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家们看不起商人,是因为他们觉得商人头脑简单、四肢发达,商人的眼里只有利益关系;可是,艺术家们忽略了,正因为他们缺乏物质,才会以别人不懂艺术为借口来掩饰自己物质的贫穷,用精神的富有来装点自己干瘪的口袋。
杨志的父亲,杨自强,年幼时家境还不算贫寒,酷爱艺术的长辈,看见他在艺术方面的天赋,就给他选择了学习小提琴;那个年代稀有的高雅艺术。高中毕业后,杨自强没有考上大学,也没有考上音乐学院,他被上海爱乐乐团选中,作为一名小提琴手,经过二十多年的努力,他才荣升为乐团的副团长。这份工作没有为他带来丰厚的物质,他的收入紧紧够维持家里的生活开支。但是,这份工作给了他极大的成就感,他不屑于跟那些生意人合作,可又不得不参加各种商业活动,来维持乐团的生存。所以,他很纠结,他想像一个真正的艺术家那样高高在上,受人尊敬,又想通过各种渠道的演出来获得利润,让团里同事们的待遇能够提高,福利能够更好。
31.杨自强的无奈
五十年代初期出生的杨自强,家境不算贫穷,他的父母都是高级知识分子,在那个特殊的年代很幸运地躲过了劫难,父亲有在国外留学的经历,对西方艺术非常热爱,曾多次偷偷地在家听国外的唱片;正因为如此,在国人们都将艺术界的人士看作是不务正业的时候,杨自强的父亲却偷偷的搞到了一把小提琴,杨自强虽然也喜欢拉琴,但没有经过正规的训练,他的父亲只能偶尔带着他到荒凉的地方去拉琴;一旦被人发现,后果是很严重的。
杨自强从小就耳闻目染大家对艺人的看法,他的心里也将商业演出划分为不务正业,他觉得:艺术是不需要宣扬的;所以,尽管自己很艰难地维持着家里的费用,他也不愿意看见儿子们出去拉琴、赚钱。
杨自强清楚的记得,那一年自己高中毕业了,因为没有办法上大学,他不愿意去父亲安排的企业工作而造成的冲突,父亲第一次动手打他,而且是在他成年后;因为他不但拒绝了父母的安排,而且,还选择了从事跟音乐相关的行业,那个年代,时局是那样的敏感,满街的红卫兵在高举着反对资本主义的口号,那种战战兢兢的日子,让他的母亲夜不能寐;只要听见远处红卫兵的声音,他母亲立刻反复重复着:自强啊,把琴扔了吧,留着要生是非啊。
正如他母亲所料,剧团很快就在红卫兵的叫喊中变化了,除了几个愿意追随红卫兵的人,其他的人不是被批斗、下乡,就是自寻门路,仓皇离去。杨自强亲眼看见团里的艺术家因为不愿意追随红卫兵而被挂牌游行,最后惨死;那些画面一直深深地印在他的脑海,形成了挥之不去的阴影。
杨自强只能再次回到家里,小心翼翼地寻找工作;小心翼翼地做人;连结婚都是那么小心。
几十年的谨慎,已经深深地烙印在杨自强的心里,他不在乎家里所有的担子一个人抗,不在乎妻子委屈的目光,不在乎别人对他的同情;他只在乎儿子们是否能健康成长,儿子们是否能完成他的梦想;对于小儿子去酒吧拉琴,他从心里反对,但是,他害怕自己的过激会诱发儿子的病情,他一直忍耐着;同时,他也更努力的去寻找一切赚钱的机会,希望早日存到足够下一次手术的钱;因为,杨宇只要成年后,再进行一次大手术,他的生命就暂时的保住了。
这些,杨志和杨宇兄弟俩都不知道,他们只知道,已经跨进九十年代的门槛了,流浪歌手都上街了,父亲还是那么保守,那么的不近人情。
杨宇拉着哥哥的手,高兴地走进了家门,妈妈还是老样子,只是脸上的皱纹更深了;家里的灯光依旧惨淡,因为妈妈用的是最小瓦数的节能灯。
杨志已经有心里准备了,他将自己存的钱,全部包在一个信封里,想找个合适的时间给交给妈妈。
杨宇的脸色很苍白,但是,他依然期盼父亲早点回家;更期盼父亲能和哥哥和解,一家人像儿时那样温馨。
妈妈看着已经长高很多,嘴角出现了黑乎乎的胡子碴的杨志,她很想去抱抱儿子,但是,这个可怜的母亲很内敛,她除了问儿子们是否累了、饿了,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欣慰的看着两个儿子的身影,同时也很担心丈夫回家的表现。
杨自强今晚有些情绪低落,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感到不适;这个憔悴的中年男人,已经在生活的压力下,过早地衰老了。
杨自强回到家里,妻子急忙给他拿出拖鞋,并告诉他:“老杨啊,儿子们都回来了。”杨自强知道妻子的意思,他尽量克制自己的情绪,推开了儿子的房门。
“爸爸”两个儿子同时开口了,杨自强的心里涌起一股久违的温馨,他抬眼看着倔强的杨志,看着已经进入青春期的长子,看着身高已经跟自己同步的杨志,他点点头:“都回来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杨宇害怕父亲跟哥哥再有冲突,他撒娇的走过去,拉着父亲的手说:“爸爸,你累吗?我这几天学会了一首新的曲子,你愿意听吗?”
杨自强看着乖巧的杨宇,点了点头。
杨宇拿出小提琴,轻松地拉了起来,杨自强闭目倾听,不住地点头。
杨志也很奇怪,弟弟的琴艺居然可以达到班级里同学的水平,听完弟弟的琴声,杨志不由自主地鼓起掌来。
杨自强听完杨宇的琴声,转脸看着杨志,这么久没有看见大儿子了,他的眼神里充满着父亲对儿子的关爱;可是杨志却误解了,他害怕父亲牟利的眼神,害怕父亲那一次的责打;害怕父亲会突然发怒。
“爸爸,这是我积攒的钱,除了学费还有这些留给家里开销。”杨志怯懦的声音很低,他本来想交给妈妈,可是父亲的严厉,让他不知所措。
杨自强没有接过儿子递来的钱,他缓缓地开口:“杨志,你把在学校里学到的本领给我展示一下吧。”
“嗯”杨志有些心慌;既是因为很久没有跟父亲见面了,也是因为自己叛逆期的因素,他总觉得父亲依然没有改变对自己的看法,父亲不喜欢自己。
杨志开始拉琴,因为紧张,他出现了滑音,因为颤抖的手和抵触的情绪,他的琴声很生涩;跟弟弟杨宇刚才的琴声想比,杨志的琴声像初学的少年。
杨自强看着、听着,他的不满情绪开始蔓延:“杨志,你在学校都学了些什么?这就是名牌大学的好学生拥有的水准吗?”
杨志低下头,不知道说些什么?
杨宇急忙为哥哥辩解:“爸爸,不是这样的,哥哥刚才在酒吧演奏的非常好,大家都鼓掌的。”
“就是因为在酒吧演奏的浮躁,才让你失去了对音乐的悟性?你以为自己很了不起吗?才学了点皮毛就自以为是了。”
“老杨啊,孩子刚回家,你就不能歇歇吗?”善良的妈妈赶紧跑过来圆场,她爱怜的看了一眼儿子们,无可奈何地去拉丈夫的手。
32.无心的过失
杨自强甩开妻子的手,用一家之长的语气说:“你看看你的好儿子,就知道外面那些不切实际的虚荣,现在连一首像样的曲子都拉不出来。”
“老杨啊,你就不能少说几句嘛?”妈妈急的快掉眼泪了。
杨志的情绪也开始了转变,他刚回家时那种喜悦不见了,少年的热血开始在胸腔中沸腾。“爸爸,我怎么连一首像样的曲子都拉不出来了?我的专业成绩是班里最好的,也是系里公认的。”
“你还顶嘴?”作为家长的杨自强,容不得任何人挑战自己的尊严。
“就你现在的水平,连徐子昂都可以达到,你真给我杨家丢脸,你妈还说你有志气,我看你根本不配叫杨志,改个名字算了。”
“你说什么?什么意思?我怎么给你们丢脸了,我哪里做的不好?”血气方刚的杨志,已经忘记了面前是他的父亲,他那任劳任怨,每日里为家里生机奔波的父亲,他没看见父亲的鬓角已经出现了白发,没看机父亲的额头已经条条皱纹。
杨自强也被儿子挑衅的话激起了怒火,几百天的担心,几百天的牵挂,几百天父亲对儿子的思念,转眼间化作怒火;“臭小子,你翅膀硬了吗?敢这样跟我说话,你在外面丢人现眼,还拖着你弟弟出去献丑,你以为我不知道啊?”
男人的情绪爆发时,谁也挡不住,一个父亲被儿子顶撞后的怒火,是谁也无法阻拦的。
“什么叫丢人现眼?都九十年代了,你能不能不要那么封建,你个老古董。”杨志的脾气很像他的父亲,他爆发的时候,也根本没有在乎父亲的感受;三年的委屈,让这个骄傲的少年叛逆的思维出现了逆转,对父爱的渴望化作了抵触父亲的怒火。
妈妈的眼圈红了,她最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杨宇很着急,他的情绪波动,让他的心脏如同被撕裂般的疼痛,“爸爸、哥哥,你们别吵了。”杨宇想制止自己根本制止不了的事情。
杨志愤怒的收拾自己刚放下的行李,妈妈急忙去拦着,父亲的心里很想挽留他,但是他的嘴里依然不依不饶地说:“你想干嘛?走了就永远不要回来,这个家没有你的位置。”
“哥哥,别走啊,明天还要演出呢。”杨宇哀求着,心脏的刺痛已经使得他的脸色发青了。
可是,大家的情绪都在失控中,连妈妈这一刻也忽略了杨宇的病情。
“小宇,让他走,你以后也不许去酒吧拉琴了。”杨自强的态度没有改变。
“哥哥,哥哥,不要啊。”
妈妈去拉着盛怒的父亲时,杨宇使劲拉着哥哥的背包。
“小宇,你放开。”杨志气呼呼的说。
“哥哥,我不要你走。”杨宇用最后一点力气,死死的拖住了杨志的背包。
杨志忽略了弟弟的感受,这一刻,他心里只有自己的愤怒。
杨志使劲一转身,杨宇“扑通”一下摔倒在地上;“哥哥、爸爸……”还没呼唤完下面的话,杨宇顷刻间没有了呼吸。
“小宇,小宇。”妈妈立刻意识到了杨宇的病情,杨自强像个刚从梦中醒来的孩子,立刻惊慌失措的抱起小儿子。“孩子他妈,快拿药啊,站着干嘛?”
杨志跨出门槛的脚步立刻缩了回来:“小宇,弟弟,你怎么啦?”
家里乱成一团,妈妈拿着药和爸爸一起使劲汪杨宇嘴里塞。
“快叫救护车。”爸爸、妈妈同时呵斥杨志。
杨志扔下背包,快速奔向电话机。
夜幕里的风,带着夏季的火热,开始“呜呜”的低鸣,霓虹下的晚空,阴云密布,救护车穿梭在急促的雨点里;杨志手里紧紧握着那个信封,他希望自己存的那点钱,能够支付弟弟的医疗费用,能够及时抢救回弟弟的性命。
妈妈已经失控了,泪水在她那布满雀斑的脸上肆意流淌,每一条皱纹里都挂满了咸咸的泪珠。
父亲握住杨宇的手,不停的呼唤,连医护人员都不忍心劝其松开。
杨宇微微张开的嘴唇似乎还要说话,微微张开的眼睛似乎还看着大家;这是他爱着的父母,爱着的哥哥,爱着的一家人,他不甘心就这样离开大家;可是,老天是那么的不公平,不公平的连最后一分钟都没有留给他……
手术室里,医生打开了杨宇的胸腔,心脏的支架已经刺穿了心脏;医生们也被惊呆了:正常情况下,支架慢慢穿透心脏的疼痛是常人无法忍受的,可是,这个可怜的孩子却仅仅靠消炎药和止痛片维持着生病,那需要忍受多么大的痛苦,需要付出多少别人无法忍受的艰难啊?
33.弟弟别离开我
医生默默地缝合了杨宇还有来得及发育完整的身体,护士们擦拭着主刀医生的汗水和泪水。
手术室的们缓缓打开时,杨志心里听见琴弦断裂的声音;父母的急忙拉住医生询问时,杨志似乎已经知道了结果。
“医生,我儿子怎么样了?”
医生看着这对苦命的夫妻,无奈地摘下了口罩。
“医生,我儿子到底怎么样啊?”母亲哭泣的声音,期望听到满意的答案。
“对不起,我们已经尽力了,请家属节哀!”一个护士,在医生的身后,礼节性的回答了强自强夫妇的问话。
“你说什么?你说什么?”杨自强像是追问,又像是自言自语的说。
“对不起,我们已经尽力了,请家属节哀!”医生重复着护士的话。
杨志远远的听着,脑袋里什么都没有,他本能地冲进手术室,掀开白色床单,看着弟弟已经发青的脸,去拉弟弟已经僵硬的手。
“小宇,快醒醒,你起来,起来啊,哥哥不走,明天我们还要演出呢。”
“小宇,你听到了吗?快起来啊,快起来啊。”杨志疯狂的拖着杨宇的胳膊,护士急忙过来拉他。
“别动我,滚开。”杨志咆哮着甩开护士的拉扯。
“这里是手术室,请离开,尸体马上送太平间。”闻讯而来的医生理智的说,也许是看惯了生离死别,也许是看惯了人间悲剧,医生的话语,理智的让人心痛。
“不,小宇,你醒醒,快醒醒。”杨志失去理智的去扒开杨宇已经合上的眼睛。
旁边的医生和护士立刻将其拖在一边,将白色的床单重新覆盖在杨宇的身上,推出手术室。
杨志疯狂地挣脱大家的手,疯狂地嚎叫着,追着弟弟的尸体奔跑,父母已经心力交瘁,完全无法顾及另一个儿子的感受了。
医院的保安开始出来制止杨志的疯狂行为,好心的人们开始来劝慰杨志,父亲扶着几近昏厥的母亲,茫然的像个僵尸。
杨志无法接受弟弟的突然离开;刚才还跟着自己说话的弟弟,转眼就被送完冰冷的太平间;那么多的事情兄弟俩还没有一起完成;杨志不相信弟弟真的死了。
父亲将母亲拉在旁边的板凳上坐着,自己走到杨志身边:“杨志,小宇有心脏病,离开我们是早晚的事情,你不要太难过了……”父亲自己哽咽着,无法继续说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