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鼐坐在首位。
看完高谷,看陈循。
看完陈循,看苗衷。
这三个比自己年岁还大的老家伙,突然来找自己,到底怎么回事,他能不知。
但是知道也得装作不知道。
于是曹鼐对年龄最大的苗衷拱手道:“苗公这深经半夜的,三位来我府邸有何贵干?”
苗衷呷了一口茶,略有深意的看了看曹鼐。
“曹公,王直今日没来找过你吧?”
“呃,来过。”
曹鼐有些诧异,看了一圈想从三人脸上看出点什么,可惜他失望了,这三老家伙全都老神在在。
王直今天确实来了,而且他还知道王直今天不止找过他一个人,在坐的王直都找过,就是为了联名上书,阻止皇帝亲征。
曹鼐也知道这三位深夜来此的目的,不就是不想让自己倒向王直吗,真是多心喽。
陈循也学苗衷呷了一口茶,开口道:“曹公对王直所行之事怎么看?”
怎么看,当然坐着看啊,我特么还能站着看啊。
曹鼐心里想骂人,说好听点他是内阁首辅。
可是呢。
在内,王振那阉货,都特么不甩自己脸色。
在外,特奶娘的吏部尚书王直才是群臣之首,自己还背着吏部左侍郎衔,能怎么办,听话呗。
在阁,自从三杨相继去世,自己就慢慢被陈循架空了,彻底被边缘化,说是比在坐的三个老家伙职位都高,但特么的屁点权利都没,就是个摆设,还没中书舍人赵荣权利大呢。
唉,说是三杨系的中青代领头人,但是权利中心早在杨士奇去世后就转移了,要不是皇帝朱祁镇为了安抚三杨系的人,这内阁首辅根本轮不到自己来坐。
他懂得审时度势,内有王振擅权,外有王直领导文臣,在这种情况下他也乐得当个鸵鸟看双方斗来斗去。
“曹公?”
见曹鼐没有吭声,神情有些呆滞,陈循知道这位首辅又开小差了,于是提醒了一声。
“哦,不好意思三位,最近老是神情恍惚,些许是困乏了,我就不送三位了。”
曹鼐端起茶杯佯做喝茶,他是真心不想搭理陈循。
三人见此,哪还不知是何意,屁股还没坐热便纷纷起身告辞。
等出了曹府,陈循先行告辞离开。
高谷在苗衷的邀请下坐上了苗府马车,原本平和的脸上也瞬间变得一脸怒容。
“苗公,你说这俩人......”
苗衷摆了摆手,安抚高谷道:“唉,陈循这几年做的确实有些过了,就拿今日之事来说,这后面要没有今上的授意,你觉得他敢这么肆无忌惮吗。”
“这曹鼐自从坐上着首辅之位,可是越来越窝囊了,以前还敢跟王振斗一斗,现在一心只想着过太平日子,早知便不来这一趟了。”
高谷还是有些不忿,他以前可是很欣赏曹鼐的,那时的曹鼐行事果断、明敏爽朗,杨士奇死后,王振擅权罪于外廷大臣,曹鼐也多有维护。
现在,自从陈循入了阁,曹鼐是一天不如一天。
“你真以为,陈循拉着咱们俩老头子只是为给曹鼐施压吗,也是在警告咱们,这是上面的意思。现在在曹鼐心里,怕是已经给咱们打上内党的烙印喽。”
苗衷感叹了一句,陈循的目的他如何不清楚,但是清楚你也得照着做。
为什么?因为在外臣眼里内阁就是皇帝的私党。
私党也无所谓吧,但怕就怕被打上内党的烙印,那特么妥妥的皇帝的狗腿子啊。
文臣最重要的是什么,风骨!
但是他老了,不想在争什么风骨了,只想给儿孙们留条后路。
苗衷看了看被自己说的沉思的高谷,心中感叹道:人心真的是会变的,看来这次皇上亲征是势不可挡了。
陈循的马车慢悠悠的走着,宵禁那是对平常人,对他们这些大臣作用几乎为零,想不想报备还要看心情再说。
拐过两道街口后,在路过一条幽暗的小巷时,陈循拉开车厢木窗摆了摆手,马车继续前行。
等马车消失在黑夜之中,幽暗的小巷里伴随着轻微的脚步声,隐隐有黑影一闪而过,随后又恢复寂静。
翌日上午,阳光明媚。
郕王府后花园,朱祁钰一身轻衫坐在松树下的摇椅上纳凉。
成忠一边擦着脑门上的汗水,一边低声汇报着。
“昨日,皇上下旨亲征,吏部尚书王直便开始奔走诸大臣府邸,欲联名上奏劝阻皇上,其中就包括内阁那几位,昨夜宵禁之后,陈循携苗衷、高谷前往曹鼐府邸,呆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便离开了。”
朱祁钰沉吟了一会,面带笑容缓缓说道:“我想陈循带着苗衷、高谷就是给曹鼐施压,不让他参与进去,毕竟再怎么没权利,首辅这个名头可也不是摆设。曹鼐估计又做起缩头乌龟了吧,王直要白费功夫喽。”
“是,王直就是想借助曹鼐的首辅之名,可惜他注定要失望了,曹鼐没有答应他,也没有拒绝。但是王直毕竟是好面子的人,再怎么说也是外臣之首,曹鼐没同意,他也不好意思直接假名。”
“昨日下午的事,内廷传出消息了吗?”朱祁钰又问了昨天之事。
“清晨便传出来了,那事是太后授意,皇上并不知晓,直到王府马车被人在太液池发现,才传到皇上那里,听说发了雷霆之怒要彻查此事,但是不到一个时辰便不了了之。
刚刚内廷派人送了赏赐,来人给的理由是金鳌玉蝀桥年久失修,马车在意外堕水,车夫柳达溺死,让王爷以后进宫走长安大街。”
“呵呵。”
朱祁钰笑容越来越冷。
就连浑身冒汗的成忠都感到一阵寒意。
过了许久,朱祁钰轻声说道:“快中元节了。”
“还有四天。”
成忠点了点头。
“下去吧,找个凉快的地方纳凉去。”
朱祁钰对成忠挥了挥手,便晃动着摇椅闭目养神。
成忠施礼告退,他没有劝朱祁钰避暑,因为他知道朱祁钰的性格,不想做的事谁也不能多嘴。
他曾见过一个太监,就因为给朱祁钰夹了一块肉,便被拖下去活活打死。
朱祁钰事后告诉他:上位者需要懂得克制己身,摒弃诱惑。
其实他当时已经吃饱了,只不过对一盘喜欢吃的肉多看了一眼,那太监为了邀宠便私自给他夹了一块。
他不喜欢这种钻营之人,那太监为了一己之私,蛊诱主上贪欲。
如果不惩治他,那这个太监做一次,还会做第二次,就像个恶魔一样,为了自己的利益,蛊惑主上堕落深渊。
所以这种人,该杀。
等成忠脚步声走远,朱祁钰双眼微睁,看着头顶翠绿的松针,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时一个身穿藏青色劲装青年走了过来,在朱祁钰耳边低语了一会,便转身离开。
过了许久,朱祁钰轻声低言:“京城要乱起来喽。”
看了看地上的树影,推算了一下时间,已经快中午了。
“今天去谁那吃呢,汪淑贤,算了吧,还是去杭静娴那里吧。”
打定主意,朱祁钰起身看了一圈,见到远处凉亭陈玉正在那里打盹,高声喊道:“玉哥儿,吃饭啦。”
陈玉此时靠着亭柱正睡的香呢,突然听到喊声,蹭的一下站了起来,一脸警惕的四周打量起来,等看到朱祁钰坐在摇椅上一脸笑嘻嘻的看着自己,顿时翻了个白眼。
揉了揉眼,走到朱祁钰身边,没好气道:“王爷准备吃什么,我让婉娘去做?”
整个王府的下人内侍敢这么跟朱祁钰说话的只有陈玉一人,当然他并不是恃宠若娇,他从小把朱祁钰当成自己弟弟照顾。
但也知道上下尊卑,从不插手不该插手的事,也不过问不该问的问题,所以他的地位在郕王府属于超然的存在,不比他义父陈符地位低。
而且陈玉性格谦和,待人温和,从不仗着身份欺压下人。
有时候跟朱祁钰开玩笑,也知道把握个度,起码不会没眼力劲,给朱祁钰乱下眼药。
当然,朱祁钰也知道陈玉不争的性情,私下里他也乐意喊陈玉一声哥儿。
不然真活成一个连朋友都没有的孤家寡人,那多没劲啊。
朱祁钰抓住陈玉的胳膊,准备起身。
“你啥时候跟婉娘把事办了呗,我给你们当证婚人。”
陈玉脸上红光满面,也不知道是热的还是羞的,拉住朱祁钰的手腕将他拽起,帮着他整理外衣。
“算了吧,我一残疾人,给不了婉娘什么的,就不耽搁她了。”
朱祁钰看着给自己整理外衣的陈玉,微微一笑。
“你敢说没对婉娘动心,我不信。”
“好了别说了,你堂堂一王爷这么调侃人家一黄花大闺女,真的好吗?”
陈玉显然不想谈这个话题。
“唉,你要不是我哥儿,我操的那门子闲心。”朱祁钰叹了口气道。
陈玉看了看朱祁钰,无奈道:“好,知道你为哥儿好,眼看着晌午了,先说吃什么吧?”
“去杭静娴那里吧。”
见陈玉是真不想聊这个话题,便不多说了,不过眼神一闪,对陈玉又道:“你别跟着去了,你去找婉娘,让她做点杭静娴爱吃的送过去。”
说完,不等陈玉回话,对着远处的侍卫招了招手,便向杭静娴的院落走去。
“呃”
陈玉哪能不知道朱祁钰是故意的,但是能怎么办。
婉娘是正统四年入得府,主要负责朱祁钰一个人的饮食,而且心灵手巧,很多菜品都会做,还是八味楼所有一代厨师的师傅。
人长得小巧可人,虽然二十有四,但是至今仍未许人,其心所属王府之内无人不知。
在她二十那年,吴贤妃曾许她出府外嫁,朱祁钰还给她八味楼总管事之职,但是她就死活不走,差点悬梁明志,没办法留下来吧。
“王爷,你真的不知道婉娘心系的是何人吗?”
陈玉摇了摇头,喃喃自语着离开了花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