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静容很钦佩会唱歌的人,不仅因为她的偶像就是一位当红歌星,更是因为她对于自己做不到别人却能做到的事,都怀着这种敬畏的心态。
但是显然,在阶级制度森严的时代,自恃身份高人一等的人们很难跳出固有模式,谦虚的承认即便别人拥有的是他们看不上的才华,也是一种强过他们的能力。
尉迟柔才开口唱了几句,就听见现场响起了一片窃窃嘲笑的声音。
男子尚还好些,反正有美人献艺,他们赏心悦目,何乐而不为。
女子就不同了,鄙薄之意毫不掩饰,讥讽之言也十分直白。
“呦,不愧是将军府的姑娘,这才艺还真是不同凡响啊!”
“原是将军府的姑娘啊,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个乐坊的歌伎来表演助兴呢!”
“将军府的哪位姑娘啊,似乎没见过?”
“听说是之前一直在别庄养病的大姑娘,前些日子才接回来的。”
“在别庄养病?怕不是养到什么不三不四的地方去了,才染得这种上不得台面的习气!”
“嘻嘻嘻……”
这些声音不大,却声声都入了尉迟柔的耳中。她未曾料到会出现这样的结果,下意识便惊疑的看向尉迟静。
尉迟静是尉迟柔的继母所出的妹妹,正是她鼓励尉迟柔在曲水流觞宴上展示歌艺,并精心为她挑选了这曲带着点悲春伤秋意味的《杨柳岸》。
歌曲美则美矣,就是萎靡了些,登不得大雅之堂。
此刻,尉迟静正舒心的听着旁人对尉迟柔的诋毁,脸上挂着淡淡的浅笑。
今日一过,将军府的大姑娘就会沦为整个京中的笑话,受人追捧的依旧是她这个二姑娘,谁也别想抢走她的风头和姻缘!
而尉迟柔这会儿才反应过来,敢情她是被这个表里不一的妹妹摆了一道!
周静容见此情景,也很为尉迟柔忧心,她如今的身份已经大不相同,怕是经不起名声损毁。
周静容急中生智,对傅云深等人道:“你们还记不记得,之前在浦河时,公主要她当众表演歌艺,我们临时组了一个乐队配合她?”
裴德音对这件事的记忆可是深刻的很,她原本是想给尉迟柔一个下马威,未曾想却变成了一场众人竞相参加的才艺秀,当时可是把她气的不轻。
几人当中,只有叶西扬随身带着玉笛,他犹豫道:“可是,就算帮她配乐也不过解一时之围,没什么用吧?”
周静容摇头,肃容道:“不是配乐,你演奏一曲慷慨激昂的乐曲,将她的歌声引导过来,她知道该怎么做。”
尉迟柔曾是鲛人传说舞台剧的女主角,对舞台剧的表演模式很有经验。舞台剧的表演常常是兴之所至便高歌一曲,唱词和念白混着来,念白有时会像朗诵一般,引人共情,使人为之振奋。
周静容是希望帮尉迟柔把柔弱的歌曲变成激越的唱诵,既然大家认为靡靡之音是为娱人,那慷慨激昂的战歌又当如何呢?
叶西扬的笛声一起,立刻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
尉迟柔也略显诧异,不知他意欲何为,却仍跟随了他的曲调。
待他的曲调慢慢变的低沉,又从低沉过渡到了高昂,尉迟柔恍然大悟,明白了他的用意,唱词随之改变,歌声也由婉转悠扬转变到铿锵有力。
人们跟随此曲,仿佛看到一个失意之人,在经历了一段萎靡的低谷之后豁然开朗,继而奋发向上。
尤其是唱词最后的那句“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①”,更是激励了在场的每一位即将参加会试的学子。
当笛声渐渐落下,尉迟柔改唱为诵。
女子温婉的声音和着低沉的笛声,却不显单调,反而分外有力,直击人心:“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假令风歇时下来,犹能簸却沧溟水!世人见我恒殊调,闻余大言皆冷笑!宣父犹能畏后生,丈夫未可轻年少!②”
尉迟柔激亢的声音仿若汹涌而来的潮水撞击在岩石上,一遍遍冲刷涤荡着众人的心灵,使人心潮澎湃,陡然生出万丈豪情,莫不想像那大鹏鸟一般,振翅高飞,冲天直上!
一曲终了,尉迟柔朗声道:“小女子不才,预祝各位在会试的战场上,蟾宫折桂,实现精忠报国之志!”
战场不只是刀光剑影的热血厮杀,朝堂,官场,考场,都是不见硝烟的战场。
尉迟柔此曲犹如战歌,为即将上战场的战士壮行,激励人心,立意高深,用心良苦。
格调和立意一旦站上了制高点,也就没人拘泥于形式了。
尉迟柔话音一落,傅云深便率先站出来,一副十分激动的模样,高声道:“尉迟姑娘不愧为将门虎女,以战歌为我等壮行!在下先行谢过姑娘,愿不负姑娘吉言,能够为国为民,一展所长!”
有了傅云深这个托儿打头阵,众位受到激励正热血沸腾的学子纷纷起身言谢,并互相诉说理想与抱负,气氛热烈。
形势一瞬扭转,刚刚出言讥讽的几位姑娘不禁为自己的短识汗颜。而那位将军府的二姑娘脸上的表情更是几番变幻,精彩纷呈。
周静容与尉迟柔遥遥对望,面露笑意。
她心中得意,看看他们这个团伙作案的配合是多么的默契!啊呸,说什么呢,是团队协作啊,团队协作!
尉迟柔一曲过后,曲水流觞宴被推到了一个新的高潮,众位学子包括世家子弟许是受到了感染,心情昂·扬,灵感迸发,一首又一首华丽的诗篇竞相出炉,令人眼花缭乱。
尉迟柔趁众人不备,悄然起身离席。
不多时,她身边的丫鬟玉露悄悄找到了周静容:“夫人,我家姑娘请您到别处一叙。”
为避人耳目,周静容不让傅云深陪同,只带了弦歌一人前去赴约。
她一边警惕着四周的动静,一边小心翼翼的前行,总觉得这偷偷摸摸的感觉像是去私会情郎似的。
在玉露的带领下,周静容来到了尉迟柔等待的地方,却远远见到一个身着华衣体态高大的男子正和她站在一处。
只见尉迟柔一脸惊诧的表情,连连后退,可那男子却不依不饶,仍伸了手要去碰她。
周静容当即大怒,登登几步冲上前去,将尉迟柔拉到身后,冲那男子低喝一声:“哪里来的登徒浪子?放开这位姑娘!”
被称作登徒浪子的男子愣住,朗润的面容上出现了一丝裂痕,惊愕不已,似是没想到有人胆敢骂他。
周静容以为他要发怒,不甘示弱的瞪着他,做出凶狠的表情,好像这样就能把人吓走似的。
却不料那男子看着她龇牙咧嘴的幼兽模样,忍不住扑的一声笑了出来:“哈哈。”
周静容被他笑的一愣,这人怕不是个傻子?继而她又觉得这人是在笑话她,火气上涌,抬腿就踢。
却被尉迟柔一把抱住,又惊又急的劝道:“容娘,不可!你误会了,他没有……哎,这位是太子殿下!”
尉迟柔想安抚周静容不要冲动,可越着急越说不清楚,干脆将这男子的身份和盘托出,以免她冲撞贵人。
周静容默了默,呃……
所以,堂堂太子殿下,被她当成了登徒浪子,还差点被她动手打了?
吾命休矣!
周静容在心中哀叹一声,认命的屈膝行礼。她来到古代以后的处女跪啊,就要献给太子殿下了!
裴珩忙虚扶了她一下,道:“不必多礼。”
周静容的动作顿住,并不灵光的脑子飞速的旋转。
太子殿下是认真的呢,还是客套一下呢?她是跪呢,还是不跪呢?
还是尉迟柔拽了她一把,将她拉起来,附在她耳边低声道:“容娘,太子殿下宽厚仁善,你别害怕。”
周静容倒不是怕他啊,但也不想得罪他啊,万一她有什么地方做的不好,连累到傅云深怎么办?
她正想着,就听裴珩问道:“你可是傅云深之妻?”
周静容僵住:“呃,是,不是呢?”
裴珩被她这模棱两可的回答和纠结的表情逗的忍不住又是一阵朗声大笑:“你这般纠结,可是不想要他了?”
他玩笑了一句,又正色道:“孤与从嘉相识多年,从嘉于孤助益良多,我们既是近臣,亦是挚友,夫人将孤当做普通友人即可,不必紧张惧怕。”
周静容得了太子的保证,这才放松下来,歉意道:“太子殿下,对不起,刚刚我……呃,臣妇不是有意冲撞您的。”
裴珩温润一笑,没有半点不悦:“不知者不罪,况且你是为保护友人,是为义气之举,孤怎会怪罪于你。”
裴珩言罢,又对二人道:“你们聊吧,孤就不打扰了。”
周静容和尉迟柔齐声道:“恭送太子殿下。”
裴珩离开以后,周静容感叹道:“太子殿下好平易近人啊!”
她还以为,古代的当权者必会高高在上,盛气凌人,动辄打杀呢。可是短短一会儿,太子爽朗的笑声不绝于耳,能感觉到他是一个内心光明坦荡的人。
周静容又问道:“刚才怎么回事?”
尉迟柔回道:“哦,太子突然出现,我吓了一跳,崴了脚。他想扶我坐下,可我觉得男女授受不亲,所以推拒,就变成你看到的那般了。”
其实她还隐瞒了一部分,那就是她拒绝裴珩的帮助时,他轻笑着说了句“你小的时候,孤还抱过你呢”,令她窘的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哪好意思跟人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