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够代表莫尼克侯爵家族出席的人，无疑只有我一人。
贺礼是由管家准备的，其中不乏因我身份之故特意增添的几样。我为了尽量减少自己在他心中的重量，在过目礼单时又特意换下其中了几样。
应当，无所纰漏吧。
我无声的深呼吸，压下心中的不安，缓缓起身，沿着台阶一步步走下——自皇太子身边起身的我，无疑成为了目光焦距的中心。我在台阶的尽头微微顿步，抬起眼时刚好与站在第四位的齐内公爵视线相对。
这位看起来固执又保守的老人一直盯着我，黄色的瞳仁盯得我发憷。
为了避开齐内公爵那锐利的视线，我转身面向陛下与太子，轻轻提起衣摆——在我欲要行礼的那一刻，忽然听到宾客中有了纷纷攘攘的声音。
是有谁来了吗？
虽然不能回头一看究竟，但我能感觉到引起这阵声响之人正朝这边走来。
“咯噔，咯噔。”
听到这均匀的脚步声，如死灰般的心脏仿佛重新跳动起来。我屏息等待，直到余光看到停在在我身边的剪影，僵住的血液才奔腾起来。
我几乎顾不得身份、顾不得身处何处直接扑入他的怀中。
“参见帝国之阳皇帝陛下，参见帝国初日皇太子殿下。祝贺您成年，皇太子殿下。罪臣归迟，望陛下惩罚。”
是我日思夜想的群青色制服下摆，是灯光下闪耀的银色头发，还有无时无刻不想听到的那个声音！
皇帝陛下温和的声音中也带上了一丝感慨：“侯爵终于回来了。听说与侯爵失去了联系，朕甚是担心啊。”
父亲依旧保持着行礼的姿势，一板一眼而恭谨万分：“请陛下恕罪。为了赶来皇太子殿下的成人礼，臣日夜兼程未能奏报，请陛下责罚。”
皇帝陛下失笑：“啧，真是的。你此去代朕视察民情，又一路赶回车马劳顿，朕怎么还会惩罚侯爵呢？辛苦了！之后我们再详谈。”
父亲直起身，停止的身姿仿佛一路辛苦也未能让他有了半分疲倦：“是，陛下。臣告退，再次祝贺您成年，太子殿下。”
我夺回自己的思绪，低头再次行礼，而后随父亲一同退下——我毫不犹豫的选择了与父亲同行，而没有重新回到原来的坐席。
不过，我这样迫切的心情应该可以被理解吧？虽然，间杂了一点私心。
“过得好吗，提亚？” 正乱想时，父亲那双温暖的大手轻柔地将我抱入怀中，“好像又长高了。”
“爸爸……！”
其他贵族在继续献上贺礼，我则扑入父亲的怀中，流下泪来。有那么一瞬间，我几乎克制不住自己的心情而失声哭泣。
单膝跪坐着的父亲伸手帮我拭去眼泪，语气温柔，与方才的不苟言笑已是全然不同：“已经是淑女的样子了，这样大家该笑话了。”
看到绀青色眼眸里的爱意，我却泪如雨下，一直以来萦绕在我心头的紧张才慢慢散去。我用手捂住自己的嘴才能不哭出声来，而眼泪比方才流得更凶。
我知道自己此时多么失礼，可是、可是……
父亲啊，您终于归来了。
我终于不用日复一夜的梦到您决然离去而再也不会归来的背景、终于不用在这样宣判死刑的日子中独自一人苦撑、终于不用……担惊受怕、寝食难安，却要穿着华丽的礼服如同笼中的黄莺儿一般强作欢颜、供人观赏。
哪怕下一秒便是死亡降临，至少这一刻我无所畏惧。
只要您在，我永远不知恐惧为何物。
我忍住了哭声，却未能避免数不尽的目光投来。父亲为我挡住了这百余道目光，将我轻轻又坚定地护在怀中。他耐心的为我拭泪，半分不耐也无。待我泪水稍止，他才轻声笑着与我说：“这么久不见，我的宝贝女儿却哭个不停。这样我可不高兴啊，别哭了笑一个。”
看到父亲故作伤心的样子，我想挤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可是还是止不住得流眼泪。
唇角的笑意尚浅，泪水又将父亲已经被打湿的肩头湿润更甚。
父亲发出一声无奈而纵容的叹息，抱住我的手稍稍紧了一些。他轻声在我耳边说：“乖，别哭了，我回来了。”
我回来了。
只是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足以将我的泪腺击垮。
可我知道，父亲不希望我这样一直哭下去。我用力的点头，努力的让自己不再哭下去。
“侯爵，令爱还太稚嫩啊。”
听到低沉的笑声，刚刚止住泪水的我回头，看到了正畅快大笑的陛下和眉头紧锁的皇太子殿下。
父亲把手轻轻放在我肩上，答道：“您说的对，小女还太稚嫩，陛下。”
“嗯？”
父亲解释了一下自己的意思：“要想服侍已经成人的皇太子还太稚嫩啊。”
陛下将头微斜问道：“所以你想怎么办呢？”
父亲缓缓站起身来，微微低首：“微臣在考虑，微臣年纪已经不轻，不如现在就定下家族的接班人。”
陛下意外的挑了挑眉：“哦？你难道是想再娶吗？”
“并非如此。陛下，您应该也记得微臣立下的誓言。”父亲摇头，如此回复。
陛下则是颔首：“当然。哦，你侯爵家中也无其他子嗣，是要从旁系之中过继一个吗？这倒也不失为一个办法。”
父亲默然，我亦默然。
在这样的日子中，父亲提及这样的事情用意在何，其实不难被猜到。或许只是父亲的抉择太过惊人，甚至连我一时之间也不能回神。不过以陛下的睿智，应该……
“侯爵，你该不会是想？”
面对陛下震惊的神色，父亲嘴角微扬，但目光坚定：“是的。”
眉头仍紧锁着的少年听着他们的谈话小声嘀咕道：“剑术、接班人、誓言。哈，原来是这样。”
“……”我心跳忽然加速，快到我甚至无暇呼吸。
太子殿下思忖着什么：“原来如此，所以你才会作此反应。”他短暂的看了我一会儿，又忽然移开了目光。
『他会让我如愿吗？』
『他对我的厌恶， 愿意让我离得更远些才对吧——何况我如今是如此的平庸。』
太子殿下插入了他们的交谈：“侯爵，请您三思。我承认这段日子我忽视了莫尼克小姐，但这不代表我不认可她。无论如何她都是主神为我钦定的伴侣，您怎么能让她做继承人呢？这实在让我有点措手不及。”
“主神钦定这一点臣无话可说，但是……”
罗布利斯一语切中了命脉，又出声打断了父亲的解释：“此事以后再议吧，今天就不要谈这件事情了。父皇陛下，现在人多眼杂，我们还是起身吧？”
陛下显然也不能在这一时之间有所决定，欣然认同了太子的话：“就这样吧。侯爵，莫尼克小姐，那我们改日再议。”
“……是，臣等恭送陛下。”贵族的注意全部引到了这边，父亲无奈之间只得如此。一时之间，唯闻众人的恭送声。
皇帝陛下点头转身离去，皇太子殿下注视了我片刻，便也消失在人流之中。
幸有罗斯公爵从人群中忽然穿过来，就站在父亲旁边顺便将众人的目光隔绝在自己身后——他的爵位于贵族中最重，无人会越过他而来探究被他和父亲挡住的我露出了怎样的表情。
罗斯公爵语气轻松的问：“卡洛，你终于回来了。刚刚我离得太远，你是在和陛下谈论此去的经历吗？”
父亲一时未能领会：“公爵您这是……”
“啊，既然陛下已经离开了，就不必如此称呼我了。”罗斯公爵继续催问着，“说说看，遇到了什么麻烦吗？怎么没见到我家的小子？”
父亲默默看了一眼他身形矫健穿过人群前所在的位置，无论如何也无法相信他没有听到刚刚发生的内容。对于这样解围的好意，父亲只能配合着回应：“一切都很顺利，只是骑士们行进缓慢，我独自先回来了。”
罗斯公爵“哦”了一声，愉快地笑着：“他作为你的副手，这样无可厚非——其实我倒希望他能够在路上多磨炼一些。”
我耳听着他们的寒暄和为了扯开话题而说的话，目光却穿过人们身形间的缝隙看到了公爵夫人与她身边火红色头发的少年。那像极了罗布利斯的冰蓝色眸子里的冷漠与不认可，还有卡尔赛因有一点烦躁的疑惑……
上一世唯一愿意在我欲要倒下时在人群中将我扶住的罗斯公爵啊，在这样的时候站出来解围一定会令夫人不快吧？
谢谢您。
我静静待在一直聊天的二人身边，直至对方才那场闹剧饶有兴趣的人群也慢慢散去。
罗斯公爵才回到夫人与卡尔赛因身边，一同离去。
不同于根本不想离公爵太近的卡尔赛因，我此刻恨不得扑进父亲怀里死都不会离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