是数量，还是形象。
历来有“牲口市晚上人”一说。半头晌了，还有人拉拉撒撒地往这里赶，有独个的，有三五成群的，有提包的，有拉牲口的。远道而来的牲口还可以坐汽车，最南边那辆拉牲口的汽车刚停，人们正忙着往下卸牲口。早早赶到的人，有孤零零地牵着牲口想心事的，有把牲口拴在桩上站到旁边的，有三两个人蹲在一起悄悄私聊的，有三五成群指指划划的。犍子、子牛，叫驴、草驴，骡子、马驹应有尽有。有的牲口走远路累瘸了，躺在地上打起滚来，有的无精打采地看着同伙，好像是在诉说衷肠，只有少数精神特别亢奋的时时不忘引吭高歌“昂——”“昂——”“昂——”
香玲跟着姥爷在牲口市里转了一圈，也没买上牲口。说句实在话，姥爷岁数不少了，胡子都一把了，摆弄过的牲口也不少，牲口的牙口也在行，但是长时间没有买卖牲口了，云里雾里不知道行情，买起来十五桶打水七上八下的，心里打憷。一怕买不到好牲口，白费事；二怕花了冤枉钱，成了冤大头，想来想去还是决定找驴经纪。
集市上的驴经纪不止一两个，很快碰到一个姓段的。
在段经纪的撺掇下，香玲姥爷相中了拴在南边石条上那头毛色发亮，胖得滚圆的母牛。经过一番激烈的讨价还价，双方商定以2880元的价格成交。交易的时候，香玲姥爷将手伸进口袋掏钱。手伸进去老半天也没有掏出钱来，再摸还是没有，找遍全身也没有找到。只见他脸无血色，眼冒金星，口角颤动，一滩烂泥似的瘫倒在地上。香玲抢去搀扶姥爷，然而，早已经晚三春了。
一群人围过来，打听事的，看热闹的；有怜悯的，也有幸灾乐祸的。香玲忽然想起刚刚有两个不尴不尬的人，提着布书包，也像买牲口似的，跟着他们转，打听价，却不谈买卖。
说时迟，那时快。香玲让别人帮着照顾姥爷，自己向人群外冲去。
香玲冲出人群，在茫茫人海中寻找那两个可疑的家伙，难度不啻于大海捞针。但是，香玲有一个信念：就是挖地三尺也要把那两个家伙抠出来。不能便宜那两个可疑的人，让他俩从自己的眼皮底下溜走，继续祸害好人。人群中呼啦跟出三四个有正义感的小青年也跟在香玲的后面帮着一起打捞。
看到亲戚叫上，碰到熟人也拦上。一边勾勒那两个家伙的特征，一边进行拉网式搜寻。她敢断定：那两个家伙这时还逃不远。
在集市的尽头，在几乎绝望的时候，香玲远远地望见有两个可疑的身影迅速拐进一个小巷，正在向车站方向逃窜。香玲大喊一声：“截住他，别让他跑了。”
打草惊蛇，那两个形迹可疑的家伙，见后面的人赶得火急，企图蒙混过关，也一边跑，一边喊“截住他，别让他跑了。”眼见来势凶猛，实在无路可逃时，掏出钱向空中一抛，来个金蝉脱壳，趁别人捡钱的功夫溜之大吉。
回到家里，香玲感叹，嘘唏。在虚惊一场后，不该让狡猾的小偷在众目睽睽之下逃脱了，一天到晚，像霜打的茄子似的没有精神。有时候对着热气腾腾的饭菜发呆，忘记了拿碗，动筷；有时候做梦也是遭到那几个家伙残暴地蹂躏，情不自禁地大喊：“抓小偷，抓小偷。”梦醒之后，总是面带遗憾和愧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