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埃尔兰德以南不远,大概两小时路程的一家旅店,一队往北方走的马车商队在这里暂作停留,准备吃午饭。
西洲的大宗贸易现在都是火车运输了,但是那些没有铁路的短途贸易和那些小型贸易却依然依仗着贸易马车来往各地,马车贸易曾经由那些失去了祖国的流民和原住民平分,但当绮罗人大量进入西洲,这些能说会道的精明商人把各个地区串联起来,垄断了西洲绝大部分马车贸易。
于是各国相继掀起了马车贸易保护运动,总算是把各国内部的马车贸易主导权重新夺回到国内的小商人手中。但是不同于南大陆三分天下,西洲大陆上挤着一大批工业强国,互相之间谁也不服谁,绮罗的商人便在这些国家之间辗转腾挪,构建起西洲大陆除了铁路线和海航线以外的国际贸易。
各国对于贸易许可证的发放和管理非常严格,国际贸易尤其严格,基本只发放边境城市之间的许可,所以这支从洛伽而来的商队的单程路分为三个阶段,身上也有三张贸易许可证:从洛伽王都到北方边境;从洛伽北方边境到拉阔尔南方边境;从南方边境到拉阔尔王都。所以商队里加上头领一共六个绮罗人,剩下两个分别是拉阔尔人和洛伽人,一来带动地区就业,二来充当翻译和导游。
商队一共四辆马车,到了旅店却有十一个人,其中只有是七个南大陆面孔。他们停在旅店门口,闹哄哄地进了店,而其中一男两女只是喝了两杯就收拾东西离开了队伍,避开其他人和商队头领打过招呼后便悄悄向北而去。
这三人是商队在往北的路上遇到的,据他们所说自己是南方来的旅人,所乘的马车发生了些意外,希望商队能载上一程。商队首领本想拒绝,毕竟货物在手,而这三个来路不明的人实在值得怀疑。但是三人的衣物看起来都很精致得体,看起来就不像是会对他们这种小型马车商队出手的样子,两女一男看起来也没什么威胁,最重要的是他们给的实在太多了。
三人中唯一的男性大概二十多岁,年轻的洛伽面孔配上标准的南方口音,衣服花哨华丽,自称是个医生,很有礼貌,就是人有点怪。
其中一名女性是南大陆面孔,黑色短发,大眼粗眉,身材娇小,会洛伽语和通用语,商队的人一开始还以为她是绮罗老乡,但是她并不会说绮罗话,而且说话口音非常奇怪,由此可知是个极东人。这个极东女人存在感不强,衣服用料很讲究,但是样式很简单,颜色也单调,好像是仆从一类的角色,看起来有些焦虑,路上一直在和另外两个人小声说话。
最后一个女人在整个队伍受到热烈欢迎,队伍里的人,无论是拉阔尔人、洛伽人还是绮罗人,都无法质疑她的美丽和性感。金色头发扎成一个少见的马尾辫,一张标准的北方美人面孔,一双灵动的眼睛里全是热情和活力,丰腴的胸脯格外吸引人的眼球,却一副大大咧咧完全不在意的样子,抽烟喝酒打牌无一不通,跟任何一个人都不见外,已经知道队伍里每个人的名字和性格,大家都称呼她“小辣椒”,这也是她的要求。他们发自内心的喜欢这个火辣的女郎,并且对于她的穿着产生深深的疑惑:她穿得实在太少了!
在已经开始下雪的拉阔尔,“小辣椒”只穿着一件黑色花边衬衫,外面有一件薄雾似的白色半透明纱衣,最里面可能还穿着一件比衬衫还要短小的衣物,也可能没穿...裙子短的离谱,只到膝盖部分,可能是目前整个拉阔尔地区最短的裙子。靴子倒是挺长,但也不至于包裹住膝盖,裙子和靴子之间便可以看到红色的长筒丝袜,虽然很少见,但也没什么特别好看的,只是男人们的目光还是不住地往这部分瞟。
唯独那位医生,好像对身边的美人毫无兴趣,不过他出手阔绰见多识广,众人也只能感叹有钱人可能都这样。医生倒也不惹人讨厌,除了有些恶趣味,总是在吃饭的时间讲那些手术的事情,自己却该吃吃该喝喝,也不担心“小辣椒”和一群男人混在一起有什么问题。
商队头领本来对三人有些警惕,真到了分道扬镳的时候心里却有些失落,也不太明白三人为什么不和大家道个别,同时对三人的身份有所猜疑。
这时候店老板端着饭桶过来了,米饭在拉阔尔卖得很贵,但是在这经商的绮罗人非常多,就好这一口。
等到老板再次端着一锅鱼出来的时候众人却囔囔起来:“这鱼怎么被人吃了一口?”
老板也是一头雾水,可这鱼确实是自己端出来的,把锅一打开连他自己都发现被人夹掉一块。老板百口莫辩,只好送了众人一瓶葡萄酒了事。
商队头领也不追究,笑了笑,喝了一杯葡萄酒。经过刚才的小冲突,所有人好像都忘了三人的事情,拿起碗筷准备吃饭。
不管怎么说,日子还是要过。
......
离开的三人正是目前距离埃尔兰德最近的契约社巡夜人小队,也是唯一一支活跃在拉阔尔境内的巡夜人小队,拥有官方身份和完整的身份证明。和其他巡夜人不同,他们的职责范围非常广泛,好在拉阔尔境内的能力者非常稀少,导致他们的工作也不算太忙。王都妖犬案刚发生时他们便在埃尔兰德检查过,虽然案件有些疑点,但是并没有直接发现能力者使用能力的痕迹,随后南方边境发生了一些事,他们不得不前去处理,此时才有时间重回埃尔兰德。
巡夜人之中没有等级之分,但小团体总要分出一个领导者,而巡夜人的自治程度非常高,在外一切事务基本都靠自己处理,只有在一些大行动的时候才会受契约社统一调动,由契约社强制指定领导者反而容易引起小团队内部的矛盾,于是外派巡夜人的领导者皆由三人自行选举产生,只保留两套指挥系统:以“灯芯”为主的行动策划系统和以“行刑官”为主的战时指挥系统,所以巡夜人小组的领导者一般来说都是由“灯芯”或者“行刑官”来担任。
但是这支“火神”小队却和绝大多数巡夜人小队不同,“灯芯”和“行刑官”几乎不管事,一切事物基本都是“护工”在处理。
巡夜人制度是契约社隐藏能力者的重要制度,巡夜人们的地位非常高,对外只称代号,他们遵纪守法,享受契约社提供的各种便利,但是大部分时候不受体制制约,只在需要的时候为契约社做事,也不参与契约社核心权力的斗争,很多都是些性格奇怪的人。
在性格奇怪这一点上,“火神”小队有足够的发言权。
通灵师黑乌鸦是真正的医生,有行医资格的那种,这也是他一直在使用的身份。同为通灵师,黑乌鸦和玛门有很多相似点,譬如说性格恶劣喜怒无常,好在一直有某位“护工”看着他,才不至于让他成为第二个玛门。他的能力在通灵师里面绝对算是顶尖的,单凭对通灵师本身能力的理解可能还要在那个让所有人都头疼的玛门之上,手法诡异防不胜防,但是真正打起来黑乌鸦绝对不是玛门的对手,因为后者不止强在通灵师的能力上。而黑乌鸦则是另一个极端,虽然能力者的身体在理论上只要稍微锻炼一下就能比普通人强很多,但是黑乌鸦在不使用能力的情况下战斗力几乎为零,队伍里的两个女人都可以用拳头把他制服。
在这里必须说明巡夜人的另一个规矩:“行刑官”和“灯芯”中至少有一个人和“护工”性别相同。
也就是说巡夜人绝对不会出现两个能力者是男性而“护工”是女性的情况,这样做为了防止能力者对于“护工”的虐待甚至侵犯,毕竟两个拥有绝对力量的男性面对和一个没有反抗能力的女性长时间在外游荡,很难不出问题。基于这种考量和“男性能力者数量较多且更愿意出外勤”的实际情况,大部分巡夜人小队其实都是三个男人,像“火神”小队这种情况虽然不算违规,但也确实少见。
小辣椒则是及时行乐的典型人物,她是一个纯粹的元素师,而且是纯粹的火系元素师,和对自己的力量不太感兴趣的另一个火系元素师卡尔不同,小辣椒把自己的能力开发到了极致。
她曾经是一个标准的拉阔尔人,出生在一个平安喜乐的中产阶级家庭,清秀可爱,性格内敛,父母都不是能力者。在二十多年前那场大瘟疫中,年仅三岁的小辣椒失去了包括父母兄妹在内的所有亲人,自己却因为身体内的特殊力量活了下来。那时候埃尔兰德的巡夜人发现了这个浑身发烫的小女孩,他们一开始以为是发烧,但没有哪个孩子可能在那样的高烧下存活,并且依靠身体的高温驱逐了自己身上的病症。在没有任何人指导的情况下,小辣椒身体内蕴含的能力自行启动,那高得能杀死正常人类的体温杀死了体内的病毒,让她最终活了下来,这个凡人诞下的小女孩是一名能力者,遗传了来自不知道多少代祖先的能力。但这个自行启动的能力却并没有自行消退,身体发热的问题一直困扰着小辣椒一直到十二岁,这个身体对抗疾病的应激反应在开启之后就仿佛无法停止,虽然这使得她对于火系能力的运用炉火纯青,可一切事物都是有代价的,较高的体温加速了身体的新陈代谢,使得她需要摄入比其他人更多的营养,这份能力也无时无刻不在透支她的身体,等于是在燃烧她的生命,当契约社的医疗人员研制出阻滞剂的时候,小辣椒的身体已经千疮百孔,纵使她天生就拥有比正常人旺盛许多的生命力,真正能活着的日子也不会太长了。期间小辣椒常因为自己的出身和身体状况而自卑,北方教会有许多和她一样的同龄人,但是孤儿不多,每周都要打阻滞剂续命的基本没有,即使是注射了阻滞剂,小辣椒的体温还是比其他人要高。医生们不会歧视她,可同龄人却不愿意和她玩,那个时候她的情况进一步恶化,医生们一度认为她活不过十六岁。
但她最终活了下来,在十六岁生日的那天,小辣椒忽然想通了,她那燃烧的生命将会比绝大多数人要短,那为什么不让燃烧地更加剧烈一些呢?她不再唯唯诺诺,并开始热衷于各种刺激性的事物,譬如辣椒,甚至向医疗部门提出申请,想要去世界各地看一看。医疗部门驳回了她的请求,一直到她十八岁,那时候的她的身体已经可以在很长时间内脱离阻滞剂了。
在医疗部门的批准下,小辣椒给自己取了这么一个代号,加入了新组建的埃尔兰德巡夜人,她每年都需要回到契约社位于洛伽的总部一趟,进行为期一个月的例休,并补充随身携带的阻滞剂,在其余时间,她充当着队伍中的“行刑官”,感受更加激烈而丰富的人生。
荒木纱织可能是所有巡夜人里地位最高的“护工”,但她未必因此而高兴,面对黑乌鸦和小辣椒两个熊孩子,这个极东出生的姑娘就像一个真正的护工。她不仅要像一般“护工”那样想办法解决队伍的食宿问题,控制并记录每一笔花销,还要作为整个队伍的首脑思考问题,该去哪里先处理什么问题都是她来决定,甚至还有相当一部分战斗指挥权。除开这些,她还有一般“护工”没有的问题需要处理,譬如提醒小辣椒按时注射阻滞剂,并且时不时对小辣椒进行身体检查,看看她有没有怀孕...荒木纱织本身是个非常保守的人,她绝不会允许黑乌鸦溜出去猎艳,虽然他本人也没什么兴趣就是了,可面对一个活不了几年的人,她选择对小辣椒的放荡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纱织对小辣椒的放纵可能也说明了她内心压抑的另一种想法,重新认识生命的小辣椒从一个极端走向了另一个极端,这个极端或许纱织也是羡慕的,如果男人们在花丛中漫步可以自诩为风流,那么女人为什么不可以?但是小辣椒确实是非常不负责任的一个人,她认为既然她比男人要强,那么就该是男人取悦她,而非她取悦男人,所以很多时候黑乌鸦的能力都用来治疗那些被小辣椒抛弃的男人所受到的精神创伤,当然,以纱织的规定,小辣椒的目标仅限于那些可怜的单身男士,她并不允许小辣椒破坏一个正常的家庭,她知道绝大多数男性抵挡不了这个女人的魅力。
这并不代表黑乌鸦是什么善茬,他有很强的逆反心理,而且非常擅长惹麻烦,三人本来有一辆马车,之所以需要依靠商队的帮助才返回埃尔兰德,全是因为这个人突然灵光一闪,对拉车的马匹使用了心理暗示...
纱织经常会从罗拉爵士家领取契约社发来的补助金,其中大部分都用来填补黑乌鸦捅出的篓子,另外一部分都进了小辣椒的肚子,这使得“火神”小队虽然拿着高工资,日子却仍然过得紧巴巴的。
虽然钱拿的多,也用的快,荒木纱织还是年年入选巡夜人最强后勤人员的提名,她至少还能带着两位瘟神年复一年做好本职工作,以一介凡人之躯。
三人背着行囊朝着埃尔兰德的方向行走,虽然荒木纱织并不是一个多嘴的人,但有小辣椒和黑乌鸦的队伍永远不会沉默,纱织拿着自己的手账本核算这个月的支出,两人在她的身后有一茬没一茬地拌嘴。虽然有些吵闹,但对于纱织来说却是一件好事,孩子静悄悄,必定在作妖,那匹突然相信自己可以直立行走而摔折了腿的马就是有力论证。纱织把残废的马连带马车一同卖给了当地一个农场主,好歹挽回了一些损失,这是比较经济的做法,主要是纱织并不知道埃尔兰德目前的情况,并不着急赶路,不然她可能会向农场主买一头牛来拉车。
一个拉阔尔传统女士不具有的爽朗而大方的声音囔囔着:“喂,小杜鹃,这次你是怎么下的心理暗示?我全程都没察觉到。”
“别扯我衣服,撒开手,粗鲁。”一个男声嫌弃道,语气中还有不加掩饰的得意,“你们看不到是很正常的,因为你们笨,还有,我是黑乌鸦,不是小杜鹃。”
“纱织,你听听,你听听,他说的是人话吗?他说你笨!”小辣椒更加大声地嚷嚷起来。
纱织闻言停下了脚步,她回头看了看,然后走到黑乌鸦身边,可能是性格过于恶劣的缘故,队伍中唯一的男性是队伍里个子最矮的。纱织捏了捏他的脸,感受了一下手感,然后露出嫌弃的表情,从腰间抽出刀一下就砍掉了黑乌鸦的脑袋。
旁边的小辣椒吓了一跳,然后又马上反应过来,气呼呼地喊道:“小杜鹃!你可别被我逮到了!”
原来这个黑乌鸦连同他背上的行囊竟然并不存在,头颅还没落地就和躯体一同化为细碎的颗粒消失了,两人是和他的幻象同行了一路,而小辣椒自始至终是在和一个假人吵闹拌嘴。
这时候从两人身后凭空冒出一个人,仿佛是从空气里走出来的一样,他笑嘻嘻地说道:“纱织姐,你是怎么知道的?”
“你私心太重,幻象的脸不够油。”纱织随口说道,“你没对那些人做什么奇怪的事吧?”
“没有,我有分寸的...说起来那条鱼味道真是不错。”黑乌鸦又摸了摸自己的脸,“有这么油吗?”
“有的。”小辣椒一边说着,一边把真正的黑乌鸦拎起来攥在手中,她出手的速度很快,已经不是正常人该有的速度了。
“等等!这种速度...开个玩笑而已,有必要热身吗?”
“不等了,小伙子,可被我逮到了!”
说着便把黑乌鸦攥在空中用力摇晃起来,黑乌鸦在空中哀嚎,整个人都被摇出了幻影。小辣椒手劲太大,一拳可能会把黑乌鸦打死,所以只能想这些奇怪的办法虐待这个性格恶劣的小青年。
纱织冷眼旁观了一会儿,顺便对了一会儿账,然后一言不发地继续往前走。小辣椒见状也放下了黑乌鸦,后者立刻开始呕吐,前者则快步跟上了纱织,热过身后的她每走一步脚底下的雪便会化成水消融,好在她靴子防水且够长,不然就是真的只能光着脚走路了,虽然她不会伤风感冒,但走路的时候鞋子里有水总是不舒服的。刚才还跪在地上呕吐的黑乌鸦也追了上来,他脸色有些难看,走路也摇摇晃晃,刚想说话,纱织却朝他眨了眨左眼。黑乌鸦一愣,没有开口,而是越过小辣椒,把两人的意识链接了起来。
“你又知道了?”黑乌鸦没有张嘴,但意思已经传达到纱织的脑海里了。
纱织没有说话,只是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身边的这个黑乌鸦是真实的,因为幻象不会使用能力,但刚才被拎起来的那个可未必,作为队伍里肉搏战最差的人,在想法子免除皮肉之苦这方面他一直可以的。
黑乌鸦叹了口气,中间的小辣椒觉得莫名其妙,于是伸手拍了拍黑乌鸦的脑袋,他却赶紧捂着脑袋走远了,边走还边喊:“别摸我头!别摸我头!你的手烫死了,还有,会长不高的!”
小辣椒一边笑着一边围着纱织转着圈圈,时不时就袭击黑乌鸦一下,身体里似乎踊跃着永不疲倦的活力,而且她跑得真的很快,黑乌鸦即使是有所准备也挨了好几下,当然,也不知道挨打的那个是真是假。
可这也不能怪小辣椒,热身过后的她体温会升高到没有抑制剂效果的程度,也就是说,当她开始使用能力,抑制剂就会暂时性的失效一段时间,如果不想法子跑跑跳跳消耗多余的能量,那就只能等欲火焚身了。
纱织好几次想斥责小辣椒随便使用能力,但想起这个姑娘能活的日子不多,又不忍心起来,终究没有说话。
看着嬉闹的两人,纱织翻了个白眼,朝北望去,已经可以隐约看到埃尔兰德的轮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