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一。
今日是君凌回朝的日子,早间,一行人便已经到达了上阳长安王府之中。
官员们以及各皇女的反应各异。
——君凌本应前几日回朝,跟随昭惠帝去参加千枭集,但她却以沪郡事务尚未处理完为借口,推迟了回朝时间;如今说沪郡事务已经差不多办妥,却恰好赶上了吏部着手准备官员考核的日子。
个中缘由,不得不令人深思。
忠宁王府。
君策舞剑已毕,才将剑收入剑鞘之中,便看见了不远处,杨宣急急忙忙地奔来,神色有些慌张。
君策不知杨宣所虑何事,却直觉地感到许些危机感,于是神色一肃,对着刚好跑到自己面前的杨宣沉声发问,“光贤,发生了何事?”
杨宣喘着粗气,好不容易才平复了些紊乱的呼吸,拱手一拜,“仲略,我的人刚才来报,宸逸不仅治了沪郡的灾,还全盘掌握了当地的势力。”
“你说什么?”君策握着剑柄的手指一紧。
沪郡,兵家必争之地,一个土匪横行、世家作乱的三不管地带,竟然被幺妹宸逸,不过堪堪用了将近一月的时间,便全盘收复了去!
若是宸逸手下有能人异士,她还觉得尚能理解。但如若这是宸逸亲自所为,日后此人对自己而言,当是一大劲敌!
“我们在那里的势力如何了?”君策按了按额头,语气中透露着忧虑。
“尽数被铲除。”杨宣语气与君策同样沉重,“不论我们明面上的人,还是在暗地里安插,连陛下的势力都难以发现的钉子,全数被挖了出来。”
杨宣的目光有些狠毒。
“有胆量和本事把宣的东西铲除,便要承担代价啊。沪郡,绝不能成为她君宸逸的一言堂!”
君策叹了口气,“光贤,罢了。”
“仲略!”杨宣的声音的音调提高了几分,面上染了些怒意,“皇权争霸的这个时候,莫非你还在念及什么姊妹深情?你念及情谊,她君宸逸不一定念及!”
春风乍起,君策的眼神有些渺远,看向被风吹起而沙沙作响的枝叶,一时竟不知如何回话。
幺妹对她最为上心,宸逸的感情让她虽说身处皇家,却也觉得几分暖心。况且,宸逸的父君薨逝后,便被母皇过继给了自己的父君养育——此人,也可算得上是自己的亲姐妹了。
但她也知道,莫说皇家,就连世家门阀当中,再为坚固的感情也会随着利益的纠葛被消磨殆尽。要想维持这份脆弱的感情,就只得有一定的利益交易基础,把两人紧紧绑在同一条绳子上。
君策抬起手来,在空中虚握一把,随后捏紧了拳。
看来,她有必要尽快去长安王府,和宸逸好好谈谈了。
“光贤且放心,策非感情用事之人,自有打算。”
杨宣自然深知君策的为人,听闻君策做出承诺,于是也松了一口气。
“宣也是担心你意气用事罢了。既然如此,仲略你自有把握便好。”
郁太傅府。
郁清在书房内握住手上的书信,看着紧闭的门窗,倏忽扬起了一抹笑意。
有趣,当真有趣。
书信上的内容很短,拉拢自己的意思却表现得明明白白。
“沫白亲启:
见字如面,遥祝祺祥。
观沫白所书,凌欣然自喜,不知何以报答。印刷一术若成,且流传于世,沫白当流芳千古。凌拜服。
沫白有结交凌之意,凌不胜荣幸。待凌回朝,便与君详谈。吏部考核在即,凌可为沫白谋一职,若沫白不嫌,考核毕,即可上任。
知己难得,若把酒言欢,不亦快哉?”
“君氏宸逸谨书。”
气运之女来结交自己,而且言语恭敬,不敢有丝毫怠慢的意思。看来自己的人生当真是开了挂一般。
郁清在房内暗自兴奋,系统在此刻也出了声,“宿主,第一步成功了!”
“那是,也不看看我是谁。”郁清把手上的书信扔在桌案上,眼神中透着闪亮的光芒。
君凌,气运之女,在她这个穿越过来的现代人来看,也不过一草包罢了。
皇宫。
此时正是刚下了朝的时辰,诸位大臣们三三两两地结伴而行——仅凭下朝后哪些人一起出宫,便可大体推测得出,朝堂中哪些人是一个集团或是一个党派。
楚实是昭惠帝心腹,这个身份也决定了她只能在朝中做个孤臣。每每下朝,她总是一人负手而行。
朝中没有世家庇护的大臣,虽然多有拉拢之意,但都怕坐实了结党营私的罪名而被谏臣参上一本,都不敢和楚实搭上话;
且楚实自己本来也是个冷漠的主,别人不敢与她来往,她自己也不屑去和她人有密切联系。
而一向保持中立的韩元秉着同样如此的想法,成为了下朝时,除了楚实以外极少数的无人和自己走在一起的大臣中一员。
本不愿与人有多联系的楚实今日却是奉了君凌的命令,一反常态地主动和朝中大臣搭起话来。
而此人正是韩元。
韩元早已习惯一人漫步,故楚实来到韩元身旁时开了口后,韩元这才注意到原来自己的身边有人。
“令规近日可好?”楚实的语气颇为熟稔,仿佛面对的事自己的挚友,开口便称呼了韩元的字。
韩元对一向面冷的楚实突然对自己热情以待有些诧异,但想到楚实是自己的准儿媳,便也有些释然。
“子臻唤我,不知何事?”
楚实由于身份是伪造的,于是在大昭也化了名——初池,字子臻。
“池来给未来丈母娘请安。”楚实开着玩笑,一向冷肃的脸笑起来时,让韩元感到莫名毛骨悚然。
“元可不敢当子臻这话。”韩元摆摆手,“子臻乃一国大将军,栋梁之才。而我韩元不过一介书生,在朝廷混口饭吃罢了。犬子能嫁与子臻,自然是他的荣幸。”
楚实与韩元不知不觉间,已经步行出了宫门。韩元本欲拱手拜别,却听见了楚实试探着问道,“不知我可否来府上一坐?”
原来这心高气傲的将军和自己攀谈一路,是为这般。韩元暗自思忖,且应下她,看她要来我韩府作甚。
“自然自然,韩家恭候君大驾光临已久。子臻要是想来,元自当扫榻以待。”
韩府。
听完楚实的话,韩元握着杯盏的右手颤了颤,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初池,一国最为受重用的大将军,陛下的心腹,竟然是长安王主在明处的棋子……
如果那让自己操碎了心的儿子嫁给了她,那么等以后真相大白,她的立场不言而喻。也就是说,从一开始,自己就陷入了这伙人的算计当中。
韩元有些恼怒,欲待发作却听见楚实继续说道,“令规不必如此。且等我细细道来其中缘由,令规再发怒未迟。”
韩元张着的口闭了回去,压着怒气回答,“你且说。”
说罢,还是觉得不够解气,末了又补充了一句,“要是子臻没有合适的理由让我信服,我韩元就算抗旨,也不会让清儿成为你们政治博弈的牺牲品!”
楚实温润一笑,将平时冷肃的面孔早就丢到了不知何处去。
“君,信奉法之一道?”
韩元将欲要放在唇边的杯盏轻轻放下,沉吟了片刻后答道,“是又如何?”
“令规追求法之一道,我自知。天下有法可循,有法可依,在这乱世,颇难。”楚实看向韩元,语气坚定,“我主所求的,虽然与君所求有所差异,但不过都是为了天下苍生。”
“如今世界门阀林立,诸侯割据。就算在大昭施行法令,一切依循律法执行,造福的也不过是大昭一国之民,而非天下万民。”
“我主所求,便是天下万民皆有所养,安生乐死。”
楚实把杨承给自己准备的说辞一字不漏地背了下去。
“令规,我主诚意相邀……”
韩元不会被她迷惑,反而冷笑道,“谁制定‘法’?‘法’的执行需要绝对?权利,天底下再没什么权利能比帝王更高。你让帝王制定的‘法’去制裁帝王,这跟让猴子看桃园有区别?”
“法,从廌。廌,即解廌,那是一种能辨别曲直、公正无私的神兽。”韩元又道,“帝王命令人制定‘法’,用以约束臣子百姓,但却约束不了己身,因为一旦‘法’伤害自身利益,她便能命令人重新修订‘法’。试问,这样的‘法’还有公正无私可言?这本就是最大的不公!再者经,大臣犯法与庶民同罪这话流传了多少年?不过是愚民罢了,真正做到有几例?”
楚实笑道,“那么,令规想从我口中听到什么呢?”
韩元道,“君方才说了什么,元便想听什么。”
楚实道,“我主知道令规追求的是什么,我能明白,但是令规,你扪心自问,现在是实践你心中‘法’的好时机?哪怕我主全力支持你,士族新贵也饶不了你。你若折戟沉沙,你的‘法’自然也变成一纸空谈,似那海市蜃楼,眼睛看得到虚影,手却摸不到实体。”
韩元自己的“法”和法家的“法”不同,她要的是公正无私,没有一人有特权。
听到别人这样否定自己的“道”,韩元心中未免有些不舒坦。
“你现在不能实现,但你可以为能实现的人打下根基,这便是传承。”
楚实继续忽悠了下去。
“我主想要的一切,此生注定看不到,因为实现它需要的时间太漫长了。不过我主可以将这份志向传给继任者。新木能抽芽,不正是因为老树枯叶滋养土壤?令规,你的理想是这个时代所无法承受的,一个不慎——不,应该说没有任何悬念,你去实践它,下场便是死无全尸。”
韩元道,“若能殉道,不枉此生!”
“你追求‘法’的初心,不就是为了用‘法’让天下太平?时机未成熟,你这么做只会引起动荡,岂不与初心本末倒置?”楚实道,“‘法’之一道,博大精深。也许你穷其一生也不能窥探它的全部。脚踏实地,一步一步来岂不是更好?理想与现实总是不同的——”
韩元沉默了。
她以为君凌是天真,如今一瞧,天真的人反而是自己。
“元还有一问,子臻能否解惑?”
楚实道,“问吧。”
韩元道,“元极少与人论道,知之者甚少,子臻是如何知晓的?”
楚实:“……”
呀,兜不住了。
算了,把小伙伴卖了吧。
“世平说,要想招揽你,要对症下药,招揽得几率才要大些。”
韩元:“……”
“呵呵,子臻当真……”韩元僵硬地扯了扯嘴角,想礼节性地微笑,却发现自己笑不出来,“直言不讳。”
小剧场:
多年后,等一众臣属回忆往事时,韩元提到这茬,在座的同僚们均放声大笑,羞得杨承无地自容。
后来杨承得出了一个结论。
招揽谋士,不能派只会打仗的武将去。
一众人默默扶额。
特么你才知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