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正如那位同学所写,春天就像一块大水晶,闪耀着阳光折射的点点彩色绚丽。或许夏天也是美丽壮阔的,至少文字中的描述多半如此,可实际上,铜州的夏天却焦躁了些,而且似乎来得也特别早。
张子帆心情略感沉重,他独自一人走在去“星火学社”的路上——自从王志平老师给他们批准了办公室后,他们就特意找了一块坑洼别致的松木,刻上了“星火学社”几个字,挂在了教室的前门上,以表示这个地方已经被他们的大本营所占领了。
太阳正烈,直射在他的后脖颈上,有几粒针刺的锥痛感,他本能的躲进了两边桐木形成的阴凉里,心中顿时打了一个凉颤。
这个时候他并不是在想学社的事情,而是在想他那苦命的父亲。
早上他接到了父亲的电话,父亲告诉了一个让他语塞的消息——父亲要去广州打工,他只是“哦,让我想想”了一句,就挂了电话。
张子帆不知道对父亲说什么,只是心里难过,他知道如若不是因为自己,父亲断然不会有这离乡背井的想法。但他的“让我想想”并不能改变什么,因为到目前为止,他还当不了这个家,他只能劝劝或者安慰安慰父亲罢了。
对他来说,也许这正是他所期望的,自己的父亲也能走出那个穷困了一辈子的地方,是一件大大的好事了。虽然这不同于他自己,从那个地方走出来是为了寻找一些什么别的东西,他的父亲则目的非常单纯。
他明白,自己的未来即使再难,他也能承受,他做好了吃苦的准备,也许他就是为了吃苦而来的,可是他的父亲能忍受得了外面世界的艰苦吗。
可他忽略了一个事实,他的父辈们纵然难明白“家”与“外面世界”的意义,但是却在苦难面前有无比坚强的生活能力,这是后辈们难以想象和比拟的。
不过对儿子来说,他担心自己的父亲能适应得了吗,心疼父亲得吃多少苦头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哎,父亲何尝想离开这片属于他的土地——他可是从没有去过林夏县城以外的地方了,连县城也只是儿子在那里读书的时候去过几回呢。他认为把家里的几亩田地营生好,再过些年,等到一个丰收的秋天来临,然后躺在自己的床上,梦见子帆妈在灶边冲自己没完的唠叨,静静死去就是他最好的宿命了。
但现实却让这个农民措手不及,儿子有出息了,他承载了他一生的希望和荣光,但也给了他更大的责任——与土地给予他的责任不一样。
他这个父亲要在经济战线上支持儿子,不能让儿子在学校里为了钱发愁,这是他对自己最起码的要求了,可这点要求也让他彻夜难眠,有心无力。
农民辛辛苦苦一年,恰巧遇上个丰收,再营务点副业,也就是够置办些柴米油盐罢了,要想有些盈余,必然得有精明的算计。他听说去外面能赚到钱,恰好一个远房表亲说在广州混得有些眉目,他仔细的盘算,终于做出了一个对于他来说天大的决定——不光他,村里的人都不看好一把年纪的他选择出门这条路,毕竟外面是那些年轻娃娃的天下,你出去能找到什么门路。
车到山前必有路,他相信。
而且农村人有时候固执得难以想象,看起来这好像是天生的,但好在这有时候也让他们获得了实利,渡过了很多挨饿的日子。父亲实际上已经下定了决心,才给儿子去了这个电话,他话里虽然很温和的在征求儿子的意见,但又强烈的表现出一家之主惯有的不留余地,甚至是不可侵犯的威严。
事实上没多久,大概是一个月后,等田里的秧插完了,父亲便把圈上的猪赶到集市上卖了,把家里剩下的粮食折卖给了一个村干部,犄角旮旯都里里外外的收拾了一番,不忘了去子帆妈的坟上拨弄拨弄,把有的没的都给了子帆二爸,并且叫替着照料些门面,就紧闭门户,出门去了。
那天,他不像子帆离开时那样频频回头,也没有什么不舍,因为这个地方已经深深融入他的脊梁和血液,成为灵魂的一体,无论到了那儿,这个地方的一切就像自己的肉一样紧贴在他的身上,不舍倒显得矫情了。
而且他深知,他终究是要回到这个地方来的。
子帆想着,自己现在这样,虽说生活离小康还有很远的距离,但温饱问题是可以解决的了,而且似乎在某些更重要的非物资生活层面他都能感到搓搓有余了,甚至是骄傲,所以父亲大可不必为了自己,走出对他来说艰难的一步。
但在另一个层面来想,也许这是好事,或者终归是好事,外面的世界正在发生着如此大的变化,说不定父亲也能赶上这好时候呢,至少比面朝黄土的日子差不到哪儿去了吧。
他正怀着心思,东想西想,或者说在努力自我开导与自我说服,这时候迎面碰上了刘云。
他老远就见她拎着大包小包的,汗水都布满了前额,脸红突突的像柿子红了,他赶紧去接过她手中的麻布袋子,帮她往宿舍楼拎。
“你回家了?”张子帆还记得,只有每次回家,她才会带那么多东西回来。
“嗯。”刘云轻轻的应了一声,如若碰上的是别人,她定会笑容满面的客套几句,但此时走在身边,帮自己拎东西的恰是张子帆,她也懒得客套了。
她现在的心情并不好。
张子帆显然也看出来了,所以也并未再说话,只管往宿舍的方向走去。
她略微走在张子帆的斜后面,她可以清楚的看到他的背影,过去这个背影是熟悉的,现在已经变得越来越陌生了,以前消瘦的肩膀似乎宽阔了几分,这恐怕也不是因为张子帆穿了一件新衬衫的原因,不知道他过去那件白衬衣怎么样了——他不是只有那一件穿得出来的衬衣么?
她深深的吞了一口气。
感情的问题让她随时处于一种患得患失的状态,这让她很困惑。宋书平似乎没有犯男人“喜新厌旧”的毛病,一直如同初时一样,对她好,在意她的细节,嘘寒问暖,有求必应。她显然离不开这些东西,显然已经习惯了这些东西。
可她有时候又总觉得他们俩在一起,有一种陌生感,一种天然的隔离感,她说不出来为什么,事实是她经常想起与张子帆的日子——即使他们并没有以恋人的姿态出现过。
她常觉得张子帆和宋书平真是两种不同的人啊。
更要紧的是现在自己的父母卷入了其中。就在今天,宋书平去了她们家,应自己父母的强烈要求和费心安排。
这很难说是一次愉快的会面。她感到几丝不由自主的被支配感。
此刻她看着眼前的这个男生,想象着要是见父母的是他会是怎样的一番场景,母亲会像往常一样说着“乖巧”的话,但话里话外都是挖苦讽刺或者给他难堪吗?爸爸会有点心疼他甚至看好这个后生,但心终究是向着妈妈的吗?他会热情得紧张而腿发抖,甚至失手把酒杯打翻吗?
这一切都只能是想象了。
很快,他们就到了刘云的宿舍楼下。
“你到了。”张子帆边说边把手中的东西递给刘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