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允你喊我的名了?”兀自强撑。“你到底是谁?装神弄鬼就这么有趣?戏弄我就教你舒心了?”
“当年,赛荷珠谋了天下第一的面皮,殊不知,那面皮实则是靠人的精血喂养。又是死物,到底经不得累年。若是几年后摘下,倒还能保住自个的容颜。偏生,她不肯。如今,一张脸毁得彻底,便是华佗在世也救不得了。而你,因着胎中血气不足,方才生得一副无盐貌。若真论起来,也是你娘的错。”平舟微叹,自怀间取出个胆瓶递了来。“只是不曾料到,你竟又步了她的后尘,换了别人的脸。若快些取下来,还能恢复旧时容颜,也不会落得你娘容颜尽毁的下场。这瓶中药丸,有养血生肌之效,按时服下,会起些效用。”
沈娇鸾反手打落了胆瓶。
“别让我说第三次,你,到底是谁?”
“娇鸾,且听我最后一句,成亲夜,拜堂后不要留在房中,避开众人耳目,到府外寻处安静地留一夜,天亮后再回府。”
“你到底是……”
颈上一痛,沈娇鸾带着那半截话瘫软下去。失去意识前最后瞧见的,是那人微眯的双眼中泻出的一丝温柔。
“娘,我不要再去平居了。”
温煦阳光里,叉腰站在庭下的女娃,暗黄的肤上有红晕隐约浮现,不似红果,倒更像极熟透的芭蕉,经不得人半点怜惜。
“哦?为何?”
忙于查看绸缎货色的赛荷珠不曾停下手中活计,更甚,头都不曾抬起,全似当自个女儿的话为穿堂风。
“我讨厌那个私塾。”小人火气不小。
“这几匹水锻质量倒是上乘。明儿包了送去平居,算是谢礼。”赛荷珠自顾对着身旁丫鬟吩咐。
“是,夫人。”
“娘!”小人儿气急,狠狠一脚跺在地上,黄脸硬生憋出黑来。
赛荷珠约莫这会才忆起一旁杵着的小女儿。浅笑吟吟地看回来,风华绝代的脸在春日阳光下熠熠生辉。
“来,告诉娘,你是恼着私塾,还是恼私塾中的人?”
一语中的。
大约是下了诸多的决心,这才有了孤掷一注的决绝。索性闭了眸子锁了粗眉,厚唇一口,叠串的抱怨便冲出了口。
“我讨厌先生师娘生儿舟儿跟烧火的丫头!”
“素卿都不曾抱怨,你为的是哪出?”赛荷珠不觉敛了笑。
“我讨厌沈素卿!”
小人儿眼看便要哭出来。
“沈娇鸾!”
酥手狠狠拍上桌,赛荷珠沉着脸站起身,眼看便是真正动了怒。
“讨厌这种话,也是你能在府里说道的?掌嘴!”
大抵是被自个娘亲鲜少露出的怒容骇到。怔了半晌,小人儿哇得一声哭出来。
“我讨厌娘!”
竟是转身便跑了。
赛荷珠也不追,不着痕迹轻叹了一番后又坐回了桌边,自然,宝贝女儿那弃学的要求也一并拂了。
平白闹了一出,隔日,小人儿还是满心不情愿地被家仆抬去了平居。虽道是与沈素卿在同个私塾,两人却向来各自行动。这一日是寒食,难得,大夫人宋云儿也亲自出府送沈素卿入学。
不情不愿地下了轿,方走到门边的,一眼瞧见宋云儿拉着沈素卿站在院中同平居的先生畅聊甚欢,小人儿越发生了回走的心。正躲在门外探头探脑的功夫,身后一道轻嗓就轻飘飘传了来。
“娇鸾。”
嗓音虽是淡,倒也脱不开一股子童声童气。小人儿猛地跳转了身,就瞧见那站在身后的二人。相仿年岁的童儿,是一并在平居里念学的书童,平日里却总爱穿一身白衫,面上也鲜少动容,就连取个名都怪,舟儿舟儿,听在小人儿耳中,便只觉讨厌。这会,身旁又站个从头到脚裹着黑斗篷的古怪男人,就是无论如何也没法教人安心了。
“唤我做什么?离我远些。”
小人儿扁嘴,当下也顾不得院中站着的那最最讨厌的二人,提脚就要朝里走。
“喏,给你的。”
舟儿也不恼,只自袖中掏出个网兜递了来。彩线勾成的兜,里面塞了几颗鸡卵,一瞧便知,是寻常人家的孩子在寒食节常玩的把戏。但若真论起来,多少又有些不同。寻常孩子,大约只晓得央求爹娘将鸡卵染成红的绿的,到了舟儿这,却是用画笔细细勾勒出景物,倒也有情趣。
“我不要。”小人儿瞥一眼,脸色又差了几分。
“啧啧,这般丑的姑娘,有我家小哥亲手准备的礼物都不收,日后,怕是求着旁人送也求不得了。”一旁男人阴阳怪气地插话。“哪日觉得自个丑到无法见人了,记得来找我,看在小哥的份上,我倒是能给你换张过得去的脸,哈哈。”
小人儿脸一白,居然就说不得话了。
“你吓到她了。”
舟儿瞥一眼男人,云淡风轻的样哪里像个总角小儿?说着话,人已经近前几步到了小人儿跟前,也不管小人儿反应如何,顺势便将那兜子塞进了她手中。
“今儿是寒食,动不得烟火。饿了就吃些充饥,到傍晚下学了回府再吃些好的补回来。生儿大约也没有,你若吃不完,就拿去跟他分几枚,说不定,会换他对你笑一笑。”
“谁要你的东西!”
小人儿回了神,烫手一般抛了兜子到地上,小脸上的嫌恶有模有样。鸡卵已经煮过,就那么实诚地摔在地上,虽说不至于四溅,毕竟不是卵石,啪得一声,大约就有几枚碎了。舟儿到底也没料到会有这一出,微愣过后,便似全然不觉样转了颈子对男人轻颔首。
“今儿要跟先生学一支新曲儿,回去时要晚些,晚膳不用等我了。”
说完,起脚便进了平居,到底没再看小人儿一眼。
都走了。
黑衣男人已经不见了踪影,院内,站着聊天的几人也各自散了去。舟儿,大约,也进了学堂。只剩小人儿杵在门外,伴着她的,是一兜摔在地上的鸡卵。
怔了半晌,到最后,还是四下里看了两眼,觉着没人会瞧了,这才悄悄下了台阶去捡那一兜的鸡卵。果真呢,碎了大概有三四枚。还剩几枚完好无损的,小心举到眼前来瞧,竟是画了些亭台楼阁,还有着戏服的女子凭栏。精致的画笔,竟也能在小小一枚卵子上画得如此出彩,纵是小人儿不懂画为何物,单是瞧着,就生了藏着把玩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