晒场上插着十几个火把,把整个晒场照得如同白昼一般,入夜的晚风柔柔的吹着,也不太冷,只是把那火把吹得“比呖呖”的响,那火光摇曳着忽左忽右的跳跃,也在为着这庄子里难得的开心而高兴着。
数十个人就聚在这晒场上呼朋唤友地吃喝着,几条村里养的狗更是不会错过这个好机会,早早就在桌子底下穿梭,踅摸着人们丢下的骨头。可这些汉子们牙口又太好了,肉吃了以后,总是要把骨头咔咔嚓嚓地嚼得粉粹,非得把里面的油髓吸个干净方才罢休。几条狗能够得到的也就只有一些毫无油水的骨头渣子。
终于,有一条聪明的狗发现了在首桌的旁边居然还有带着肉丝的骨头,也不顾和这桌人还不太熟悉,偷偷摸摸地爬过去把那个大骨头衔到旁边,看看没狗注意,赶忙大快朵颐起来。
“今日某家和大家一起出去行猎,看大家的箭法都算不错。尤其是周都头更是箭无虚发。某家就有点不明白了,我们这商州城也大大小小有好几个弓箭社,城内还有一个御前营,为什么每次鞑子一来骚扰,我们就闭门不出呢?这射鞑子究竟比射兔子难上多少?”赵希明见大家也吃得差不多了,向着桌上发问。
一桌子本来热闹的气氛一下就有点冷了下来,大家都在面面相觑,一时也没有人说话。张伟祖他们几个衙内还好一点,毕竟只有十四五岁。周正元和韩达的脸上却有些挂不住了,只是讪讪一笑,也不好做声,只盼着有人能扯开话头,也免得如此尴尬。
赵希明环视了桌上一眼,见众人都不做声,继续说道:“某家也不是责怪于谁,只是想着我堂堂大宋竟被人逼到如此地步,也是可怜可叹。”
周正元听了头埋得更低,心中只是想着:“你老子就是这商州城的知州兼团练使,你不去问他,只在这里找我这个大头兵说什么?”
韩达听了赵希明这么一说,看了周正元一眼,见他低着头也不做声。鄙夷地嗤了一下,张了张嘴,终究也没有发出声音,端起酒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涨红着脸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沉默是一种美德,赵希明一直这么认为,只是在满场的喧闹中,这张桌子上的这种沉默却显得如此诡异。这大宋朝是怎么了?将无必死之心,士存偷生之念。以前在书上总是看到人民群众心存故国,军中将士奋勇抵抗,只是被朝中大老爷耽误了,现在看起来这民心士气也不过尔尔。这人一旦没有了斗志,你给他什么都没有用的,毕竟后世太祖早就说过“武器是战争的重要因素,但不是决定的因素,决定的因素是人不是物。”。
赵希明看着想说话的韩达叹了一口气,轻声喟叹:“可惜了弓箭社这两百多年的威名。”
原来有宋一朝,除了在宋初,因为自己得国不正的缘故对弓箭社颇多防范,甚至勒令解散以外。自从澶渊之盟过后,整个北方,弓箭社都相当于北宋的国民警卫队,除了缺一个名分,在保境安民上面做的比当地的厢军好多了。毕竟当时双方边境主旋律是和平,没有大规模的军事冲突,宋朝也没有财力支持边境大规模驻军。碰上小股辽军骑着马唱着歌南下“打草谷”怎么办?以步卒为主的宋军根本不可能做出快速反应,朝中大佬们除了在边境之地挖沟修水田以外,也是一筹莫展。
边民们要想保护自己,只有重建弓箭社。几十几百人结成一伙,就算打不过辽军,至少也要让辽人下来“打草谷”的时候崩掉一口牙。这才稍稍稳住了北方局势,这弓箭社也就一直传承下来。
靖康之难过后,北方几处敢于抵抗的官军大多全军覆没,剩下的自然是望风而逃了,也不管昨日一起喝酒的袍泽、上官的头颅是否还在鞑子的刀上挂着,更是听不见晚上夜风中那不屈英魂的呜咽。只管先过了黄河再说。至于百姓,连道君皇帝都带着老婆儿子去北狩了,谁还关心这百姓是什么东西?
只有弓箭社,这不知死活的弓箭社!这山是自家的山,地是自家的地,婆娘娃儿都在自己身后,连老祖宗都在脚下埋着,实在是退无可退。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拿起手中简陋的武器,有刀枪的用刀枪,没刀枪的用粪叉,什么都没有的,就用手撕,用牙咬,实在不行的就用自己的天灵盖去磨一下鞑子的狼牙棒。汉儿不死绝,总不能让你轻易地把这祖宗之地拿去。几年间,数十万义军在整个北方风起云涌,靠山的结成山寨,靠水的连成环坞,绝不与那鞑子善罢甘休。
康王登基以后,北方弓箭社更是声势大盛,脸上刺着“赤心报国,誓杀金贼”,手中拿着抢来的刀枪,配合着岳爷爷、韩爷爷四处作战,誓要拿回被鞑子抢走的东西。也不知多少大好儿郎别了父母就这么一去不回。
谁知道东南的暖风毕竟温柔,吹得朝中大佬一个个浑身都是懒洋洋的,完全忘了自己也是南渡的,连自己祖宗之地都忘了,就更别说北方那几个不服王化的刁民了。纵是有几个不识时务的,也被朝中大佬给“莫须有”了,谁还敢多说什么?绍兴和议以后,朝中大人们更是“南自南,北自北”,谁还记得自家的祖宗陵寝。大佬们就这么撒手放了北方军民,也不知道杭州怨不怨恨自己被改名叫了“临安”!
后来八字军也打的差不多了,饶凤关一战后,大多跟着吴玠将军去了汉中。剩下的弓箭社失去了朝中支持,只好独自在北方艰苦度日。自从辛大人南归以后,这弓箭社的日子更是一日不复一日了。
现在就只有这陕南之地,许是因为商州当初是虞允文大人任川陕宣谕使的时候从金主手里强夺而来,还存了几分血气,这弓箭社也就一直延续了下来。可五六十年间就只有韩相北伐的时候打了一场,偏这商州又有个榷场,周围的百姓日子也算能勉强骗个肚子,这弓箭社的心气也就慢慢被磨平了,只想着鞑子来抢就让他抢一点,只要不进我家庄子,不用我的天灵盖,这野外的,他看上什么,拿走就是。
赵希明默默地喝下一杯浊酒,慨然起立,指着晒场上欢乐的男女对桌上的人准备说上几句。可一回头就看到田管事那一张突然放松的笑脸,一下只觉得自己如同被抽了脊梁骨一般浑身无力。长吁一口闷气,轻声吟道:“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熏得游人醉,只把杭州当汴州。”
木然立了片刻,赵希明也不管桌上是谁的杯子,只看见杯中有酒,拿过来一饮而尽。远远地把酒杯向黑暗中扔了出去,嘴里说着:“某家醉了,某家醉了!”说完,也不等旁人来服侍回房,就这样趔趄着独自朝黑夜中走去。
晚上还有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