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斯克街126号公寓是非常标准的拉阔尔式公寓，顶楼是储物室和仆人的居所，不过目前已经荒废了，用作杂物间；公寓不算大，所以三楼没有教室，只有更衣室和活动室，其他的部分本该是公寓主人的卧室，但是现在是由夏洛蒂、梅尔达和艾玛租住；二楼的大部分都是客厅，温蒂生前用折叠门把客厅隔出了三个房间，分别作为阉割版的客厅、工作间以及她和安娜的居所，也就是杰克现在进的这个房间；一楼的门廊向左是会客室和书房，向右则是餐厅，但是如今的公寓不需要如此大的餐厅，便将其改造成客厅使用，只留下一个角落放上餐桌，再往右便是厨房。虽说威斯克街地段不好，可这栋公寓卖个上千金币也是绰绰有余的，它本身就值这个价。
因为是客厅改造的卧室，所以杰克一走进安娜的房间就发现这里采光非常好，并不符合鬼怪志异里产生脏东西的那种阴森条件，更何况房间里还有一位安安静静的小姑娘。杰克昨天见过安娜一面，那时她双眼无神，一边惊叫一边跑上了楼。但是这个小姑娘现在好像和昨天大不相同，要让杰克形容，那便是她的眼睛活了。
杰克看向安娜，她正站在自己的椅子上，勉强和杰克一样高，眼神里充满了新奇和喜悦，像是刚得到新玩具的小孩子...唔，虽然她本来就是小孩子。这倒是一件奇怪的事，她并不像昨天杰克看到的那样，也不是夏洛蒂和梅尔达所描画的那样，她是这个样子，可爱、迷人、充满好奇心，而且非常文静。她的头发是金黄色的，大概是贫血的缘故，面色有些病态的苍白，但她绝对可以说是一位小美人，微波流转的淡蓝色眼眸，精致的睫毛，可爱的小鼻子，柔软的嘴唇...一切都恰到好处，这就是杰克所看到的安娜。
她的眼神活了，不，她活了。
眼睛是可以表达思想感情的，甚至用语言难以表达的微妙的感情，都能用眼睛表达出来。杰克听说过眼睛会说话，以前还在总司的时候也通过眼神来判断犯人所说真假，但在他几十年的人生历程中，并未见过这样的人，能通过眼睛看到灵魂。那是完全没有戒备的眼神，那其中蕴含的情感是发自内心的信任和善意，让所有卑劣和算计都要自惭形秽。
她从椅子上跳了下来，杰克注意到她没有穿鞋，两只小脚包裹在白色的长袜里，袜子又藏在白色的裙子下面，裙子上身主体是黑色的，轮廓优雅，内里衬了裙子主体的白色，像是白色花丛中的黑蝴蝶。
“你是雪人先生吗？”她开口问道，声音软软糯糯，但是却流畅自如，一点也不怕生。
无论是门外的人还是房间里的杰克都是一惊，因为安娜此时就是一个无比正常的女孩子，完全不像有什么精神类疾病的样子。
“我不知道。”杰克这样回答道。
偷听的众人听到这个回答都有些愕然，艾玛更是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不过马上又被梅尔达给瞪了回去。
“雪人先生也这么说。”
安娜说着，伸出白净的小手，把杰克拉到床边坐下，她的手柔软而温暖，杰克忍不住看向她，她也看向杰克，微微一笑，随即又说道：
“但是你不是雪人先生。”
这就被识破了吗？这完全不像不太聪明的样子！杰克还没说话，门外的卡尔反而疑惑起来。夏洛蒂也有点懵，一是安娜居然能如此流畅的跟一个陌生人交流，二是在疑惑这位雪人先生是否真有原型。梅尔达是反应最大的那个，安娜的话让她直发抖，作为一名虔信徒，她又开始相信某个其他人看不见的雪人正游荡在这个屋子里，当然，她现在最怕的是安娜已经被什么东西夺了魂。
杰克虽然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但还是安静坐好，然后问道：“雪人先生还说了什么？”
这时候他的声音柔和而沉稳，倒没有一贯的冷漠和疏离，这让门外的卡尔颇感意外，同时又有些气恼，认为杰克这个小兔崽子之前不过是在装模作样，一旦遇到可爱的女孩子就原形毕露。想到这里他看了一眼艾玛，这个傻乎乎的姑娘充满疑惑地和他对视了一眼，让他不禁在心里叹了口气。
“不行，这是我和雪人先生的秘密，不能告诉你。”安娜摇了摇头表示拒绝，并且坐到了杰克旁边，一大一小这样坐在一起，倒像是温馨的父女，只不过女儿要比父亲好看太多。
杰克不再追问，只是有些疑惑，他很少感觉疑惑，或者说懒得疑惑，不过他现在确实疑惑。
“有什么可以跟我说的吗？”杰克本想让自己的表情变得柔和一些，却发现自己只能尴尬地抽动嘴角，好像蹩脚的小丑，于是他干脆放弃了这一打算，不在自己不擅长的领域卖弄，继续摆出一张面无表情的脸，“我发现你和传闻中不太一样。”
安娜不一样了，她完全不一样了，她的身体还是这个纤弱可人的身体，内里的灵魂却不是那个传说中唯唯诺诺的样子，现在的她大胆，自信，散发着一个天真而勇敢的少女独有的魅力。
门外的卡尔也若有所思地看向夏洛蒂和梅尔达，但她们也很疑惑，安娜仿佛换了一个人，即使是安娜以前清醒过来的时候也没有如此活泼灵动。
“你叫什么名字？冷冰冰的先生。”安娜没有回答杰克，反而向杰克问道。
“杰克·玛洛。”
“好的，玛洛先生，你现在坐在这里了，看着我，你认为这是真实的我吗？”
“我不知道。”杰克又是这样回答。
“是的，你不知道，我们的距离是如此接近，伸手就能触碰到彼此。”安娜说着，大胆地把纤细光滑的小手放在杰克的手上，杰克慌忙收回了手，甚至没来得及感受这美妙的触感，这般内向倒让安娜咯咯直笑，“你看，即使是这样你也不知道真实的我是什么样子，如果你只靠传闻去了解一个人，又怎么能看到那个真实的灵魂呢？”
“我不明白。”杰克摇了摇头。
“你不明白是正常的，因为我也不明白。”安娜站起身，舒展身体，释放着独属于她的那份青春与活力。然后她看向杰克，眼神中竟有些迷茫，她的声音很小，只有离她如此相近的杰克才能勉强听清，“我一直认为我才是安娜，我才是多尔顿和伊米娜的女儿，温蒂的妹妹，这栋公寓最后的主人，我才是安娜，而不是那个胆小鬼、可怜虫，那个需要夏洛蒂、梅尔达和艾玛才能活下去的笨蛋...”
杰克有些吃惊，按理说以他的阅历，很少有事物能让他吃惊，但这件事确实让人吃惊，就算是卡尔过来，就算是西洲大陆经验最丰富的探险家在这里也要吃惊，这意味着安娜的身体里可能有不只一个灵魂，倒真有些像卡尔所提及的一体双魂。
唯有南方的正统教会不会吃惊，他们会立即指控安娜是个女巫并把她送上火刑架，心理学家们认为老教会的这种行为直接导致西洲大陆的精神类疾病研究在过去很多个世纪内没有任何进展。
杰克的目光变得深邃，语气也不再柔和，带上了些警惕：“那么你究竟是谁，或者说，谁才是安娜？”
“谁知道呢？或许是我，或许是她，或许都是，或许都不是。”安娜这样说着，又补充道，“其实我希望是她。”
这倒使得杰克更加吃惊，很少有人会否定自己，尤其是一位娇俏可爱的少女。杰克低下头想了几秒钟，然后抬起头，直视着安娜的眼睛，却发现她在流泪。
一声“为什么”卡在喉咙却问不出口。
“在那个小傻子的眼里，父亲和母亲只不过是出去旅游了，姐姐不过是睡着了...玛洛先生，她过得比我快乐，我也希望能和她一样无忧无虑，可是我不能，因为我都知道，我什么都知道，她们骗不了我。我知道每个人都在帮助我，夏洛蒂、梅尔达、艾玛，我都知道，可我什么都做不了，在这种情况下，无论是我还是小傻子，我们都一样，一样什么都做不了。人的痛苦大多来源于无能为力，我无时无刻不在这种煎熬之下，但至少，至少她是快乐的，因为她什么都不知道。”
门外的众人多多少少都有些莫名其妙，在安娜那段让人听不清楚的低语之后，话题已经转到了所有人都不知所云的程度了。
但是杰克知道，杰克明白，他虽然不知道不同的灵魂在同一躯体下的状态，但他确实能感受到那种苍白的无力感，他从安娜的饱含泪水的眼眸中看到了一个痛苦而孤独的灵魂，正如安娜在他那双冷漠而无趣的眼睛中看到的一样，那种绝望和悲戚让人封闭自我，放弃自我，迷失自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