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声竟然有那么一瞬间好像乞儿悲凄的哭嚎。
游让呆呆地看向眼前那已经把脸上布条扯得稀巴烂的猎人,他眼睛红得像被朱砂浸泡过一样。
很明显,那恶心的瘟鸡血和柳叶汁并没能彻底阻止变成怪物的乌和,反而还把他身体中的怨灵们给惹毛了。
面前的猎人已经彻底被怨灵控制,游让警惕地打量着现在的乌和,这种情况也是他意料之内的。
乌和的皮肤上已经长出了灰棕色的绒毛,衣物被撑得快要裂开,体型也变得高大——但和这青年人想的一样,他虽然个头变得比普通人类高出了小截,但算不得是什么吓死个人的庞然大物,姿态更像是一头站立而起的老虎。不过与其说他是虎豹,他的面目却扭曲成了更接近于狼或犬的模样:耳朵变得尖尖的,耳尖也生出了一撮细毛;那张前突的嘴死死闭着,却能从嘴唇的缝隙中看见那一颗颗排列在牙梗上的足以轻易刺破血肉的尖齿。但更诡异的是,他的后脑竟然支出了如开叉的树枝或鹿角一样的犄角、狼模样的下颚却横生出了野猪般朝天的獠牙……
所以说到底,游让没办法确定他到底是招惹上了多少东西。
「每一个部分恐怕都来自你曾狩猎过的某只飞禽走兽吧,有些留在了你的墙上,而有些则留在了你的身上,组合成了一头古怪又畸形的野兽,」他想,「这些东西看样子积怨很深……」
“乌和,你现在可比前些天那只暮妖要吓人得多,她在你面前就像是只嗷嗷待哺的小兔子。”游让朝他摆了摆手,佯装轻松地打趣道,随即却立马转头示意身后的村长赶紧离开。
已经化为了一头怪物的猎人再也不可能听得明白人话,他只是疯狂挥动着两只爪子——它们像狼爪一样锐利,却又如人手一样灵活。倘若被它只是轻轻刮到一下,也得皮开肉绽。他那变化成了犬科动物般的鼻子不停呼出如白雾似的鼻息,猎人陷入了狂怒的状态之中——要不是他的双脚被游让先前置下的那条仿佛有自我意识般的铁链死死缠绕住了,只能以半跪着的姿势匍匐前进着,否则顷刻之间,他便能“恰如其分”的如一头饿兽般撕裂眼前的青年人,将他啃得血肉淋漓,以符合他现在这副恐怖的模样该有的行径。
出乎意料的是,猎人摩擦着上下颚的牙齿,口中不时喷出黑气,倒并没有如一般的愤怒的野兽一样大吼大叫,他仿佛是怕惊动什么,只是死死瞪着两只可怕的眼睛盯着面前的一切伺机待发,任何的风吹草动亦尽收眼底——这种习惯,应当是源自乌和内心中已经根深蒂固的狩猎经验,怨灵与猎人的思想与习惯合二为一,但前者暂时拥有了身体的控制权。他仍然准备进行一场更加原始的猎杀。不用弩或弓,而是爪和牙。
游让看着困住乌和双脚的铁链,稍微松了口气,擦了擦额头上豆大的汗珠。他庆幸自己提前的安排,那条链子的来历足以让他信任其勉强能束缚得住猎人,就如同束缚住那只暮妖一样,但他也知道,怨灵的能力,可远远不是区区丑陋又卑劣的暮妖可比的。
“放松,”游让一边退后,一边盼着言语能稳住面前的怪物,但他心知肚明,那只是徒劳,“千万别乱动,否则那条铁链只会越来越紧,你要知道它原本的用途是……”
黑衣青年手中的长剑已经摆动得如狂风中摇曳的树枝一样了。
“这……这就是那东西?它真的是乌和?”魂不守舍的老村长站在远处,他的声音颤抖不已,手上的烛台也差些没拿稳。但老人怎么也算是见惯了风雨,面前的东西虽然可怕,还不至让他惊恐到多么的失态。
“我想您老人家是亲眼看见他变成这样的吧?这就是仪式失败过后的意外:提前应付一头怪物。”
“你……你对付得了它吗?”
“不能。只有靠链子暂时困住他,但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挣脱掉。他的气力可不小。”
“你手上的剑呢?不能先下手为强吗?”
“我不知道,我感觉不应该……”
“唉……乌和是个善良而纯朴的人……他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但如今出了这么多事……我们现在必须阻止他……不能再让更多的惨事发生。”
怪物虽然面目变得狰狞,四肢也化成了兽形,但从他身上那身颇显猎人风格的衣物来看,只要是稍微熟识他的人,仍然一眼便能认得出那就是乌和。游让对乌和的第一印象还不错,之前虽说有一点“小小”的误会,但他挺欣赏这位猎人。青年人死死皱着眉头迷惘地看向眼前,他不想用剑砍向他,甚至不想面对着他,他做不到。
“我不是第一次遇见这种情况,但我就是不想杀他。怨灵会在宿主死后继续作祟,除掉其肉身,也只能获得短暂的安宁,况且,我现在可不是这东西的对手。虽然我刚才说过杀死他会是我的优先选择……”游让喃喃道,忽为自己会突然狠不下心来而焦虑。他也并不是在和任何人说话,只是自言自语,声音小得恐怕只有他眼边飞过的那只飞蛾能听见。
一旁的村长开始慌张了,他看见匍匐着的乌和爬得越来越快,快到了游让的跟前,老人准备把附近的村民们叫醒起来帮忙,不过这完全是多余的,因为刚才的动静,早已经惊扰了胆战心惊的村民们……
已经有几个胆大的农夫从家中走出,慢慢地靠近了这里,偷看着这一幕。他们面面相觑,被猎人的变化给吓得瞠目结舌,浑身冷汗直流。
“离开这儿!”
游让甩剑一指,用着仿佛无法被拒绝的语气,让所有围观的人以及那老村长避开。他发现,那困住猎人的铁链已快被挣脱开了,乌和抖动着脚试图慢慢站了起来……
“你们都不怕死么?即使是会被啃得只剩下骨头了也不怕?”
一阵躁动过后,整座村子都闹腾了起来,却没一个人再敢靠近游让这边。大家都只敢躲在远处的一片矮草丛里观瞧此处的是非。那老村长也是。
“那是乌和么?”
“看他身上的衣服,肯定是!”
“乌和这是怎么了?”
“他绝对是被诅咒了……”
“那就是袭击我们的村子的怪物?乌和?他昨前天还替我们去寻找那头野兽呢……”
“都是掩饰或者伪装……”
“这几天以来,那些可怕的事……全是他干的?”
“妖怪,是妖怪!”
“乌和?妖怪?”
“他就是那最该死的畜牲?”
“对!对!”
“杀死他!”
“杀了他偿命!”
村民们议论纷纷,此起彼伏的声音从远处传到了游让的耳朵里来,他原以为那村长能够安抚住大家的情绪,但他错了。渐渐的,人们的议论声中,又突然增加了些的恶毒的咒骂声,然后就是铺天盖地的脏字传来——他们开始歇斯底里地辱骂着乌和,那就是一个个普通人面对十恶不赦的罪人的态度。毫无保留。耳边充斥着的不雅之言,嘈杂又不堪,如苍蝇的嗡鸣令游让心烦。这让他无法全神贯注面对着眼前那被怨灵控制的猎人,而稍有不慎,自己绝对会因此而遭殃。
“不关他的事……却又就是他所为……”
游让端起剑,摆好了架势,心中却烦躁无比。这对于任何一个手中持有利器、严阵以待的人来说,都绝对不会是好事。
猎人终于彻底摆脱了镗镗作响的铁链,迅速站了起来,亮出了口中两排瘆人的尖牙齿——他用这副好牙口可啃下了不少的肉。黝黑的面颊上那两只狼耳朵也竖得高高的,不停前后摆动,他听得见方圆十里内所有的声音,虽然现在失去了理智的乌和无法理解其内容,但喧嚷的程度令他相当恼火。
「我不能和他打,我也打不过,」游让想,「这是目前最显而易见的事,被怨灵附身的人只有在精疲力尽过后方能恢复其本来面目。」
“只有靠拖延时间了么……”
青年人未等猎人有更多的动作,忽然一摇头,将长剑利索地入鞘,避过了旁边拦路的树丛,发足狂奔。
他一边迈着矫健的步子,一边想着应该如何牵制住乌和。
“来吧!”
游让对着乌和大喊道,后者的注意力明显被吸引到了。
化兽的猎人紧紧追赶着游让,将沿路的树干撞得粉碎,地面也被他哐哐地踩得几乎要摇晃起来。
青年人正朝着村子的反方向跑,那是一片寂静的林子。
他的步伐出奇的快,在几次惊险的绕路和周旋过后,终于将那头怪物甩在身后面……
一路的追赶与躲藏,游让不知自己跑到了什么地方。这里已经离村子很远很远了。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被连绵的杨树林环绕的小湖。冰凉的湖水里释放着一股渗透入大地的寒气,周围怪石林立,湖中央还隐约能看见一艘被水草缠住的破木船——应该是某个失误的渔夫给遗弃在那儿的。
昏沉的夜色与冷冷的月光让这里显得更加幽静了些,但游让心却静不下来。他犹豫地站在岸边附满了青苔的石滩上徘徊着,轻轻回头望向身后那漆黑的一片树林中,游让虽然看不清那边,但能感觉得到,乌和仍在对着他穷追不舍。
林中较深处,三五只栖息在树枝头的麻雀忽然被一声巨响惊飞,随后一道黑影从暗处窜出,那正是化身野兽的乌和。
他咧着古怪的嘴朝着黑衣青年越走越近,像是在阴笑,又像是在哭泣。那张似由诸多野兽融合在一起的面孔上,难再分辨他现在的表情。
游让已是无路可退。而且,他虽然拥有着不像是普通人的体能,但是现在也已经累得只顾着双手扶膝,气喘吁吁,身姿再难像刚才那般灵敏……不过所幸,对方似乎动作变慢了,而且看样子更加疲惫。
「要拖动那么沉重的身躯可不容易啊,压在你身上怨灵多得你喘不过气来么?」青年人暗喜,「是时候了。」
游让将长剑拔了出来,对准着乌和的正面,相当夸张地挥舞着。他想最后再试着将疲顿的猎人逼退到足够安全的距离以外,以防止可能会出现的突然袭击,但后来才发现,这完全是多此一举——正如他料想的一样,这头怪物体力耗尽后,动作会变得相当迟钝,身上野兽的特征也慢慢开始消退,猎人人类的意识会渐渐重新回到他的身体里,而那些鸠占鹊巢的怨灵会暂时消失……
“乌和,你听得见么?”
游让扯着嗓子,尽量喊得足够大声,将举在胸前的剑缓缓放下。
“乌和?”
“乌和!”
“乌和。”
渐渐恢复了原貌的猎人并没有搭话,也不知他是否听见了对方的声音。他双眼如无神,目光呆滞得像个病入膏肓的癔症患者。一阵低沉而连绵的呼吸声后,乌和脚尖开始发抖,两只粗壮的大腿摇晃着,险些便要一头栽倒在地上。还好游让反应足够迅速,毫不迟疑地跨出三五步,来到猎人的面前,拉住了他的衣领。
在一阵类似呜咽的声音后,乌和昏睡了过去。
青年人一只手拖住了猎人,缓缓将他平放在湖边的一块石头上。
“真是……”
正当他一屁股坐下来准备好好休息一下并考虑接下来应该怎么处理乌和体内的怨灵时,躺在石上的猎人没等游让多喘口气突然又慢慢地睁开了眼睛,像是刚刚才从沉沉的酣梦中苏醒一样,睡眼惺忪,精神十分恍惚。
“乌和?你现在……清醒过来了吗?”游让见着乌和似乎醒来了,赶忙询问道。
月光令他手中尚未入鞘的长剑剑刃上掠过一抹捉摸不透的寒芒。
“乌和,看着我的眼睛!”
“唔……”
寒风猎猎地吹着,乌和晃动颈脖打了个哆嗦,一抬头,刹那间那原本恍惚不定的目光在夜幕中忽地变得似刚被打磨好的尖刀般锐利。
他死死盯着和自己对视的游让不放,犹如饥火烧肠的野猫望见搁浅的鱼群。未给对方再说一句话的时间,乌和双手一撑地,以极其怪异的姿势翻腾着起身,动作简直快得可怕,挥着双臂朝游让径直扑了去。
但他的眼中,流过一丝人性留下的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