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保听爷爷讲,老祖宗沈晋山是文武举人中的魁元,疾恶如仇,杀了太守无恶不作的儿子,逃难到了丁屯,在丁财主家隐姓埋名,当了长工。少爷结婚时,他吟诗一首,写成字幅,挂在喜房门后头。一群文人雅士,读了以后,无不扼腕惊叹。他成了丁财主家的上门女婿,在丁庄建了一处巨大的庭院,楼宇巍峨,金碧辉煌,在黄河南北买了几十顷土地,子孙后代分居两岸。丁庄的沈开山是他的长房玄孙。他的传奇故事,在天保脑海里扎下了根,成了崇拜的偶像,天保决定到丁庄老宅上,去看看。他挑着担子,脚底下带起一股凉风。扁担在肩上忽闪忽闪地跳动着,唱起“咯吱咯吱,咯吱咯吱……”诱人的歌谣。
丁庄是大村落,他进了村,给本家爷爷留出几斤菜,然后叫卖,不大会儿,就卖完了。他整整衣冠,兴高采烈地来到老宅门楼前,见一位花白胡子老头,闭着眼睛,坐在石阶上,悠然自得地晒太阳。他想,这位就是开山爷爷了,慌忙放下担子,向前施礼说:“爷爷好?孙子给您请安了。”
老头吃了一惊,高兴地微笑着正要跟他打招呼,忽然瞥见菜担子,马上沉下脸去,问道:“你从哪里来?”
我从沈庄寨来,我爷爷叫沈开运,我是他的二孙子,叫天保,是来看望爷爷奶奶的,顺便卖一担菜。我把菜送家里去吧!
老头子鄙夷地哼了一声说,我不吃你的剩菜,挑走吧!
爷爷,这是我专门给您留出来的,不是剩菜。
老头不屑地说,我不要,你走吧!
爷爷,我还没有吃饭呢,能给我两个馍吃吗?
老头子的脸都气变形了,摆着手,撵他快快滚开,别在这里丢人现眼!。
他像劈头挨了一杠子似的,脑袋嗡的一声涨开了,身子忽地一下向前扑了过去,被长工抱住了。长工唤醒他,问他,你不要紧吧?还能走路不?
他颤抖着嘴唇说,谢谢大叔,我这就走,不能弄脏了财主爷爷的地方。
长工扶他站起来,把扁担放他手上,问他能走不?他摇晃着身子,少气无力地点点头。长工总是不放心,祈求东家让他吃了饭再走。老头子一摆手,绝情地叫他快滚,我没有他这样丢人现眼的孙子!
天保将心一横,一种无形的力量促使他站稳了脚跟,一咬牙,挑起担子,一摇,一晃地出了村。他像没有灵魂的木偶,迈着紊乱的脚步,踉踉跄跄地向北走去,耳边回响着财主的斥骂声,脑袋又嗡的一声涨开了,腿一软,扑通一声栽倒在路旁。
他昏迷了很长时间,醒来日头已经偏西了。他坐起来,安了一会儿神。这是他由生以来,第一次遭到冷酷无情的凌辱。因为事先没有这方面的思想准备,所以经不起猛烈的打击。他想不通,为什么卖豆芽,就如此的卑贱,如此地令人瞧不起?他觉得很委屈,想痛痛快快的大哭一场。眼泪在眼眶里转来转去,他忍住了。娘的谆谆教诲,在耳边响起:“儿啊,由于人与人之间的社会地位不同,以后你会遇到很多不公正的对待,甚至遭受沉痛的打击,你都要挺住,决不能向困难低头,依靠勤劳,发家致富,社会地位就能提高。”他自言自语地说,哭是懦夫的无能表现,沈天保,不是无能之辈,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不偷,不抢,凭本事创业,有什么过错?他紧紧腰带,膀子一晃,好像甩掉了绑在腿上的石头似的,挑起扁担,大踏步地继续前进。回到家里,往槐树下一坐,身子往树上一靠,面对亲人,嘴一撇,眼泪咕嘟一下冒了出来。
大家大吃一惊,爱人抱住他的肩膀问,怎么了?脸色怎么这样苍白?是不是病了?是哪里难受?别吓唬我好不好?她心疼地一边哭,一边给他擦眼泪。爷爷、奶奶和娘,急着问道:“天保,你怎么了?”
他的心脏跳得厉害,浑身像虚脱了一样,对大家说,别难过,我没有病,香萍给我端碗水喝。
她倒了一碗白开水,端着让他喝下去,他这才缓过气来。追问他,走的时候浑身劲抖抖的,回来咋成这样了?到底遇到什么难事了?
你快给我做饭去,吃饱,睡一觉,就没事了。
奶奶抓着他冰凉的手,惊疑地问,孩子,你莫非中了邪气了,心里冷不冷?赶快请医生治治吧!
他苦笑着说,奶奶,我确实撞上鬼了,被沈开山那个恶鬼,快气死了。他把沈开山凌辱他的经过讲了一遍。
爷爷气得一跺脚,大烟鬼子,算什么东西?把老祖宗留下的基业,都败光了,还有脸耍威风哩!孩子好心好意地去看你,你却摆起架子来。你看不起俺,俺还瞧不起你嘞。咱们拼上性命,也要致富当财主,不能叫他瞧不起!
奶奶气得骂,老狗真凶狠,不管饭倒还罢了,还撵着叫滚开,太过分了。
娘心如刀割一样难受,安慰儿子,往后再不要去那里了。你要有主心骨,认准的路,要坚强地走下去,不要半途而废。听娘的话,心大量宽地,鼓起勇气往前奔,再干一段时间,我们就转产,开粉坊。
天佑人模狗样地打断二娘的话,气冲冲地说,他不知贵贱,挑着担子像跑龙套似的,到财主门前去现眼,自找没趣,怨谁呢?趁早撂挑子,不能再出去丢人了。
他娘早就因他憋了一肚子气,再也不能容忍了,举起扫帚就打,被爷爷夺过去了。老头子说,跟废物较真不值得。
他这才知道,在别人眼里,自己一文不值了,急忙退到一边呆着去了。
这时他爹耪地回来了,听了他刚才的话,不屑地斜了他一眼说,你有本事做大买卖,争一份大家业,让我们也跟着扬眉吐气呀!如果再敢胡唚,就揍死你。这里没有你站的地方,快滚一边子去!滚!别让我再看见你!
他吓得急忙钻进东屋里,不敢露面了。他知道,天保的不幸遭遇,都是他造成的,已经把老人们激怒了。今天爹可能会把他暴打一顿,他害怕极了。幸好妻子去了娘家,否则,她就更加瞧不起他了,心里又不免窃喜起来。他改变大家看法的唯一途径,是劳动,这是他最不能接受的。他必须赶快逃走,多呆一分钟,就多一份危险。他慌里慌张地收拾包裹,拿上竹笛,连一声招呼也不打,就窜出了大门。
爹伸手将二儿子拉了起来,严肃地说,你若认为卖豆芽子丢人,就别干了。
“不!”他斩钉截铁地说,我要坚持到底不回头,尽快地富起来。
爹拍着他的肩膀说,你是好样的,今天最大的收获不是卖了一挑子菜,而是财主赠给你的这份丰厚的见面礼。它是一笔巨大的精神财富,有它时刻激励着斗志,今后什么样的困难,都挡不住你前进的步伐。三国时期卖草鞋的刘备,出身贫贱,后来做了皇帝,他有一句名言:“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惟贤惟德,能服于人。”好儿子,有爹娘做后盾,你什么都不要怕。我们的骨头是钢铁铸就的,羞辱,全当耳旁风,刀锋浪尖展雄风。我们的目的,一定要达到,我们的目的,一定能够达到!
听爹,这么一说,高兴极了,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今天的收获确实不小,应该感谢沈开山。不过我太幼稚、太不懂人情世故了,竟忘了,娘以前的教导,忽然心血来潮,便不顾一切地跑到他面前,挨了一顿侮辱,太可笑了。
爹哈哈大笑道,世俗练达真学问。你阅历浅,不谙世故,所以才吃了亏。今后凡是比我们门第高的人家,你都不要去攀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