辩论开始了。
侍者将帽子拿到罗伯特·洛克一方,由正方先行发言。这位老绅士站起身来,把帽子放在头顶,开始陈述:
“我们认为人的行为是由其自由意志所支配的,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实,正如诸位今日在这里与我们争辩,完全是由诸位自己的意愿所决定的,应该不存在什么奇怪的行尸走肉混进来吧?毫无疑问,人是神在世间最伟大的造物,而赋予人类此等殊荣的,或者说让我们成为万物之主的,正是因为我们的身体内存在的会以意识思考的东西,正是我们的自我,我们的意志。我们的行为正是根据我们的自由意志所思考的结果,而非是根据本能的指引,否则怎么会有世间如此多新奇的人造物?难道是神告诉建筑师们如何修筑楼房?难道是神告诉画家如何作画?难道诸位今天出门时是某位天使在一旁耳语,吸引大家前来?这显然是对我们的自己的否定,所以我们认为人的行为是符合自由意志的。”
随着罗伯特·洛克发言结束,他取下帽子递给侍者,露出自己开始发白的头发,双方对他的发言给予礼节性的掌声。侍者接过帽子,走至斯坦纳爵士眼前,把帽子送到了这边的阵营。斯坦纳爵士点头致谢,他身后的众人已经开始讨论,斯坦纳爵士仔细倾听着这些人的发言,并和自己的理论互作补充,在他的对面,罗伯特·洛克也在和旁边的人低声讨论。
大概过了一分钟左右,一位青年接过了斯坦纳爵士手中的帽子,人群立刻安静下来,等待他的陈述。由于戴着不怎么合尺寸的帽子显得有些滑稽,他先是尴尬地清了清嗓子,然后开始发言:
“我方认为人类的行为并非是自身自由意志所支配的,洛克先生认为我们的行为是出于我们自身的意志,也就是我们的‘自我’,但我要很遗憾地告诉诸位,事实却并非如此。大家都相信自己先天是完全自由的,甚至涵盖个人行动,认为自身行为受到自我的支配,觉得在任何时间自己都可以开始另一种生活方式。然而经验告诉我们,自己并不是自由的,而是受制于必需品,而且不顾他的所有决心,他无法改变自己的行为。打个比方,洛克先生,我们只有一个国王,是因为这个国家只需要一个国王,并非是我们每一个人想做国王便可以做国王...抱歉,这有点抽象,换个比方,洛克先生,呃...您今天可能并不想来到这里,您更希望能今天能在自己家的客厅里倒一杯葡萄酒,听一支小提琴独奏,看一本书,而不是来到这里和我们展开无用的讨论,呃...我是说和我们这一群男人,唉,随便吧。重点是您仍然在出门后来到这里,这是有悖于您的意志的,只不过因为我们事先有过约定,我是说您是在这种规则的约束下来到这里...”
听众们的反应并不强烈,这位发言人交出了帽子,有些难为情的坐下了。
斯坦纳爵士并不气恼,他声音柔和地安慰道:“你太紧张了,后面的表述有些瑕疵。”
“十分抱歉,我...呃,对不起...”
“没事的,习惯就好。你叫什么名字,小伙子?”斯坦纳爵士问道。
“拉文·赫墨斯(Lavin·Hermes),先生。”那年轻人回答。
斯坦纳爵士笑了笑,他提醒道:“下次记得不要用国王打比方,这不是什么警告,只是希望大家尊重我们国家的象征。”
罗伯特·洛克一方的讨论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一位身材发福的绅士戴上了帽子,开始他的驳斥:
“你方认为人类的行动与他的自身意志无关,这是一件非常让人费解的事情,坦白的说,希望诸位不要生气,这听起来像是杀人犯对自己的辩护。请诸位细想,一个小偷在偷东西的时候被发现了,于是他杀死了发现他的人,于是被捕的时候他这样说:‘我是根据世间规矩而杀人,因为杀人时控制我的并非是我的意志,而是世间大大小小的规矩,它们告诉我:你须得杀了他,否则他便要抓你’。如果一个人的行为不是由他本身的意志所决定的,那么我们凭什么给罪犯定罪呢?难道我们要把他们都放了,然后去质问全知全能的神:您为何要使他们杀人?我并不否认客观事实对人的影响,但我认为人的自由意志正是人在面对这些客观事实时的选择权,并非是被谁规定下来的死物,是灵活而宽泛的,有些人选择做好人,有些人选择做恶人,我们正可以通过他们的选择来看出这个人的品行和自我。正如你方所说,罗伯特·洛克先生并没有选择待在安稳舒适的家中,而是遵守约定来到这里,这正是他良好品行的体现,也是他自由意志的体现。”
他取下帽子递给侍者,现场同时爆发出热烈的掌声,斯坦纳爵士也忍不住鼓起掌来,无论各自观点如何,这番驳斥相对于前一个人的发言是非常有力而精彩的。
不过这次斯坦纳爵士亲自站起身来,他戴上帽子,开始侃侃而谈:
“我曾看过一些异教徒的书籍,其中有一种观点,个人的道德源自个人的性格,也就是说一个有着杀人犯性格的人无可避免的会杀人,但这种无可避免并不能使他免受惩罚,因为惩罚有着坏的性格的人是理所当然的事,他们认为杀人只是将这种坏的性格暴露出来,以便惩罚者甄别。当然,我并非支持这种极端的说法,我只是想请各位思考一下一种伴随我们终生都不会改变的东西,一种像异教徒们口中‘坏的性格’一样从始至终不会改变的,无可避免的东西,没错,我就是指我们的灵魂,或者说我们的本质。我们从十岁到二十岁,身体、智慧、精神都是在不断改变的,我们的身体长大的,变得愈发睿智,正常情况下应该没有变笨的吧?我们十岁之时认为是正确的到了二十岁可能就是错误的,所以我们一直是在改变的,我们的意志是在改变的。但是这就有一个问题,如果28岁的约翰杀了人,等到50岁的时候自首,应该怎么给他定罪呢?这个人的身体发生了变化,如各位所说,他的自由意志也发生了变化,28岁的他跑了,50岁的他选择自首,如果我们是根据人的意志来定罪,那么就应该放了50岁的他,去抓28岁的他。可我们显然不能这样,为什么?因为我们定罪的标准并非人的自由意志,他杀了人是既定事实,杀人的罪孽便铭刻在他本质里,并非是身体或是其他什么地方,不会因他的改变而改变,自首只能改变他的量刑标准,不会改变杀人罪的事实。至于选择,不,人从来没有选择权,人的所有选择都只是一次趋利避害的判断而已。”
罗伯特一方立刻展开反击,他们并未从“杀人犯的诡辩”继续深入,而是抓住斯坦纳爵士没有着重表述的“趋利避害的判断”进行反击:
“我方认为斯坦纳爵士对于人的选择权太过悲观和潦草,只是草草表述了自己的想法,却并没有对此作出任何解释。不过我们大致能猜到斯坦纳爵士的意思,在他的眼中,人没有地位的高低,也没有品格的分别,所有人都是根据自己的看法进行判断,认为荣誉高于生命的骑士和认为钱财高于一切的吝啬鬼并无本质上的区别。一个是为了自己心中的荣誉而死,一个是为了眼中的财富而死,本质上都是选择了意识中对自己最有利的部分,即使他们的行为天差地别,我们却要认为他们是一致的,斯坦纳爵士,我说的可有道理?”
斯坦纳爵士挠了挠头,接过帽子,开始发言:
“我的表述或许有些不明确,谢谢你的补充,虽然你的解释并无道理,不过有一点你说的很好,即使是两个人的行为天差地别,我们也要认为他们是一致的,虽然这么讲和我的身份不符,但我仍然要说人类的本质并无高低贵贱之分。这也正是我认为自由意志不主宰人类行为的原因,我的朋友洛克菲勒先生曾在南区收养了一位孤儿,他的父亲在染上药物成瘾症后去世,母亲是一名妓女,也因为工作原因染病去世,诸位认为他的品性和能力如何?不会太好,我想也是。可是如今他是洛克菲勒先生最得力的助手,无不良嗜好,不近女色,只在为洛克菲勒先生倒酒时才会喝一杯葡萄酒。这说明人类的本质并不因为他的出身而不同,是环境改变了人,人的行为受到大环境的制约而非是他本身的意志。”
罗伯特·洛克戴上帽子,露出微笑:
“虽然斯坦纳爵士此言有些偷换概念,但我并不打算追究,既然环境的影响可以在人的道德上展现出来,那么我认为人的自由意志也可以从人的的道德行为上展现出来。那我也举个例子好了,主角并非是洛克菲勒先生那样的大人物,而是一个家道中落的小女孩,不过这是我亲身经历的事情,或许比起斯坦纳爵士要更深刻。
“大家知道我住在白熊区索尔顿河岸,几年前曾有一位小姑娘在我家干活,她没有母亲,和父亲租住在南岸的黑教堂区,那里的生活环境十分恶劣,两个人挤在一个小小的房间,空气中混杂着下水道和化学药剂的味道。虽然一开始很笨拙,惹出了一些小麻烦,让我想过解雇她,但她非常好学,而且懂礼貌,和其他生活所迫出来干活的女孩并不相同。我起了好奇心,在调查后才发现她的父亲曾是一位优秀的商人,她也曾是享受过优渥生活的天之骄女,却每天早早起床,徒步穿越两个城区来我这里干活,从未迟到。我曾问过她是否要变成全日制,这样工资待遇会高很多,也可以和我们同吃同住,不必每日奔波。她拒绝了,因为她还要给晚上回家的父亲准备晚饭,于是我把她调到了中午,让她负责午餐和下午茶的工作,这种微小的帮助却让她对我十分感激。
“后来有一天她突然不来了,之后来的是一位名叫阿伯拉尔的医生,告诉我她得了重病,以后可能来不了了,他来这里是为了替她还清我预付的薪资,顺便让我注意是否有因她而生的疾病。几番推辞后我收下了钱,嘱咐仆人们注意清洁,却又拿出10个金币,希望能够让她拿去治病,如果治好了,只需要来打一年白工,挺有趣的先生们,我们从衣服口袋里随意摸出来的钱却是一个勤劳女佣一年的薪资。这位小姑娘最终还是永远离开了我们,我参加了她的葬礼,去的人不多,但表达出来的悲伤肯定要比我死了以后我儿子的悲伤更加真切。
那时候我第一次亲眼见到了那女孩的父亲,他满脸憔悴的络腮胡,头发杂乱,却拿着女孩手写的账本,按照上面的名字和数目找到来参加葬礼的人一个一个补上欠条。我们都想拒绝,但在女孩的葬礼上,没有人可以拒绝。据我所知,他后来还清了所有的欠款,甚至创立了如今的罗斯塔尔建筑公司,诸位肯定已经知道我所说的是谁了,没错,这位父亲正是安东尼·罗斯塔尔。这件事给了我很深的感触,但是在这里,我想说,罗斯塔尔先生和他的女儿并未被残酷的现实和恶劣的环境所改变,他们仍然坚守自己内心的道德,没有变得卑劣无耻,即使这种坚持有些无益,这种坚持让他们的生活承受了很大的负担,但这正是人类自由意志的体现。人会为了高于自己的目的和价值,选择不同的方式去做一件事情,这种崇高的道德行为体现了一个人的自由。”
帽子回到了斯坦纳爵士一方,这次他们陷入了长久的讨论中。
这番话倒让已经昏昏欲睡的卡尔有所想法,听这位罗伯特·洛克先生所言,安东尼居然还有过这样的曾经,这和他在自己和杰克面前所表现出来的沉稳和狡黠完全不同。这也让他猛然想起夏洛蒂所说的,温蒂生前交往最密切的人便是一位名叫阿伯拉尔·威廉姆斯的医生,而那位替安东尼女儿还款的医生也叫阿伯拉尔,这位阿伯拉尔显然和安东尼一家关系匪浅,如果这两个阿伯拉尔是同一个人,那安东尼恐怕和温蒂的死脱不了干系。
精神恍惚时却还要被迫分析案件,卡尔有些头大,而这点线索暂时也分析不出什么东西,不若暂时先记下来,天亮了再去见见那位阿伯拉尔·威廉姆斯医生。
终于,一个小个子绅士站了起来,顾安流低声说道:“他是个无神论者。”
卡尔只是敷衍性的点了点头,打算听听还有什么跟案件有关的例子能被举出来。
小个子绅士戴上帽子,开始发言:
“洛克先生举的例子实在精彩,那么我要提出一个问题,如果人的行为是其自由意志决定的,是否人的错误只能归咎于自己?就像您所说的,有人可以在恶劣的环境下维持本心,是不是说我们的宗教、法律、道德、传统总是正确的,错误的只是那些在相同环境下无法维持本心的人,这未免也太过苛刻了吧?”
顾安流此时想到一件有趣的事情,他对旁边无精打采的卡尔低声说:“神权革命以前的老教会认为人的自由意志只存在于真神和伪神的两个区间,也就是善的意志和恶的意志,人的自由意志只能二取其一。”
卡尔伸出一根手指说道:“这个我懂了,对于老教会来说人只有一种自由意志:信或不信。信它即是善的意志,不信即是恶的意志。”
顾安流想了想,觉得也没什么毛病,便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随着争论的继续进行,卡尔终于发觉已经没什么值得听的东西了,于是他打了个哈欠,在温暖的环境下开始打瞌睡,顾安流只是摇了摇头,从侍者那里要了一条毛毯给卡尔盖上。好在他们坐在后排,其他人对此也表示理解,毕竟辩论从来在凌晨进行,中途打瞌睡这种事经常发生。
当顾安流把卡尔拍醒时辩论已经结束了,罗伯特·洛克和斯坦纳爵士这两位辩论时针锋相对的绅士此时像最亲密的老友一般走出了门,商量去哪里喝点东西,交流一下心得。侍者们收拾着一片狼藉大厅,卡尔伸了个懒腰,把毛毯还给侍者,和顾安流一起走出了索尔顿夜宵俱乐部。
把自己吃撑了的苏落正坐在马车夫的位置上,看到两位走出来赶紧去搀扶,却忍不住打了个饱隔。
“吃不下就少吃点。”顾安流面无表情地说。
苏落大概确实是吃得太多了,没有出声应和,只是不住点着头,且又打了一个饱嗝。
卡尔正要上车,冰冷的触感落在他的手上。
下雪了。
这是埃尔兰德今年下半年的第一场雪,雪花在昏暗的灯光下落在这个沉默的工业城市,在落地的瞬间消融,人们抬起头,又有更多的雪花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