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人都似雷击一般,愣在当场,却连起脚都悉数忘了。破费了些气力转身,那尼姑早已走出几步开外。
沈娇鸾张了张嘴,半晌,才逼出几个字来。
“沈念慈?”
苍鹫划空而过。
那一场急雨,止于凌晨时分。来去匆匆的雨,洗得净世间污秽,却洗不尽内里浊垢。自然,更驱不尽普华山上经年不散的云烟。当那一缕晨曦破空而出时,普华寺内端得是飘渺难辨。
平舟在寺外立了许久。
晨露沾了衣,人却站得更挺。精神也是极好,任谁都不曾料想,那人,已是三日不得安眠。就那么安静地立着,不言不语的,快要与缭绕云雾融而为一。
待晨钟响起时,普华寺的大门,吱呀一声打开来。
“先生,方丈等候多时了。”
从门内探出头的小沙弥,脑门上的香印还鲜得很。与平舟说道起来却又兀自熟稔,笑将起来时还露出个浅淡酒窝。
平舟便也笑,回过礼便径自一脚踏进了普华寺的大门。
偌大的寺院内人声旱迹,约莫泰半去了佛堂做早课,只留三两沙弥留在院中打扫。这会,小沙弥引着平舟进寺后便自行去忙了,平舟倒也不觉有误,自行起脚直奔后院方丈禅房。一路施然前行,绕完了一众水洼时,禅房的门已近在眼前。
只是还不等平舟敲门,里面便有笑语穿门而出。
“到底是年轻气盛,不惧寒湿。”
“方丈,您说笑了。”
平舟不觉又笑,信手推门而入。斗大的禅房,一张香案,两个蒲团,除此之外,再无他物。方丈自是端坐于蒲团之上,手间持一串珠,笑如弥勒。另只蒲团上,跪坐着的是个着了粗布衫做尼姑打扮的妇人,低眉垂目的,安静之余却也教人总觉突兀。
平舟大略看一眼,倒稍稍意外起来。
“昨儿夜里落得一场好雨,东方却有明星高悬不落。待到雨势弱了,那星辰却又陡然陨落。老衲便知,时辰到了。命数,果真,是应了命数。”方丈笑颜如昔,却也难掩语中喟叹。
不得蒲团落座,平舟也不嚷,索性垂手立在门边,却独独不看那妇人一眼。
“事尽在人为,慧如方丈,总也该参透才是。”平舟依旧笑。“今儿来,是为拜别。这些年,多谢方丈顾应,来日,若得机缘,定会现身以谢容恩。”
“罢了,罢了。这六道轮回,你是执意要再走一遭,老衲也不得多言。只愿你早日洗清一身俗业,修得正果。”
说道时,方丈不觉瞥一眼身侧妇人,笑意渐消。
“既是辞别,便多留些时候,了了凡尘事再走罢。”
“一眼已足矣。”
叹息一般,平舟竟是转了身便走。
“小哥!”
到底,那人妇人已然失了方寸。惊惶着起身,话不曾出口的,竟有诸多珠泪滚滚而下。檀唇开开合合的,哽咽了半晌,也不过逼出只言片语。
“你别走。”
平舟一脚踏出了门去。
“小哥,小哥!”
妇人慌忙追到门边,眼中却再不曾寻到平舟的影踪。怅然之余,诸多悔恨涌上心头,只换得掐上门扉的素指血色全失。
“是我的错。”
妇人怔怔念,泪若雨下。
“金麟本非池中物,一入凡尘苦水游。他日云开飞天去,但恐俗业缚归途。”
方丈念一道谒,神色凄凄。
“业,只由心生。他,却平白毁在沈家那一滩泥淖中,可叹,可叹。”
失魂样出了方丈禅房,绕过前院时,便迎面碰上了信步而来的沈娇鸾。人恍惚,纵是迎面走来也入不得眼。擦身而过时,沈娇鸾顿住了身。
“沈念慈?”
陡然怔住。
太过久远的名号,如今听在耳中,竟恍若隔世般生疏不适。片刻的怔怔,继而再度起了脚,到底没了与那人多言的心。
沈娇鸾哪里肯依?
匆忙几步追上来扯住那人的衣,脸上惊讶恼怒交叠。
“你没死?”
说着话,却又不肯信,非要加重了气力死死掐住那人的臂膀好确信,站在眼前的,是个活生生的人。
“沈念慈,你居然没有死?”
“施主,你认错人了。”
轻描淡写一席话,顺便推开沈娇鸾的钳制兀自后退,神色不变。
“贫尼法号戒空,施主,请自持。”
道完,也不再纠缠,施然离去。
沈娇鸾僵在原处,面色换来变去。良久,又陡然回神,当即便连拜见方丈都顾不得了,提了裙角就急急奔出寺去。
不得了,本该死去的人竟又活生生出现在眼前。说什么识错人,笑谈。朝夕相处了十多载,沈家味十足的人,哪里是一句识错就能遮掩过去的?这事,说什么也要快些回去说与自个足智多谋的娘亲听才是。
却终不曾想,一脚踏出寺门时,身前赫然多了道白影挡了去路。
“闪开。”沈娇鸾锁眉。
“我有些话要说与你听。”
“你是谁?为何要听你说?平白耗了我的时候,烦也不烦。若再不让开,小心我翻脸。”
沈娇鸾愤愤,不经意抬头瞧清那人的模样了,忍不住又是一愣。竟是当日抱了沈素卿尸首闯进沈府的男人。
“娇鸾。”
平舟微微叹。
“纵是千万不该,也该听我一句。”
说着,平舟自顾近前一步,微垂了头看下来时,温润的容颜上多了几分温熙暖笑。
“我总不会害你。”
浅语似是带了某种魅惑的意味,竟也叫执拗的沈娇鸾当场失了脾气。人亦怔怔,即是被平舟执了手缓步而行也不曾留意。直到两人离了普华寺上了山顶,经那疾风一吹,沈娇鸾这才回了神。
忙不迭挣开平舟的手,堪堪后退两步顿住身,脸上陡然生了几分怒意。
“你要做什么!”
“上辈的恩怨,不该应在你身上。沈家众人里,你最无辜。我不能坐视不理。娇鸾,我不能教你出闪失。”
平舟直直望着沈娇鸾,眼底有暖意流泻。
沈娇鸾涨红了脸颊。
平心而论,自那人口中听闻自个名号,莫名里竟有股安心的意味,就如,这人,这呼喊,曾长长久久地驻足于自个生命中。也因着安心,沈娇鸾就有了恼羞成怒的恨。自个的名号,只得生哥哥一人可以唤得,眼前这古怪男人,哪里能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