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马
人类的历史是以故事的形式连缀展开的,人们往往也通过故事来认识、了解社会和他人。我们活在别人的故事中,别人也活在我们的故事里。讲故事不是哲学家的强项,他们更擅长讲道理。小说家是讲故事的高手,能于虚构中展示其“无中生有”的超凡想像力。
文学与哲学之“界”虽泾渭分明,但也不是不可逾越的铜墙铁壁或不容调和的冰火两极。故事中有思想,哲理也有许多源于故事的启发。哲学思辨有逻辑无情节,有概念无实例,抽象是其本质特征,越抽象越有劲儿,思考的过程是去故事化的提纯过程,有场景、有温度、有色彩、有声响、有味道、有诱惑、有暧昧的词汇和字眼儿绝对禁止入内。但文学、故事作为“现象”却一直被历代哲学家关注,并用他们的行话(专业术语)对小说、戏剧、诗歌、音乐、绘画、雕塑等“现象”进行不厌其烦的阐释阐发、定性定义,形成了《美学》《艺术哲学》之类的一系列枯燥晦涩的鸿篇巨制。哲学家们的言说方式尽管抽象玄奥、无味无趣,但探究的深度则令人折服,其直指本质的思想高度是一般作家力所不及的,而且在不少哲学著作中也会冒出一些极具文学品质的句子,闪闪发光、楚楚动人,让作家诗人们自愧不如。
还有少数哲学家亲自动手,直接参与文学创作,形象与抽象、阐释与描写、思考与想象“两手抓”、两不误、两手硬,如萨特、加缪等“两栖式”的哲学家—作家,就是成功的典范。不过,哲学家讲故事时常有一个通病,就是念念不忘其思想主张和主义观念,看似讲故事,实际上还是讲道理,只是让思想穿上了故事的华丽外衣,导致故事情节弱化、人物形象模糊、细节真实缺失、描写分量偏轻等不足。
小说家同样不适于讲道理。当他们突然燃起要高谈阔论一番自以为深邃的思想的冲动时,你会感受到他们那种不得要领的东拉西扯,气喘吁吁地在原地打转翻滚,只见尘土飞扬,不见真枪实弹。比如有的作家谈起真善美爱,便是一通形容比喻,拟人化物,花草云霞,天地人神,水中月镜中花,瞄来瞄去不知靶心在哪。而哲学家们则三言两语,直抵要害,干净利落。所以,哲学与文学是两个迥异的门类,阐释与叙事是不同的手艺活儿。正因为如此,当有人没完没了地质疑莫言小说的思想性时,据说莫言情急之中撂下了这么句话:“一个作家不需要思想,他只需要描写。”
记得大约在1984年的某期《新华文摘》上,读过金岳霖先生的回忆录选摘。这位把哲学著作写得像天书一样艰深难懂的哲学家,竟然还会说最浅白通俗的日常话语,这着实让我大吃一惊。老人家一改老哲学家的口吻,讲了“我与毛主席吃了四次饭”“陈岱孙是能够办事的人”“陶孟和领我吃西餐”以及“与章士钊比年龄”等细碎之事,读后感觉这位写过《论道》《逻辑》《知识论》等晦涩文字的哲学大家确实曾经“活”过,不是抽象地活着,而是活得很具体。不仅活得有思想,也很有故事。
正是那一年,我有幸结识了后来成为著名学者的干春松。当时他不过十八九岁,带着一脸稚气,被塞进哲学之炉进行烘烤焙炙,历经本科、硕士、博士煎熬修炼,终成正果,现在中国哲学、儒学研究等方面颇有建树,已成学界领军人物。其实,哲学家的学术生涯就是一个无声无息的思考过程,其学术著作本身就是他的生活传记。但哲人不是木头人,沉思默想的时候心脏仍在跳动,热血仍在奔淌。当他们抬头望向窗外的瞬间,映入眼帘的依然有花有草有雾有云,耳畔依然有虫鸣鸟叫欢声笑语。干春松新作的许多文字记录了这些窗外景、耳边音和醒中梦,与他那些厚重的儒学专著截然不同,更像是爬在老旧灰暗混凝土建筑上的藤蔓绿植。
北方的冬季漫长而寒冷,户外永远是光秃秃一片。但老家封闭的水泥阳台上母亲养的那盆水仙花却格外嫩绿鲜亮,溢出一缕暖情春意。
冬夜里闲读干春松的散文随笔,仿佛又看到了那盆水仙花。
2016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