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砚一定很生气吧,他不愿意让人看见面容,可柳宴心却不偏不倚的震开了他的衣袍。
但她又想不明白,如果观砚想躲又怎么会躲不掉呢?
宴心依旧没有看到他完整的脸,因为在那张黑袍下面,还有一张透着紫色寒光的面具。情况非常,她只来得及注意颜色,思想就被他的那双眼睛给夺走了。
她与观砚对视了良久,他那双眼睛就算是仅仅望向一个人,也会有令那人寸步不敢移动的错觉。
最后观砚回身离开,没有说半句话,也没有点评宴心的剑招。
因此宴心心绪不宁,到床边踟蹰到了后半夜,她想着江湖上见过观砚的人少之又少,那应该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见过他的人都被秘密灭口了……
“哗啦——”
隔壁有个声音传来,是观砚拉开殿门的声音,因为正殿的门较沉重,就算是轻轻开一条小缝隙也会有声音。
宴心凝神静听,心里想着该不会观砚是挑了这么个时候来灭口吧。
可是过了好一会儿,除了窗外的树影婆娑再也没有其他。
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宴心也提了剑悄悄从窗户翻了出去,她瞥了四周,发现观砚并不在屋内,而通往山下的石阶,却有人离开的印记。
难道观砚又是去后山了么?
她未经思索,跟着下了山,现在已经是子时,除了寻山的师兄弟们就再也没有别人,整个破军山都是静悄悄的。
既然观砚不想惊扰别人,那肯定是绕过了所有人,他的路线就很容易猜到了。
跟着颤动的枝丫与惊起的鸟儿,破军山本已沉睡的万物暴露了他的行踪。
一路往下,已至破军山的山脚,她不敢跟得太紧,努力隐藏了自己的气息和脚步,每次都是隔了好远才追上去。
山下的风光自偶然和山上不同,现在这个时候正是花街柳巷最热闹的时辰。
曼妙的女子们跟随着胡琴韵律,一些一下扭着腰肢,她们模仿这胡姬们的打扮和形态,努力讨好着前来玩乐的宾客。
大街上有的是还未收摊的小贩,多半都是在夜里卖一些违禁的瓜果酒水,银城的规矩特别,若是在亥时之后出门摆摊,所得收益不用缴纳税收,所以这也是银城不管白天黑夜都热闹非凡的原因。
在路人的掩护下,柳宴心才敢放开了脚步跟着观砚。
她发现观砚今天的装扮不寻常,原本拖地的袍子被改到了小腿处,颜色也从深紫改为了墨蓝,他没有带任何兵刃,所以腰间别的囊袋更加引人注目。
穿过街道,他慢慢靠近了一处富贵人家的后墙。这围墙筑的极高,越是有身份地位的人,越是喜欢用这种高墙。
宴心将自己藏在一个大水缸的后头,枝叶沙沙作响,她只露出了两只眼睛来,盯着观砚的动静。
只见他拾起一颗小石子,轻轻弹指就扔进了墙里面。
很快,一个少女收到了“暗号”,从墙边探出头来,见了观砚便露出欣喜的笑容。
能让观砚这样重视的少女,除了他墙上挂画中的女孩,又能有谁呢?
破军门尊主观砚,在子时偷偷下山私会银城城主十六岁的女儿。
这若是传了出去,估计明天所有的大街小巷都会有数十个版本的故事。
宴心敢断言,不出一天,这样的话本子就会流传于三国每一个茶水铺子。
八卦这件事,上至八十岁老太,下至六岁稚童,无一能够抗拒。
当然,也包括宴心在内。
她采用四肢伏地的姿势,偷偷靠近了墙角,一动不动的听着那边的动静,内心祈祷着不会被观砚发觉。
而观砚轻轻一跃就坐到了那围墙上,一手拉过苗浣银,两人双双对着月亮静坐,像是背着父母偷偷约会的情人。
为了更好地保护苗浣银不掉下去,观砚靠近她的那一只手从身后环住了她,最后搭在了她身体另一侧,从宴心的角度看来,他分明就是直接抱住了苗浣银。
今夜的少女穿了一身桃色的短褙,木质的短簪显出少女的几分英气,她的领口挂了一条与之相配的丝巾,抬头的模样和之前与宴心争锋是如出一辙的令人惊艳。
宴心的眼力好,还能看到她腰间的和田玉制成的宫绦,那样的制物手法,和仅供贵族女子们佩戴的编制方式,无一不彰显着少女受宠爱的程度。
“阿墨,我想要的东西你都带来了么?”
她竟然叫观砚阿墨……这可是整个破军山的主人啊,就算是国主造访也要尊称一句尊主吧。
而这样的尊主,竟然为了一个十六岁的少女,坐在了别人家的围墙上。
不愧是万千荣宠集一身的女子,恐怕是连天榆尊贵的四公主,也不会有这样的待遇了。
观砚拿下那略沉囊袋,放到了苗浣银的怀里,还表现的十分轻车熟路的摸了摸那丫头的头。
此时宴心心里有一百个问题,可她还是硬生生的憋住了。
“阿墨,你最近很忙吗?为什么这么久都不来看我,还是你也觉得我活不过十六岁生日那一天呢。”
苗浣银再一次开口了,可语气远不像之前那样的轻快。
活不过十六岁是什么意思?
宴心努力的追溯起上一世的记忆,因为很少下山,所以她对银城的情况不甚了解,但是据她所知,苗城主那个时候膝下已无子女……
柳宴心的汗毛一下竖了起来,仿佛是得知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
这时候,观砚恰如其分的安慰道:“那都是市井传言,我当然不信,否则也不会给你准备这样的贺礼。”
“也是,这是我们两的约定,只要我活过十六岁那一天,你就给我送来这个世界上最漂亮的一百颗石头。”
苗浣银重新扬起脸来,将那个囊袋中的东西倒在了手上,一颗一颗的拿出来,对着月光欣赏,这模样完全像是一个小大人了。
可她手上的哪里是什么“石头”,明明是成色上好的珍珠,从未见过的玉石,还有世上仅此一颗……也就是上一世秦玄琅用来做朝冠的星云海东珠……
这样的手笔,只为讨一个女娃的欢心?
“还是阿墨你最好了,记得所有的承诺,不像这城里的其他人,他们对我的好,都不是真的好。”
果然是个被宠坏的孩子,一城池的人都把她当做宝贝一般的捧在手里,可她却得了便宜还卖乖。
眼下只有观砚在认真的听她说话,也认真地提问,“那你父亲呢?”
“他和你不一样。”
苗浣银接的很快,但又顿了顿,似乎惆怅了起来,“他生了我,所以我对我好,但你对我好却是因为什么呢?”
啧啧啧,宴心听着墙角,不由感叹起这十六岁的小姑娘是多么会撩人了。
难怪连观砚这种冰山鼻祖都能陪她看月亮。
宴心看不清楚观砚现在的表情,只能从他的语气里,感觉的丝丝真实。
“你相信命运么?遇见你不是我能决定的,而是命运从塑造我的那一刻开始就注定好的,我不过是在执行我的命运。”
到底是谁说观砚寡言少语,又是谁说他是孤傲的黑鹰,从不肯纡尊降贵与人周旋?
世人觉得观砚无法驾驭,只是因为能够驾驭他的人不是自己。
“你要常来看我啊,我遇到的那些人里,没有人比得上你,就像这月亮,只有和你看它时,它才是属于我的月亮……而我希望它,一直属于我。”
少女的眼睛里雾蒙蒙的,仿佛山间风吹散彩云、小百灵收起歌声,怎能叫人不心生怜惜。
观砚虽然嘴上不答,但心里早已经记下。他话锋一转,意有所指。
“浣银,你在生辰之前,可有遇到过奇怪的人?”
少女不以为然,长睫倾覆。“银城在破军山下,每天都会有成百上千的怪人。”
“是个女子,心性和你不差,也喜争强好胜。”
宴心在蜗墙角里,心里一阵嘀咕,若是真有人像苗浣银这样讨厌,那一定也是个不遭人待见的小霸王。
经过观砚的提点,苗浣银一下就有了灵感,她沉吟道:“似乎是叫什么心,恩……明月心?还是冰糖心?反正是我的手下败将。”
等等……什么心,难不成这个死丫头再说自己?她生气的翻了个白眼,懊悔那一天顾白修在场的时候自己没有胜过她。
观砚心领神会,点头道:“我知道了,不早了我送你回去休息。”
眼看观砚要离开,宴心赶紧抢先一步藏了起来,准备以自己最快的速度飞奔回了破军山。
一路上她竟然止不住的高兴,当然不是因为苗浣银亲封了她“怪人”的称号,而是她发觉观砚这个人也并不是油盐不进,反倒比一些武林人更有人情味。
回到涤月殿的一路畅通无阻,她因为心情好了,看到观砚还没有回来,便嗖的一下跳上了自己的床,佯装熟睡。
直到听到隔壁再一次的“哗啦”声才真正的放心下来。
睡梦中,宴心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寒潭,观砚也入梦来,带领着她一步一步,走向寒潭的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