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三娘子本是扬州人氏,从小家贫入了伶行,后来跟着班子四处跑码头,那一年到了钟离,被宿在如意馆中的客人叫了几次堂会,便被东家余金相中,给了那班主一些银子,娶回家去做了三房。
自进门以来,三娘为人惯会热闹,会做会唱,人又娇媚,口齿伶俐,哄得余金十分开心,平日里饮食起居皆迁就她意,为着她想吃家乡菜,余府专门请了个淮扬厨子名叫甘二的,只供她一人饮食。自从吴影被三娘子抢了先手,纳到自己院子里,余金便跑来更勤了,三不五时地三娘子房里或用饭,或住宿,或听曲,为的就是多见见吴影。
那三娘子也是个剔透的,一面拿吴影作饵,钓着余金常来常往,一面连同宝翠两个死死盯着不让余金得空上手,只让余金看得摸不得,不消几个月的光景,就把那刚娶进门的四房娘子扔到了脑后。
这四娘子乃是余金夫人邵氏娘家带来的陪嫁,姿色平平,为人胆小怯懦,最是听夫人话的。邵氏夫人年纪渐长,夫妻感情日渐淡漠又无所出,眼见得赎买回来的戏子得宠,惟恐有朝一日抢先生下个一男半女,自己在家中地位恐更加不稳,因此以这贴身丫环年轻身健,方便生养繁衍后嗣为名,强让她作了余金的第四房妾室,一则显自己的贤良,实则为了分宠。不想三娘子歪打正着以吴影作筏子,勾着余金天天宿在她屋里,邵氏白白赔进去了一个贴身丫头,余金却依旧长在三房的院里。
这一日,邵氏夫人命人叫来四房娘子,询问余金之事,才一进门便劈头盖脸道:“平日里见你还有几分机灵,对我也算是忠心,所以才抬举你到老爷房里作个妾室,不再整日里让人使唤着呼来喝去的,想着你有点颜色,能得老爷欢心,快快生下个一儿半女来,也就和我并肩了,家里家外也就没人敢小瞧你了。当初你在我屋里时还眼错不见还敢和老爷拉拉扯扯的,如今过了明路了,反倒成了没用的东西了,难道真是偷吃的才香?年纪轻轻的,这才进门一年就拢不住老爷的心了,他依旧还是总去三狐狸那里去,我竟还能指望你帮我?当真是个没用的东西!”
四娘子大气不敢喘,头也不敢抬,听夫人训完,方唯唯诺诺地回道:“先时老爷还是每天都来我院中的,三不五常的还给我个首饰衣裳,最近两三个月不知怎的,总是不来我院,人都见不着,我也是没办法。”
邵夫人闻言更怒,道:“他不来,你不会去找?三狐狸今日一块点心,明日一碗汤水,想着法子往他书房钻,他那里又不是金銮殿,没有宣召就不能进去?你就是不会作新鲜样儿,照着学也不会吗?实不知你是笨还是懒,我今日把丑话说到头里,你现在不趁着新鲜劲拢住他,生个男女,明日再有新人进门,他把你扔在脖子后头死活没人管时,你不要再到我跟前哭!”四娘子听了,一句都不敢答。
邵夫人低头默然半刻,遂又问道:“记得老爷刚纳了你时,也是十分喜欢的,接连一个多月都再未去三狐狸房中,如今怎么又突然转了性了,你知不知道究竟是为何?”
四娘子小声回道:“我也不知道究竟是为何,也想着叫身边的人去打听打听,但不管是跟老爷的,还是三娘屋里的,都嘴紧得很,也问不出些什么来。”
邵夫人冷笑道:“那是,如若连自己身边的人都管不住,拢不好,哪天让人剁了当菜吃都不知道怎么死的呢。”半晌,又自言道:“三狐狸天天哄着老爷饮酒作乐,流水似的给她往屋里送吃食,那送东西的人总是知道些什么吧?”
夫人身边的丫头听见,忙答道:“夫人说的是,这三娘好吃扬州菜,老爷还专门给她请了个会做扬州菜的师傅,叫甘二。听说,每常想吃什么了三娘还把这厨子叫到跟前亲自吩咐呢。”
邵夫人听了这话,笑道:“这话就是了,让人把那个厨子甘二叫来,我也亲自吩咐两道扬州菜尝尝。”
这甘二乃是钟离本地人,家中以屠宰为业,其父收猪杀猪,兼卖鲜肉,每日供钟离城各大酒楼饭庄。因思忖着自己以杀生伤德为业,且让人看不起,便不愿让儿子继业。于是托了日常供给的淮扬酒楼东家,让儿子入厨下帮忙,想着学些手艺,日后好自己大小也开个饭庄,一来强过杀猪卖肉的蝇头小利,二来做个东家名声也好听些。
这甘二倒也伶俐,几年下来厨艺日精,其父听闻余府专要淮扬厨子,月银丰厚又管吃住,便走了余府采办的门路,进来专一伺候三娘子。甘二自进府来,专一伺候三娘子吃喝,因旁人皆是钟离本地人,老爷也不大好这一口,因此甘二活计少,月钱丰厚,对外又说扬州菜一些材料讲究,须得亲自挑选采买,便把三娘吃食上一些采办事务也拿在了手里,每月下来多少又有些油水,故而日子过的十分舒服。今日听见当家夫人叫唤,说要亲口吩咐尝尝他的手艺,便忙跟了来人去见夫人。
及到邵夫人房外,早有人回说厨子甘二来了,夫人吩咐叫进去,便有丫头挑起门帘,甘二躬身入内,低头垂手站在当地。邵夫人抬眼看时,见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后生,头脸衣裳收拾得也还干净,便问道:“听说你是老爷请来专给三娘子做扬州菜的甘师傅?”
甘二忙回道:“小的不敢,小的在扬州馆子里学了些手艺,余老爷便叫了小的来给三娘子打点扬州菜肴,老爷自己也尝过小的手艺,只是因夫人没叫过小的做菜,因此也一直没福份来给夫人您请安。”
邵夫人听他说话有分寸,不觉笑道:“你倒也乖觉,只是淮扬风味的菜我吃不大惯,所以少叫你来伺候,近来听不少人说有些淮扬菜味道也是不错的,也不是一味地重油重酱的,便叫你来问问。”
甘二忙回道:“夫人说的是,这淮扬菜品味众多,也是一菜一味,只是不知夫人想试试什么味道的?”
邵夫人道:“这个不急,我有件事先问问你。这三四个月来,你常往三娘屋里送吃食?”
甘二回道:“娘子的房中,哪是我这下人能进的,每常都是三娘打发了屋里的丫环来取的。”
邵夫人闻言,问道:“既如此,想必三娘屋里的人和事想必你都是知道一些的?”
甘二听了这话,估摸着大概不是为了点菜叫他来的,必是想探听三娘子屋里的人或事,只是自己是听三娘子使唤挣钱的,若是夫人问什么便说什么恐怕是砸了饭碗;若是不说,恐怕惹怒了夫人也是要被逐的,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得默不作声。
邵夫人见他半晌憋得脸通红,便笑道:“我知道你怕什么,看你这样子也是个老实的,我也不难为你,知道些什么便告诉我听。”一面说,一面使眼色让人都退下,这里只留了贴使使唤的人,“都说法不传六耳,我这个使唤的跟我长着同一副耳朵,你只管照实说,自然赏你;若不然,你也别想再进余家的后院了,毕竟我是当家主母,这后院的事还是我做主的。”
甘二寻思若是不说点什么,恐怕今日是过不去了,思忖片刻,心生一计,忙跪下磕头道:“夫人问话,不敢不回,但小人只是个厨下做工的,三娘子的屋子进不得,这屋里有什么事也着实不知,只是近来三娘子身边多了个屋里使唤的丫头,十五六的模样,长的挺俊,三娘子常打发她来我跟前端些汤水,所所以认得了。听后院的人传闲话,好像说是老爷新近买的,准备收在书房,不知怎的被三娘子带走了,从此后老爷就常去三娘子屋里,其余小的就不知道了。”
邵夫人闻言,心中大怒,恨道:这个老泼才,仗着有点家底,偌大年纪还这样没羞,左一个右一个地收小老婆不算,还敢背着我偷偷买人进来,如今放在三狐狸房里当个使唤的都让老东西日夜惦记地往那跑,若以后真收了房还了得,还是得趁早打发了。
一面心中暗恨,一面笑道:“甘厨子,你果然是个老实的,想必手艺也不错,既如此,就把你拿手的菜做两道来我尝尝,也不拘留什么式样,晚饭时送到我屋里来。”一面说,一面叫丫头拿了二两银子,说是采买材料的费用,便将甘二打发了出去。
这里甘二前脚出去,邵夫人便计定,打发丫头来请老爷,只说是有事情商量,请老爷晚饭务必到夫人房里来用。
原来三娘子自打发吴影到厨下取菜的第一日起,便被这甘二一眼看上了,甘二想着自己是个厨子,这姑娘是个丫环,倒也相配,况且青春貌美,这样的姑娘到外头聘去怕是人家瞧不上自己;即便人家肯给,恐怕所费的花销也承受不起,因此心下默默惦记了多时,也曾拣了个三娘子欢喜,当面打赏的日子求三娘子将吴影配给他为妻,只是三娘子一直未答应。
后来又听院里的丫头小厮说起吴影的来龙去脉,便知老爷也一直惦记着,正着急,可巧今日夫人问起三娘子屋里的人和事,甘二便计上心来,顺水推舟,说了此事,想着若是夫人闹起来,吴影在三娘子屋里也是待不住的,老爷见事情败露,趁便或可如意了。
果不其然,晚间邵夫人请余金到屋里用晚饭时,先是说些后院家长里短,又说些亲朋故旧族中琐事,饭毕喝茶时,装作随口道:“我听说老爷给三娘新买了屋里使唤人,我怎么没见过啊?”言毕,笑着只盯着余金。
余金一听便知说的是吴影,登时烦恨不已,只是面上不露出来,微笑答道:“是有这事,前一阵子她屋里使唤的病了两个,人手不够,央告我几次让我给她寻买个合适的作使唤丫头,可巧上次出门,城中官府正在发卖人口,我瞧着一个丫头还算干净,价钱也便宜,便买了回来给她作丫环了,这也不是什么大事,所以便没告诉夫人。”
邵夫人听了,笑道:“原来如此,前日我屋里的嬷嬷在院里碰见一个生面孔的丫头,十五六的模样,回来说与我听,我还纳闷,后来才知道是三娘屋里添了新人,只是我管着内院,家里有生人来了这些日子,我竟不知,虽是小事,但到底还是有些不妥,况且咱家的下人即便是买来的,也是按月要给月钱的,不如老爷这会儿便打发人叫了来,我瞧了,问清楚了底细,登记在册,月银、衣裳一并赏了,一来让她在咱家安心做活,二来也不致坏了家里的规矩。”
余金听了这话,无可反驳,便道:“夫人说的是。”只得打发小厮到三娘房里来叫人。
这里三娘子听说老爷在夫人房里,又打发了亲随小厮来叫吴影,便细问道:“夫人没说叫吴丫头做什么吗?”
小厮回道:“夫人说家里院中既进了使唤的新人,时日也长了,只是从没有去拜见过,不合礼数;二则,见面询问清楚了还要编辑造册,平日里的月钱发放也就有了依据,不然恐三娘子这里每月短着一份,也不便宜。”
三娘子想了一想,便叫吴影道:“既是夫人要见你,速去速回,我这里还有使唤你的差事,见了夫人本份答话,见完夫人立刻回来。”
吴影口中答是,便随小厮一同出来,过了三门,跨过一个院子,便往上房去来。待门口的丫头挑帘进去,只见屋里已经掌灯,余金正同一位三十多岁的妇人对桌而坐,吴影便知是正室夫人了,上前拜了一拜,口内称:“请夫人安。”
邵夫人仔细观瞧,只见是一个十五岁上下的女孩子,脸色粉白,乌发朱唇,虽不饰脂粉钗环,一身粗布衣服,与家中普通丫环无异,但头发梳得整齐,衣裳浆洗得平整干净,正低眉敛目站在地上,举手投足间竟有些娴静的书卷气。
邵夫人瞧瞧她,再看看余金,便道:“你来了也有些日子了,一直没见过,我如今要管理家中内事,既然你是内院里的人,今日老爷正好在这里,便叫你过来见见,一则彼此认认脸,日后传话办事也知道谁是哪个院子里的人;二则问问你的出身来历,要是好人家的,留下使唤少不得按月按节的给你发月钱衣裳。”
吴影忙又施礼,答道:“小女子不识府上规矩,来府上当日就留在三娘子屋里伺候了,也没人吩咐我来拜见夫人,因此迟误了,望夫人恕罪。”
邵夫人笑道:“这也无妨,等你来时,老爷已经把你的事情大致跟我说了,原是犯官小姐出身,难怪举止大方,口齿清晰,不知你家中还有什么人吗?”
吴影答道:“家母早亡,父亲获罪发配,我是家中独女,在钟离城中再无亲眷。”
邵夫人叹道:“也是可怜人啊,举目无亲的,我看你也是个乖巧知礼的,可愿意在我身边贴身伺候啊?”
余金闻言吃了一惊,未等吴影答话,忙拦道:“她如今已在三姨娘那里,夫人若使唤的人不够,想要好的,再买就是了,就不要一个丫环两头抢了罢。当初留她在三姨娘那里,也为的是她识几个字,日常给三姨娘念念戏本子解闷,二来也能帮三姨娘学些字、读些书,教些个打茶的手艺,也免得她日日无聊生事。”
邵夫人冷笑一声,道:“二十多岁的戏子了,此时才启蒙读书识字,怕是有些晚了。”余金听了也只得陪着干笑两声。邵夫人接着说道:“既如此,也罢了,你就老老实实在三娘屋里伺候吧,我见你是个明白人,但也少不得嘱咐你一句,我们余家虽然是商贾,比不得你是官家出身,但我家也是有规矩的,丫头、小厮、厨子、老妈也都是各司其职,不得越矩。况且今时不同往日,你如今是我家中下人,一切都要按家中规矩行事,只要你老实本份忠于主人,我这里自有你一口饭吃;若是存了那不该有的心思,行差踏错,再让人伢子拉出去卖一场,恐怕就没这么好的结果了,你可明白吗?”
吴影忙施礼答道:“谨记夫人教诲。”
邵夫人接着问道:“那如今你的身契在哪里?”
吴影听了望向余金,余金忙笑道:“那日一买回来便给了三娘房里使唤,一晃这些日子倒给忘了。”一面回头小厮去自己书房,将吴影身契取来,当面给了邵夫人。
邵夫人这里接过身契,看了看便对吴影说:“罢了,你且去吧。”吴影便躬身退出,回到三娘子屋里将事情如此这般回明白了,自此便过了明路,安稳待下了。
冬去春来,转眼间吴影到余家已有一年多,三娘眼见得吴影每日里进进出出,在余金眼皮子底下,这余金看吴影是越看越爱,每日里虎视眈眈,总趁无人在旁时要茶要水,趁机撩拨。吴影也深知余金之意,实在不愿落在余金手中,与这些妻妾争食,只是眼下身不由己,幸而见余金惧让三娘子几分,吴影便紧紧依附三娘子,凡有大小事必禀知三娘子,余金在家时也时刻注意与人结伴,避免落单,以免让余金了有可乘之机。
三娘言语之间也探察过几回,见吴影并无通房纳妾之意,平日里伺候的也是周到老成,倒也对她渐渐放了心,盯得不似先前那么严了。只是邵夫人自从见过吴影后,每隔三两日便叫吴影过去问话,问的皆是三娘子屋里及余金之事,顺带敲打吴影,要她老实本份些,待回到三娘子房中,又是一通盘问,加之又要时时防备余金,三面夹击之下,吴影十分疲惫。
这一日,三娘子又想要淮扬菜吃,便让人叫上甘二来,亲口吩咐他松鼠桂鱼莫要炸得太久,要多糖少醋;蟹黄狮子头莫要太大;平桥豆腐羹定要用鱼脑豆腐如此这般,甘二只有在旁垂手侍立,口中答是,心里默默地记下。待吩咐完毕甘二将要告退时,三娘子忽然留下他,言辞温和地问道:“你伺候我也有些日子了,看你人老实可靠,我有心赏你,不知你想要些什么?”
甘二听三娘子如此说,忙陪笑道:“伺候好娘子是小人的本份,况且老爷和娘子平日里也给小的赏钱,不敢再奢望什么。”
三娘子笑道:“伺候得好,赏钱自然要给,不过那些都是小事,我说要赏你,必得是赏个大的,我且问你,你今年多大,可曾娶亲?”
甘二忙回道:“小的今年十九,还未娶亲。”
三娘听了十分欢喜,笑道:“那正好,我屋里伺候的丫头有几个如今年纪也大了,正想着要配给人,放出去,好过在我这里白白耽误了,我指一个给你可好吗?”
甘二听了,忙跪下回道:“小的谢三娘子大恩,只是不知要将哪位姐姐许给我?”
三娘子哈哈笑道:“听你这话,倒还眼光高、有挑拣啊,你放心,既是给你赏赐,必定是好的。”一面说,一面让人把吴影叫来。
三娘子贴身丫环听了,忙回说吴影到浆洗的婆子那里给三娘子取洗好的衣裳去了,一面说,一面忙出去找吴影,一见面就将许配甘二的事告诉了吴影,两人往回走时,吴影就在心下盘算。
及到了屋里,只见三娘子满脸堆笑:“吴影回来了,快坐下说话。”
吴影看了看一边垂手站立一旁的甘二,施了一礼道:“三娘子客气,不知道有什么话吩咐。”
三娘子道:“你来我屋里也有一年了,说实话,我是非常看重你的,虽然你眼下是犯官之后,但毕竟曾经是官家千金,读书识礼,论根上可比我高呢。”
吴影忙回道:“三娘子说笑了,小女子可不敢。”
三娘子笑道:“没什么敢不敢的,我说的也是实情,你来我屋里这些日子,给我解了不少烦闷,今儿给我念个戏本子,明儿给我记个书上的笑话,比我这屋里其他伺候得都强,我心里是真疼你的。可既然是真疼你,就得真心为你谋个出路,图个将来,如今你青春正好,空落在这里总不是个长久之计,因此我今日把常伺候我的甘厨子叫了上来,我好歹也算你们二人的半个主子,这里也没有外人,咱们主仆三个当面锣对面鼓,甘二,你就将你的心思说说,听听吴丫头的心思打算,倘若人家姑娘愿意,我家成全了你;若是不愿,我纵然是主子,也没有牛不喝水强按头的道理。”说罢,直向甘二使眼色。
吴影抬头看着甘二,只见甘二身着粗衣,腰系白围,头上戴着小帽,两个袖口绾起,小臂之上青筋露着,一看便只是个惯常干力气活的,脸上红扑扑的,瞅瞅三娘子,再偷瞧瞧吴影,半晌没言语。
三娘见状噗哧一下笑出声来:“平日里见你是个伶俐的,问一答十,怎么今日里害起臊来,叫你说话,半天一句言语没有先红了脸,想必你是真看上人家了。可是甘二啊,三娘我可是给了你机会了,这有些话不当面说清楚,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日后人家要是许了别家,你可要后悔的。”
甘二闻言,向三娘弯腰一躬,后又转过身来向吴影一躬,红着脸说道:“小的名叫甘二,是钟离本地人氏,家里父亲以屠为业,父母俱在堂,我是家中独子,今年十九,身体强健,专一会做淮扬菜肴,还会宰猪。”言毕,侍立不语。
三娘子正要听下文,见他又是半晌不语,急道:“完了?真真是急死人了,你倒是说要紧的呀!你这小子,惦记人家有一年了,到了跟前说这些没头脑的做什么。”
甘二瞅了瞅吴影,继续说道:“自吴姑娘到三娘子房中伺候,头一次到厨下为三娘子端菜我便记下了,只恐怕我出身低微,操持贱业,折辱了姑娘,但心中实是挂念着,也曾几次求到三娘子跟前,想求……”
“想求什么,快说!”三娘子在旁等得不耐烦,急声催问。
甘二一横心,咬牙道:“想求吴姑娘为妻。”说毕,忙用眼偷瞧吴影,见吴影听了没甚反应,忙又补充道:“此事我已对父母说过,父母说俱看姑娘的意思,还有东家的恩典,今日当面对姑娘言明,如真能得姑娘青眼相加、三娘子恩典,必定视姑娘如珍宝,明媒正娶入门,不敢薄待。”
甘二后几句话如竹筒倒豆,说完长出一口气,只觉手心脑门俱是热汗。
三娘子听了咯咯笑道:“这还差不多,没想到你还挺会说话,连我听了都心热,虽说甘家比我们余家是低了些,但好歹甘二也是个本份之人,跟了他去也是正头夫妻,吴丫头,不知你意下如何啊?”
甘二闻言,忙望向吴影,只见吴影红着脸,稍一犹豫便回道:“小女子愿意。”
一听此言,甘二与三娘子都松了口气,三娘子笑得更开心,刚要说话,忽听吴影说道:“嫁甘家为媳可以,但小女子还有条件。”一句话说得那两人心又提了起来。
三娘子与甘二对看一眼,款款问道:“有何要求你说来听听。”
吴影略一迟疑,抬起头来,看着三娘子回道:“只一件,烦请三娘为我脱去贱籍,还了我的身契,准我以平头良人的身份嫁与甘二,至于身契银子,由主家商定,约定期限,由甘家按日子偿还。”说到此处,吴影回身望着甘二继续说道:“我身无长物,也无嫁妆,只是这赎身契的银钱还需你家破费,但如若此事能定,我也与你踏踏实实过日子,相夫教子,伺候公婆,安安稳稳过这一生,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听了这话,三娘子笑道:“这有何难,本来就是要放你的身契约的,你不是我余家的家生子,甘二更是府上雇工按月领银钱的,怎能一面让你顶着贱籍,一面嫁给甘家,就是我们肯,恐怕人甘家爹娘还不愿意呢。至于身契银子,更是好说,只要你愿意,我这就去找大夫人要你的身契,变换你的户籍,哪怕老爷夫人不肯免你的身价钱,我给你出都使得,我也当做件好事,积份阴德了。”
一面说着便从炕上起身,下地拉着吴影说道:“这事你二人切莫说于他人知道,免得再起波折。待你嫁到甘家,若是日子了难处,或是甘二敢欺负你,只管告诉我,我与你做主。我明日要出门上香去,你这会子没什么事,先去替我打点收拾出门要穿的衣裳去。”
吴影听说,答应着便去了。吴影前脚出去,三娘子便吩咐甘二道:“回去报知你老子娘,在外不可说一个字,若是老爷知道了这事准保不成。府里的事情有我,你们也早些准备娶亲的什物,过些日子我这里选好日子,提前告诉你,麻利抬过去成婚便是。”
甘二闻言,欢喜不尽,口中连连称谢,欢天喜地地去了。
原来三娘子早已怀了将吴影嫁出去的心思,觉得吴影虽然本份,但天长日久在这屋里,只怕哪天眼错不见让余金得了先手收了房,自己岂不是白操心了。
若是要外嫁,吴影是个贱籍,嫁不了平头百姓,要是到外面转一圈再落到余金手中就不好了,如今索性给了甘二,让吴影有了主儿,哪怕余金日后再摸索上手,也不能再名正言顺地收她做小,岂不是永绝后患?因此便以要菜吩咐为名,叫了甘二上来,当面将吴影许配给他。
这里三娘子安顿了吴影甘二,立刻便往邵夫人院子里来,进了二门,便向院中小丫头问道:“夫人在屋里吗,可有闲人?”小丫头回说:“夫人午睡起来不久,屋里没有外人。”三娘子听了,便走到邵夫人再屋门前,门口小丫头打起帘子,口内说到:“三姨娘来了。”
三娘子进到屋内,看见邵夫人一身家常便服,再坐在炕上和贴身丫头看花样子吃茶说笑,三娘子堆下笑,两步上前深施一礼道:“奴婢给夫人请安,两日没过来,夫人可好?”
邵夫人抬头看时,只见三娘子素衣银钗立在地下,微微一笑道:“还好,你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三娘子陪笑道:“我前几日着了凉,病了身子发热,怕过了病给夫人,也一直没来请安问好,今日中午吃了药,感觉好多了,便赶来向夫人请安。”
邵夫人心中暗骂:天天听见要酒要菜,夜里唱歌唱曲,这会跑来作这个样子。嘴上也不拆穿她,只问道:“你好了便罢了,请安也是次要的,我这里都好,你无事便回去养着吧,病刚好些,还是在屋里休养着好。”
三娘子忙回说:“我身子不打紧了,只是有件事,须禀报夫人。”
邵夫人微微一笑道:“我说嘛,巴巴得下午赶来请安,既有事那就说吧。”
三娘子笑道:“到底是夫人聪慧,因前几日老爷到我房中去坐,说我房里伺候的人竟比夫人屋里的都多,我心中十分不安,想着确有僭越之处,况且有的丫头年纪也都大了,还是应该趁年轻打发出去配了人,一则不违了夫人的例,二则也为家里省些人口用度,因此今日特来向夫人求取一份身契。”
邵夫人笑道:“你说得也是,这身边伺候的人也是贵精不贵多,最要紧的是老实本份,否则日常花费是小,天天闲来无事,撺掇着主子干些乱七八糟的污糟事,搅得家宅不宁是大,不知这次你准备放出去几个?”
三娘子忙陪笑回道:“夫人说的很是,我房里有个叫吴影的,年纪最大,夫人是见过的,想着这回先把她给放出去,余下的几个到了十五及笈之年再打发。我瞅着咱家伙房里有个叫甘二的厨子不错,年纪相当,也是清白人家,正在四处说媒求亲,我便和他说过了,把吴影给他做正头娘子,只是这甘家也是正经平头百姓,不便娶个贱籍女子,我私心想着不如好事做到底,让甘家赎了她的身契,变换了户籍,正经八百地娶回去。夫人这里要多少身价甘家若一时给不起,我便替他补上也使得,毕竟是我屋里的人。”
邵夫人听了不乐,道:“听你这话好像我成人伢子了,指着买人卖人发财似的。”
三娘子忙笑回道:“这是哪里的话,谁也不敢这样想啊,只是怕破了府上的例,坏了夫人的规矩,若是身价要少了,明日别的丫头都照例行起来,府上可不是吃了亏吗?”
邵夫人听了盯着她说道:“你既做了好事,我也不做恶人,就如方才说的,好事办到底,我也不要她的身价银子了,这就把她的身契给了你,只要你都似这般懂规矩,守本份,安心过日子,家宅安宁了可不比那几两银子的强。”说着便叫人到里间屋里,找出吴影的身契来,给了三娘子。
三娘子含笑接过身契,仔细瞧了一遍,掖在袖子里,口中道:“那奴婢就在这里替吴丫头谢夫人大恩了。”
邵夫人道:“罢了,事也办成了,你先去罢。”
三娘子口中答时,施礼出门,自回屋不提。邵夫人自觉三娘房里少了个勾引余金的狐媚东西,自是好事,因此顺水推舟,甘愿不要吴影的身价,早早放她去了。
这里三娘子各样准备停当,单等余金外出不在好办大事,可巧余金有位生意往来的朋友家中公子娶亲,邀余金前往扬州参加婚礼。
余金自思扬州繁华,路又不远,且三娘子本扬州人氏,趁便带她回去逛逛,整年地为生意窝在这钟离小城之中也是无聊。谁知三娘于出发前两日不慎扭了脚,无法出门,余金只得带着两个小厮独自上路。
这里余金前脚刚走,三娘便叫上甘二来,告诉他三日后来迎娶吴影。甘二闻言,连忙回家同父母整饬新房,安排媒婆及接亲花轿人等,预备迎娶。三娘不要甘二彩礼,陪了少许嫁妆,吹吹打打将吴影送出了门子。
且说甘二眼巴巴盼了一年多,朝思暮想,如今一朝娶到手,自是欣喜非常,又敬吴影是千金小姐,知书识礼,天缘凑巧下嫁了自己这个厨子,故对吴影倍加呵护。
吴影自是戴罪飘零之人,如今有了这么个着落,丈夫虽操贱役,但对自己甚好,犯官家眷的身份也脱去了,因此一心一意跟着公婆丈夫过日子便了。
只有余金,因贪恋扬州繁华,且此次乃独自出门,整日于勾栏瓦肆之中风流快活,盘桓两月有余方才回家,此时见吴影已然许配了甘二做了正头夫妻,且销了籍契居住在外,心中虽怒,但木已成舟,却也无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