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回到十一月八号早晨的威斯克街126号。
不同于杰克的迟钝，卡尔早已看出艾玛对杰克所产生的不寻常的感情，但他发现的并不止这些，在梅尔达看向艾玛的眼神里，他也看出了不对劲，那是一种占有欲、一种控制欲，或许那也算是爱的某种形态。
不简单。
卡尔在心中赞叹，这可太不简单了，在拉阔尔，同性性行为是犯罪的，王权革命之前制定的法律里，这种罪行最高可以判处死刑。到了现在，虽说不至于死刑，但是道德上的谴责和一定时间的监禁也是必不可少的。拉阔尔有著名剧作家因此入狱的事例，出狱后妻离子散，作品也被禁止上演，最后郁郁而终。
不过这也并非是拉阔尔才有的法律，整个西洲大陆都有类似的法令，南大陆、北大陆甚至新大陆也不例外，只不过拉阔尔格外严格。
在感情这件事情上，卡尔就像是在神佑之地中游荡的智天使，六翼多目，持漆黑的巨大镰刀，执掌智慧和死亡的权柄，随身携带的水晶球可以看到神国之外的任何地方。对于世界上发生的任何事情，这个仅次于真神的大天使无所不知，却又一言不发。
对于杰克来说卡尔或许就是如此一个人，当然他并非一言不发，他的话很多，但没一句可以全盘相信，关于他自己的事情一般都是说了等于没说。杰克反倒和他完全不同，这个沉默寡言的男人是真正的一言不发，但他真的很好懂，耿直横贯了他的人生。
事实上，卡尔如果搞情感咨询绝对比他当侦探要更加出名，也更加出色。
加油啊玛洛警官。
卡尔在心里这样呐喊，虽然艾玛对梅尔达有依赖感，但那并非是爱恋之情，更像是妹妹对姐姐的感情，这样的艾玛是可以搞到手的，只要你稍微暗示一下，你就把单身的问题解决啦！
然而杰克不愧是杰克，他略加思索，开始吃起馅饼来，因为他饿了。
馅饼被油炸至金黄，表皮清脆，馅料松软，切个小口简直毫不费力。杰克吃了一小块，确实是超乎想象的美味，面皮爽口，馅料加了奶酪，这是奶香味的根源，在奶香味的冲击之后，杰克又感受到了竹笋、橄榄和葡萄干的味道，没有想象中那么烫，唔，还有一些辣椒粉。
“非常美味。”在风卷残云般吃完面前的食物后，杰克由衷感叹。
艾玛听到了之后把头埋得低低的，拿着勺子在自己馅饼里捣来捣去，像是专注于吃东西的样子，然而每个人都能感受到她藏不住的快乐，除了杰克。
“谢谢夸奖。”她说。
卡尔也吃了一口，然后他看向杰克，有些恨铁不成钢。
如果是他坐在杰克的位置上，他就会这样说：“很有特色的炸饼，奶香味很浓郁，但这只是一个障眼法，其他馅料被融化的奶酪包裹起来，放入口中时就会有一种爆炸般的冲击，这是一种天才般的设想，艾玛，你总能给我带来意外的惊喜。”
而不是吃完了抹一抹嘴巴：“好吃。”
其实这也不妨碍他在这里放彩虹屁，只是这个时候并不适合说太多话去抢杰克的风头，他只需要表现得符合礼仪就可以了。
几人在这样尴尬的氛围下用餐完毕，艾玛把所有的盘子端回了厨房，一边哼着歌一边洗碗。然后四人坐在沙发上聊天，主要是卡尔在聊，夏洛蒂和梅尔达负责听，杰克负责发呆。
卡尔说了一些南方诸国的见闻，在洛伽的东南，那些北方战争时语言相通却各自散落的小国联合成了新生的布莱德王国（Bled），但是由于各个地区的口音大不相同，卡尔在那里闹出过很多误会，他甚至不需要编撰，只需要挑选着讲一些就可以了。这些新鲜事完全吸引了两位女士的注意力，虽然交通在这个时代已经非常便利，但像卡尔这样真正行过万里路的人却依然少见，而且听起来卡尔也非常怀念这些时光。
艾玛处理完厨房的事务，蹦蹦跳跳地来到客厅，她也不说话，只是站在旁边微笑着，好似她真的只是个小女仆。
“好了姑娘们，说了这么多，差点误了正事。”卡尔突然站起身来，他看向夏洛蒂，露出礼貌的微笑，“不知道安娜的情绪稳定了没有，今天可否见上一面？”
夏洛蒂早就猜到会是如此，她看向旁边的梅尔达，梅尔达则无奈地笑了笑，站起了身。
“她今天状态还不错，我上去问问。”说完便跑上了楼。
“既然昨天都是误会，我相信她会愿意见你们的，她性子软，一直都是好孩子。”夏洛蒂说着，还瞥了一眼杰克，杰克却看着艾玛，不明白这个小姑娘今天怎么这么开心。
“需要茶点吗，玛洛先生？”
“不了，谢谢。”
“您喜欢什么口味的红茶？这个甜度可以吗？”
“就这个挺好。”
“您需要吃点什么吗？”
“不，我不饿。”
“那...那你们平时工作的时候都吃点什么啊？”
“我工作的时候不吃东西。”
“那你工作的时候在干什么啊？”
“我一般没有工作可做。”
“啊？那他们会给你付薪水吗？”
“会。”
这时候艾玛小小的脸上写满了大大的疑惑，她的语气中充满了不可思议，仿佛啥都不干还有薪水是这个世上最难以置信的事情：“为什么你什么都不做却有人给你付钱呢？”
杰克的眉毛也皱成了一团，他挠了挠自己的脑袋，自言自语道：“对哦，为什么？”
刚才还相谈甚欢的夏洛蒂和卡尔已经不再开口，他们坐在一旁，饶有兴趣地看着两人交谈。
“玛洛警官看起来并不像一个好吃懒做的人，为什么没有工作可以做呢？”夏洛蒂也非常疑惑，她凑到卡尔耳边低声问道。
耳边感受到美丽姑娘的呼吸和温柔话语，卡尔仿佛回到了他在洛伽被那些莺莺燕燕们称为“千面情郎”的时光，嘴角不自觉勾起一抹笑容。夏洛蒂也突然意识到自己此举不妥，但她没有扭扭捏捏故作小女儿态，反而坦诚地看着卡尔，示意自己方才并无其他想法，确实只是问个问题。
这种坦荡和勇气倒让卡尔有些意外，是个好姑娘，可惜已经和安东尼确立了关系。卡尔虽不觉得自己是什么正人君子，但也不会自诩情圣，见到漂亮姑娘就走不动道，遇到一丁点误会就当成暗示。他把杰克和他一起瞎跑时的表现回忆了一边，花了三秒钟措辞，然后低声说道：
“玛洛警官思维和行事都异于常人，性格内向，不善与人交际，大伙都不放心让他去办事。”
夏洛蒂看了看杰克，他正跟艾玛进行小孩子般的问答，她又回想起杰克种种不寻常的举动，最终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从楼梯处传来脚步声，梅尔达慢慢走了下来，她看起来颇为迷茫，目光在几人身上扫过，好像在寻找着什么，又好像在思考着什么。她什么都没说，打开门扫了眼院子和街道，又进门到处看了看，像是被人夺了魂。
“怎么了？梅尔达，发生了什么？”夏洛蒂站起身来，她仔细看了看梅尔达的眼睛，亲切地拉住她的手，“这是怎么回事？亲爱的梅尔达，你怎么也变得魂不守舍？艾玛！去给她倒一杯茶，让她好好缓一缓。”
梅尔达伸出食指，颇为疑惑道：“我们这里还有其他人吗？”
“您是指什么？我和杰克大概属于安娜眼中的其他人。”卡尔说道。
“她说她想和雪人说话。”梅尔达接过艾玛递来的茶，轻轻抿了一口，继续说道，“可外面没有雪人。”
众人听闻都有些讶异，但又都有些想法。
“是听错了吗？还是眼花了？”艾玛问道。
夏洛蒂则有不同看法：“是不是在安娜的意识里她看到了一个雪人，但实际上我们看不到这个雪人。你们懂我意思吗？安娜所看到的是另一个世界的雪人。”
卡尔和杰克不动声色，杰克是个无神论者，卡尔胜似无神论者，他们对夏洛蒂的话并没有神学方面的考量，直接从心理学角度进行思考，但两人毕竟不懂这一行，所以也是不明所以，只能沉默以对。梅尔达和艾玛却是连连摇头，她们根本听不懂，而且还有所触动，尤其是梅尔达反应激烈。
其实卡尔觉得安娜可能只是在胡言乱语，但是当着家长的面他不能这样说。
“不要说这些神神鬼鬼的事情，我知道有些小孩子能看到我们看不到的东西，可是...不要用这些东西来吓唬我们，夏洛蒂，我是虔诚的信徒，我是不怕的，可是艾玛总会被你吓到，留下阴影。”梅尔达皱着眉头说道。
“啊，这不是鬼怪，是科学！我所说的另一个世界并不存在，那是安娜想象出来的。”夏洛蒂说道。
事实上艾玛并不是特别害怕，她虽然看起来呆，却是见惯生死的人，害怕的反而是梅尔达，虔信徒相信这世上是有真神的，那他们也必然会畏惧与之相对的鬼怪。譬如那头在埃尔兰德的阴影中蛰伏的恶魔犬，梅尔达相信那是真实存在的，她觉得安娜变成如今的模样是因为那天晚上被这骇人的恶犬吸了魂，她所看到的那个男人便是恶魔的人间之躯，他偷走了安娜一半的灵魂，把她变成了现在的模样。
所以在听到雪人的事情后她便止不住的害怕，认为是某种只有安娜才能看到的脏东西进到了房子里，夏洛蒂的话刚好戳中了她内心深处隐藏的恐惧。像是梅尔达这样没有受过科学教育却又在人生历程中变得成熟的人，对于超出自己认知范围的事物总会不自觉往神学领域思考，且本能地认为这些超出自己认知范围的事物都是抱有恶意的，这与他们本性是否淳良无关，只是长时间处于恶意之中的一种自我保护。
这种情况通俗地讲就是怕鬼，倒也不是什么坏事，知道害怕的人往往活得久。
此时卡尔已经明白了夏洛蒂的意思，他尝试着询问道：“你是说这个所谓的雪人是安娜想象出来的，对吗？”
夏洛蒂嘴唇微启，似乎想再解释一下，但最终她还是只能说一句：“差不多。”
“不可能。”梅尔达却反驳道，“以前从没有这种事，安娜从不撒谎，她不会说她没看到的东西。”
“她看到的不是真实存在的，是她以为自己看到的...”夏洛蒂费力想解释些什么，但是梅尔达根本不信这一套，她理解不了夏洛蒂的说辞，也不想去理解。她的人生经历告诉她，未知往往意味着欺骗和麻烦，纯理论的东西向来虚无缥缈，外行人听了会觉得玄之又玄，只当是胡说八道，虔信徒面对异教徒时一贯如此。
此时艾玛怯生生的声音在旁边响起：“那我们去哪里找安娜的雪人呢？”
夏洛蒂和梅尔达同时皱了皱眉，前者开口道：“我不是说了那是不存在的嘛！这世上根本没有鬼，也没有恶魔，雪人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安娜的两个世界之间的界限不再明显，使她开始混淆了。”
后者则赶紧捂住艾玛的嘴巴，还不住嘀咕：“你怎么敢让那种东西进门，那肯定是恶魔的法术，就是要蛊惑安娜，到时候吸她的魂，万一没吃饱，还要吸我们的魂哩！”
艾玛被夏洛蒂说得迷迷糊糊，又被梅尔达这话唬得一愣一愣的，一时间手足无措，不明白自己该做什么。情急之间用求助的眼神看向身边站着的杰克，杰克感觉到自己被一双情感丰沛的大眼睛盯上了，有些不明所以，偏了偏头，面无表情地摸了摸艾玛的脑袋。
艾玛的情绪即刻就被安抚下去了，梅尔达狠狠瞪了杰克一眼，像护崽的老母鸡一样把艾玛拉到一边，不再和夏洛蒂纠结鬼魂的问题，夏洛蒂嘴角露出一丝笑意，不知道是因为杰克和艾玛的互动还是因为梅尔达的偃旗息鼓。
卡尔的目光从每个人脸上扫过，觉得不能让这些人这么胡闹。
“我觉得艾玛说得有道理，我们得把雪人找出来。”卡尔这样说。
听到这话，夏洛蒂苦着脸，看起来有些委屈，小声嘟囔道：“就算不相信我，也要相信科学啊。”
卡尔闻言只是投过去一个充满歉意的笑容，梅尔达则是被这种胆大妄为的发言吓得张大了嘴巴，她哀嚎道：“疯了！都疯了！真神在上！来救救这群迷途的羔羊吧！”
“大家稍安勿躁，我想明白了一个事情。艾玛，去把你那块白色的毯子拿过来，咱们让玛洛先生去当这个雪人。”
艾玛立刻就跑去拿她的毯子了，梅尔达和夏洛蒂则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原来这个雪人指的是刚才在门口罚站的玛洛先生！
或许是杰克先生在门外扮演的雪雕让安娜误以为有一位雪人先生，如果让夏洛蒂简单解释原理，那就是杰克的形象在安娜的另一个世界里和雪人相对应，使得安娜认为“雪人先生”存在于两个世界中，虽然是假象，但杰克就是这个世界的“雪人”。
而其他人则没有这么多思考，他们直接就找到了关键：杰克即雪人。
在大部分情况下，人的第一反应就是正确反应。
杰克则歪了歪脑袋，眼神里透露出一些迷惑。
但是众人并没有在乎他的意愿，甚至他自己都觉得自己的想法并不重要，既然是大家的要求，理由也正当合理，那就这么办呗。
杰克重新披上了毯子，显得颇为滑稽，几人心照不宣地偷笑了一番，聚集在安娜房间的门口。门没有锁，但是梅尔达还是敲了敲门，问道：“雪人来了，可以开门吗？”
“可以。”一个清新空灵的声音从门后传来，像是不属于这个世界一般。
梅尔达看了看杰克，小声说道：“居然没有迟疑，看来她对你很是期待，一直在等着。”
杰克也不知道说什么，他跟安娜完全不熟，只能是尴尬地“嗯”了一声，慢慢推开了门。大家目送着他走进去，为了避免惊扰到安娜，也都默契地没有探头探脑，只等到房门一关，才把脑袋凑到门边，想听一听两人会说些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