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贞荣三十三年最后一个月的最后一天,也是国宴当日,天榆举国欢庆的重要日子。
宴心乘坐的马车一路行驶到了北宫门前,街道四周已被肃清,除了戍守的护卫以外就只有一排官家的马车整整齐齐的停靠在一边。
路芒与宴心同行,坐在这辆马的另一侧,最后帮宴心调整着发钗的角度。
她已经有太久没有穿过这样正规华服了,这沉重的头饰和紧贴的衣裙竟然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其实这粉荷色她并不是很喜欢,但这衣裳却是秦玄琅答应她的计划后特意送来的,盛情难却她不能不穿。
宫中大殿上礼乐的钟鼓声悠悠扬扬的传来,似远似近,如同她登上皇后之位的那一天一样悠远。
今夜整个宫中都灯火通明,宫道上熙熙攘攘,路上携手同行的官家女眷么笑语嫣然,宴心倒是表现的沉寂,她正在一遍一遍顺着今晚宴会的流程,意在找到最好的时机。
“你?”
身后突然多出了一道人声。
宴心和路芒齐齐回头看去,才发现来者竟然是秦淮,她身后还带着明月彩霞。
今日她也算是盛装打扮过,一身赤彤色的广袖纱裙,外头还套了一件斗篷,红唇欲滴细眉微挑,好一个国色芳华。
秦淮几步追了上来,上上下下审视着她,语气里满是敌意。
“原来你就是澜州城的柳宴心、新任骁骑都尉的亲妹妹,你一直都说自己姓柳却从来没说过自己叫什么,这倒是我失算了,竟然引狼入室!”
引狼入室这种成语都用上了,可见秦淮已经非常努力表现自己的愤怒了,但宴心可并没有做任何不利于她的事啊。
“没有谁是失算的,聪明如公主您已经选择了自己的阵营,和我便是一路人。”
她轻轻松松的抛出了同一阵营的指示,暗示秦淮不应该在这个时候挑刺。
很明显秦淮的重点也不在这里,她不耐烦地将手往后一撤,示意明月彩霞走远些,她有话要单独和宴心说。
“可我二皇兄喜欢你,你还要支持我三皇兄?”
原来这才是她的重点啊,宴心在心中意会,在秦淮看来秦玄琅对自己一心一意,只要承袭大统,按照自己的家世也能当的上正宫皇后,何必扶持三皇子,对自己又有什么好处呢?
“我的担忧其实和公主一样,飞鸟尽,良弓藏,并没有谁会永远处于高位。”
宴心言简意赅的表达了自己的想法,继续沿着宫道往里走去,但她却没有想到这一句话会在不久之后应验在秦淮身上。
既然秦淮都会害怕自己的兄长对自己不利,难倒宴心就不会害怕吗?
她说完后就看到秦淮狐疑的眼神,宴心不禁笑了笑,宽慰道:“公主今天是国宴,举家团聚的日子,好好欣赏歌舞吧,之后还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你打起精神呢。”
秦淮从她做的种种事件来看,已经认定了宴心是个心机颇深的女人,不屑道:“你又想干什么?”
宴心也没有直面她的问题,只是暗自询问:“不知道最近公主和玉兰君聊到哪一步了?”
一听到这些风花雪月的舞馆话题,秦淮顿时又放下了戒备,宛如适合闺中密友迫不及待的分享自己最近和男子们交流的心得一般。
“明日约了同游,不过段小郎竟然也给我送了他新写的词,不知是什么道理。”
最近秦淮天天去探望玉兰君,必定是危及到了段小郎这京城第一郎君的名号,既然段小郎愿意给她欣赏最近所作的诗词,这就证明他还是希望秦淮能对他再有一些关注的。
这个段小郎还真是有意思,送上门的他不喜欢,人家走了又急急来追。
“念来听听?”宴心勾起了嘴角,有了而些兴致。
秦淮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很快就搜索到了其中的一字半句,念给宴心听。
“大概就是西风消素裹,海晏还东君……今早刚送来的我只匆匆看了一眼就被催促入宫了。”
她面带愧疚,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之后还有些什么。
但这已经足够了。
东君则为春神,是春日到来的象征,海晏一词足够明了,估计是河清海晏的意思。不过,难倒只能在春天才会有河清海晏四海升平的景象么?
到底是倌馆出生,对着诗词用句毫不避讳,他这两句话本意是希望冬天赶紧过去,可万一被有心人加以揣测,给他按一个谋反的名头倒也合理。
“一首期许春日的绝句?”宴心象征性的问秦淮。
秦淮倒是没看出什么不对的,只是又贴上了宴心两分,问道:“我该怎么回?”
宴心想也没想,只觉得是应该提醒提醒这位段小郎写诗的风格了,便淡然开口道:“整首诗都是描景的味道,倒是没有什么新意,倒不如换换口味回他一首冬日赞,劝劝他别这么悲观消极。”
“我可不会作诗啊。”秦淮面色不悦凝眉深思,转念她又想到了什么,急切的抓住了宴心的手道:“你不是澜州才女么,赶紧帮帮我啊。”
宴心被她揪得一愣,随即便答应了下来,“你容我想想。”
只要宴心答应了,那么这件事也算是成了一半了儿,秦淮这才喘了口气,安静了一会儿。
秦淮在京城向来是我行我素,京城这些贵女们不喜她的放浪形骸又不敢得罪她,所以便只能敬而远之,而宴心初到京都作为活在传言里“柳亦辰的妹妹”也没有一个敢率先来搭话的。
所以这宫道上能避的都避开了,只有偶尔几个经过的稍稍行礼后就快步走远,直到现在是剩下她们二人。
对于这样的情况秦淮见怪不怪,宴心也习以为常,只是凝望着那碧瓦朱甍,听着两个路过洒扫宫女的对话。
“按照往年京城早就该下雪了,不知为何今年却不同。”
“是啊,梅花都已经开了好一阵子了,到现在也不见半片雪花,实在是匪夷所思。”
她们说的不错,今年浔阳城的雪确实来得稍晚了些……
想着想着,宴心猛然得到了灵感,出口道:“虬枝攀碧瓦,傲骨送轩台。昂首风姿展,凌霜未肯来。”
“一首五言绝句,把今年冬天的情况写的这般文雅,实在是妙哉!”秦淮被她的速度惊叹到了,第一时间给予肯定,正暗自默念,指望着把这首绝句回头誊写下来。
但宴心知道她没有理解这绝句中的深意,别看表面是写了今年的梅花在等雪来,可实际上描绘的却是——秦淮一直展现自己的同时在等段小郎一顾。
想来段小郎如此聪慧,应该能从这首绝句中明白秦淮的意思。
走着走着已经到了宫中榆园殿前,这就是陛下安排的国宴歌舞举行的大殿了,差不多那些随性的官员和贵人们都已经纷纷入座,只有他们两人姗姗来迟。
蔡公公眼尖,第一时间从殿内迎了上来低身行礼。
“咱家见过公主,见过柳家小姐。公主不愧为我天榆皇室中的璀璨明珠,隔日不见又是光彩照人,咱家隔了老远都能瞧见您身上的金光。”
秦淮露出不好意的笑容来,打趣道:“蔡公公惯会说话哄我开心。”
“咱家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公主您往那边走前排第二个位置就是,柳小姐跟咱家来。”蔡公公的客套话也是点到为止,接着就安排了柳宴心的位置。
宴心和秦淮互看一眼算是暂时道别,接着宴心便跟在蔡公公后头往第二排的位置走去。
“蔡公公见过我?”她想了想终究是开了口。
蔡公公不曾回头,边走边答:“不曾见过。”
“那您是怎么认出我的?”
宴心入宫的时候陛下已经薨逝,作为陛下身边的老人蔡公公就在宫中不见了踪影,所以宴心上一世和这位公公也并不相熟。
大概到了宴心该坐的位置,蔡公公这才回过身来,十分诚恳的解释道。
“宫中关于柳小姐的传闻甚多,这听久了自然是知道了一二,况且公主身份尊贵,从不轻易与京城闺女来往,既然能得公主同行,必然是位不一般的女子了。想来想去,恐怕也只会有柳大将军的嫡女有这等风采了。”
这位蔡公公的语气中没有任何谄媚,他既衬托了秦淮的高洁,又褒奖了宴心的超凡脱俗,说得让人心里高兴,果然是深谙处世之道。
“看来公主说得不错,蔡公公您真是惯会哄人。”
宴心笑着俯身,目送蔡公公离去。
她坐下之后环顾四周,赫然发现了坐在离她不远处的花玉京,这便是宣纸的母亲,曾经天榆一等一的美人儿了。
宣纸和她真是生的太像了,都是薄唇杏眼,柔弱无双之态。
她看上去并不是多么的高兴,紧紧握着身边男人的手,这男人必然就是宣纸的父亲,他们似乎在交谈些什么。
毕竟花玉京是诰命夫人的身份,仪容也算十分大方得体,想到一会儿她恐怕要找机会向陛下提起宣纸和三皇子的婚事,宴心都在心里为她鼓劲。
这会儿陛下和三位皇子都没有入席,唯独皇后娘娘着百鸟迎凰朝服、带东珠流彩凤冠,一步一步迈上了大殿之上,众人纷纷跪拜行礼,只有宴心混在人群里匆匆瞥了一眼她的面容。
想来是因为太子最近的遭遇,皇后的面上有几分脂粉无法隐藏的劳累,可她身为一国之后不能在百官面前显出倦态,必须迎难而上代为寒暄。
就在宴心俯身偷偷窥视的瞬间,皇后好像注意到了她这一抹不一样的目光,也回望过来。
只一眼宴心就猛地低下了头,不敢再造次,跟着人群齐声高呼皇后娘娘千岁。
“诸位卿家快快平身,今日乃是国宴,举国欢腾哪儿还有这么多虚礼,快快就坐吧。”
众人谢恩之后纷纷起身入席,间隔中宴心又一次察觉到了皇后的目光。
而这一次,皇后却没有打算轻易放过她。
“这位便是柳大将军的嫡女、澜州城的才女、破军山的首徒柳宴心柳小姐了吧。”
宴心丝毫没有料到,皇后竟然会在众人面前第一个点她的名字,也没有料到自己的破军山首徒的名号连皇后都已经知晓了。
此时皇子们都不在,柳亦辰肯定跟在陛下身边,既然皇后挑了这个时机点名叫出来,若不给她几分难堪,就不算是宫中宴会的正经流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