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尔顿夜宵俱乐部位于琉璃街一个不怎么起眼的角落,旁边是一家看起来规模不大的旅店,还有一家晚上会关门的照相馆。这里本来只是个夜不归宿的浪子们玩累了之后进行壁炉夜话的地方,会员们只需要缴纳1个金币的年费,就能随时来这里休息并享用免费的茶点,因为俱乐部的五个创始人中有两位对酒精过敏,所以不能饮酒就成了索尔顿夜宵俱乐部不成文的规定。
漫漫长夜无心睡眠的绅士们聚在这里,有闲有钱,没有女人又不能喝酒,最常见的消遣手段就是打牌、吵架和讲故事。打牌有输赢,故事也总有讲完的时候,可世界上从没有哪一个脑袋是被嘴巴说服的,一旦出现争辩,那肯定会有“明天别跑,咱们继续”,每周一次的辩论也就成了索尔顿夜宵俱乐部的常驻项目。那些吃年金的无业人员、轮休的政府职员、慕名而来的大学教授、晚上出来找刺激的学生、工作自由的小老板跑来这里消遣一夜,并非是想要个结果,更多是为了寻个开心,最好自己也能参与进辩论中,在一群智力水平和自己相当的人之中慷慨陈词绝对是一件令人愉悦的事情。
辩论往往就意味着争执,在索尔顿夜宵俱乐部,暴力是绝对禁止的行为,言语上的人身攻击也会被警告,除此之外,涉及政治、经济、道德、神学的话题百无禁忌,只有一点,道理要合情合理让人信服,否则迎接发言者的只有嘘声。
而在辩论中的所有正规发言都会被侍者们记录下来,所有在接下来一周内来此消遣的会员都可以查阅并进行投票,结果将在第二周辩论结束后公布。这项活动在王都上流社会非常有名,《社交周报》甚至专门开辟了一个栏目用以报道每次辩论的结果,所以辩论时间虽然都在凌晨,却还是常常人满为患。但是最近由于冬狩和王都妖犬的缘故,俱乐部的大部分会员在晚间都不再出门,有的人甚至直接跑去了乡下,所以并不需要预定席位。
因为来过很多次,顾安流一进大门就有人向他点头致意,他一一回礼,带着卡尔走到前台。
前台小姐带着热情的微笑说道:“欢迎您的到来,顾先生,这位先生是?”
顾安流面无表情道:“我朋友,可以让他加入俱乐部吗?”
“当然可以。”前台小姐拿出一张表格,但是没有递给卡尔,她带着微笑问道,“不过只有您一个推荐人是不行的,还需要两个推荐人的担保。”
顾安流点了点头,拿过表格,在上面写上自己的名字,然后直接看向自助茶点的方向。
“苏落。”
听到顾安流的呼喊,苏落拿着一个放着奶油蛋糕的托盘从俱乐部内部钻了出来。
“什么事?公子?”
“帮卡尔做一下推荐人。”
苏落瞅了眼卡尔,卡尔朝他眨了眨眼睛,他本不想答应,但公子的话也不能不听,只能满不情愿的在表格的推荐人栏目加上了自己的名字。
“公子唉,我给他担保了也还差一个人呐!”
苏落一边把表格还给前台小姐,一边朝着卡尔挑了挑眉头,顾安流也把眼神投向一脸无辜的卡尔。
“拿出来。”
卡尔一脸“被你看破”的表情拿出了罗拉爵士的推荐信,一边递给前台一边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你来找我,你肯定有。”顾安流说,然后面无表情的补充,“万一你没有,我还有。”
卡尔嘴角抽了抽,他倒蛮想知道顾安流那封推荐信是谁的,但是光靠猜的话他永远猜不到完全正确,因为顾安流身上的推荐信不止一封。
前台看过信件,在推荐人栏目加上了罗拉爵士的名字,然后微笑着把表格递给卡尔,并对之前的行为表达歉意,其实也没什么好致歉的,都是按规矩办事,主要是表达一个态度。
卡尔微笑着看向前台小姐,微微颔首以示自己并不在意,然后礼貌接过表格,大致看了一遍,上面都是一些基本信息,并不严格,毕竟得到三位俱乐部成员的推荐本身就是一种审查。他把表格填完,并缴纳了1个金纳尔的费用,和顾安流一同进入俱乐部内部,而苏落早已跑回自助茶点旁边。
俱乐部本身不是很大,分三层,一层大厅摆了很多桌椅,绅士们在这里谈论最近看了什么歌剧或者去哪里旅游,角落里放着自助茶点,环绕大厅的房间里大部分是棋牌室,还有服务人员的休息室。
二楼也有些小房间,主要是给那些本想消磨时间却又有些疲惫的人准备的,喜欢安静环境的人也可以在里面喝茶看报,甚至对当天辩论不感兴趣的小团体可以在里面自行开展新的争论。这些房间的隔音效果都很好,只要不是对着墙壁一阵猛锤,完全不用担心吵到别人。
三楼房间有限,很少有人上去,大部分人都不知道那里的房间是用来做什么的,事实上这与他们也没什么关系。
虽然是凌晨时分,这里却依然人满为患,卡尔随意张望了一下,发现除了服务人员外没有任何女性,这让他大失所望。两人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旁边的人正在讨论最近的投资方向,朝着两人礼貌地点了点头。
随着顾安流和卡尔落座,一个人大声喊了起来:“罗伯特·洛克(Robert·Locke)先生,斯坦纳爵士到了!”
随着他的声音,一位身材高大俊朗,额头宽阔,眼眸深邃而瞳孔幽蓝,留了一小撮八字胡的中年绅士走进了会场,他便是今日辩论的主角之一。随着他的入场,所有的人都不再高谈阔论,只是偶尔和身边人低语两句。同时,一名身形和顾安流一样瘦弱,眼袋较重,鼻梁高挺,带有忧郁气质且不留胡须的五十岁绅士站了起来,和入场的斯坦纳爵士握手致意,他是另一方的代表罗伯特·洛克。
握手时有人在大厅中央摆了两排椅子,然后所有人都站了起来,房间里打牌的人也陆陆续续走了出来,把自己的椅子搬向两边,以表明自己的立场。
“我昨天下午才从西海岸赶回来,今天的题目是什么?”有人问道。
“人的行为是否符合自由意志。”他的同伴回答,“这周辩题很正经,就是有些大。”
卡尔也站起身来,他看向顾安流,问道:“我们去哪边?”
顾安流指了指斯坦纳爵士。
“他认为人的行为不符合人的自由意志。”
然后他又指了指罗伯特·洛克。
“他认为人的行为是符合自由意志的。”
顾安流的意思很简单,卡尔须得选择一个立场,但是卡尔向来对这些玄之又玄的东西无感,人的行为符不符合自由意志他不知道,反正他一般只做自己想做的,但有时也被迫听从别人的意见,譬如现在,他只能说:“你去哪我去哪。”
顾安流也不多言,把椅子拎到了斯坦纳爵士的阵营,卡尔也跟了过去,却发现苏落坐在对面的角落里。顾安流对这种情况丝毫不生气,好像完全不在乎下属的选择和自己的意愿相悖,或许是因为苏落单纯觉得坐那边离茶点比较近。
随着一位侍者拿着一顶并不起眼的黑色高顶帽走到大厅中央,所有人都自觉摘下了自己的帽子,露出或整洁或光洁的头顶。这是防止辩论变成菜市场的办法,拉阔尔自王权革命之前就有的规矩:只有戴帽子的人可以发言。
所有人都可以畅所欲言,但这些话语都属于无效发言,唯有某人戴上帽子,人们都必须安静下来听他讲,而戴着帽子的发言便属于有效发言,人们或赞成或反对都只能戴上帽子在众目睽睽之下表达自己的观点,这样的言论才能被记录并引起讨论。在拉阔尔人的道德观里,匿名通常与犯罪划等号,既然期待引起思想的共鸣,便要把一切都放到台面上来讲,这固然使一些“街头智慧”无用武之地,让所有的发言者说话时要时时刻刻审查自己,却也有效地维护了辩论的组织性和纪律性,剔除了那些说话只会老一套,既怕受到批评,又想听别人说好话,只会卖弄小聪明的人。
卡尔也随着大家一起摘下了帽子,顾安流并没有戴帽子,也不可能取下用以束发的网巾,所以他并无任何动作,卡尔看向对面,苏落也摘下了自己的高顶帽,露出藏在里面的发髻。
这就是你戴高顶帽的原因吗?真是个小机灵鬼。
因为顾安流和苏落来此的时日也不短了,最多只是引来好奇者转瞬即逝的目光。对于拉阔尔人来说,发髻和网巾并非什么稀奇事物,可能一开始还能引起不少误会,可随着来到这片土地的南大陆人愈发增多,如今的拉阔尔人,至少是王都人早已经习以为常了。
这让卡尔有些感慨,直到现在阿尔诺的某些习俗和文化在拉阔尔人看来都是粗鲁无礼的行为,但他们成为拉阔尔殖民地的时间比绮罗和拉阔尔建交的时间都要长,却根本无法得到拉阔尔人的理解和正视。说到底阿尔诺只是一片殖民地,绮罗却是和拉阔尔同等地位的庞大帝国,在这个贪得无厌、物欲横流的时代,勤劳和奉献得不到尊重,所有的尊重和理解都建立在强大力量的基础上,这一点在新大陆上那些徘徊在灭亡边缘的土著身上得到了完美的体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