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前的记忆已经几乎没有,我只能在长辈的诉说中,了解到宇栋幼年时候的事情,但是长辈对这样的事诉说的越来越少,我也只是断断续续的听到一些,于是,这段记忆就此断裂,我想未来也不会再有,因为最爱我的外婆已经去世,那个陪我长大的老人永远的离开了我,也带走了我的童年,我想她是幸福的,因为她去往天国的路上,陪她解闷的正是她生前最爱的外孙,那从此保密而快乐的童年。
人的成长似乎很快,小的时候,盼望着赶快长大,这不,一晃眼都三十多,为人夫为人父,这会才发现成长是件多么痛苦、难熬的事情。那首多么熟悉的旋律在耳边响起:“我不想,不想长大,长大后一切就会变化。”
宇栋在外婆家,备受宠爱。外公对宇栋的宠爱,我已经不记得,但我看过一张照片,照片里,外公花白的头发,花白的胡须,满脸褶子,在阳光中笑的灿烂,右手抱着一个宇栋。那年,宇栋应该只有三岁或者四岁,照片里宇栋的样子,我已记不起来,人有多少个时候,竟然会忘记自己的模样;照片的场景似乎是家里院子的葡萄藤下,但和我印象中的葡萄藤不太一样,哪里不一样说不出来,背后的红砖墙,却让我非常熟悉。除了零星点点的外公的爱,还有小舅和小姨对我的爱。这两个十多岁的孩子,放学就负责在家里带宇栋。
有一年秋天,小姨抱着宇栋在门口的台阶上撒尿,裤子脱下去,露出雪白的小屁股。小姨坐在一张小板凳上,叉开弯曲的膝盖,双手提着宇栋的腿弯处,宇栋悬在半空。正要尿,家里的大公鸡不知道何时过来,站在宇栋面前,三双眼睛相对。公鸡对这一幕似乎非常感兴趣,挪动着步伐,摆动着机械的小脑袋,一步步向宇栋靠近。小姨急了,微微站起身,还是保持刚才的姿势抱着宇栋,双臂将宇栋向前摇动,希望通过这样一种晃动姿势赶走公鸡,但是幅度太小,公鸡反而越来越勇敢。
小姨见效果不佳,于是增加向前甩动的幅度,这下效果倒是出来,公鸡在这样大幅度的干扰下,悻悻而归,但不巧的的是,小姨用力过猛,直接把宇栋甩了出去,幸好双手抓的稳,提着两条小腿,宇栋就这么倒悬在空中,更不巧的是,外婆走进来,看到这一幕,年轻时候的外婆可是一个急性子,她对着小姨就是一阵劈头盖脸的痛骂,小姨不敢放手,马上把宇栋提起来,抱在怀里,在一阵暴怒声中,灰头土脸的回到卧室。小姨每次给我聊起这个事情,外婆都在一旁严肃的批评她,但我们听的笑得前仰后合,曾不想,如今再也享受不了这样的气氛。
时间真的如短跑似的,晃眼飞逝。那是一个秋天清冷的早晨,也是我自己凭借记忆能够回忆起、最早的关于宇栋上学的事情。天蒙蒙亮,空气有一些微微的凉意,一辆老式的军绿色汽车,停在汽车加油站里,发动机突突突的响着,车头和解放牌大卡车类似,前排只有司机和副驾两个座位,座位中间是一个长方形的盖子,下面就是发动机,盖子四边垫着几个军用坐垫;车尾是一截车厢,两边放着条凳,虽然简陋,但至少他是封闭的空间。
所有小朋友都已经规矩地坐好,宇栋却姗姗来迟。微亮的晨光下,宇栋的父亲抱着他向车边匆匆跑来,父亲本能来到车尾,打开门,小朋友一个个得盯着宇栋,使他很不自在,父亲正要放下宇栋的时候,宇栋却非要坐第一排。父亲无奈,又抱着宇栋来到副驾旁边,打开门,这时,这个位置上已经坐着一个胖哥哥,我记不得他得名字,但我们都叫他宝宝哥哥,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宝字,暂且这样吧。
宝宝也是睡眼惺忪,双腿叉开,书包放在中间。
父亲打开门,还是很有礼貌的问一下:“宝宝,让宇栋坐这里吧,你抱一下他。”说完就准备把我放在他腿中间。
宝宝明显不想抱宇栋:“何江铃要坐这里。”
父亲明白他的意思。宇栋仍然不屈不饶,非要坐这里。那时我一定觉得父亲可以满足我这个小小的愿望,于是就抓着车门不放开,嘴巴里放声大哭,不时的喊:“要坐这里,要坐这里。”
父亲也不再有耐心:“人家说了这里有人,就坐后面。”不由我无理取闹,径直走到后门,拉开后门,放我进去。
宇栋抱着父亲的脖子,声嘶力竭:“我不坐后面,不坐后面,那我坐自行车。”其实我就是想感受一下前排,这时我想起为什么在那样的场合下,我不顾一切的哭喊,因为我觉得父亲作为大人,会满足我这个坐前排的小愿望,因为他是大人,如果他开口,小朋友想必会答应,那么我就可以享受人生第一次坐在汽车前排的优越感。可是哪知道,我并不受小朋友欢迎。
那时我就觉得,宇栋是个格格不入的孩子,内向、害羞、胆怯,对很多事物没有自己的主见,不敢去尝试,甚至不敢开口,就连想坐前排这么一个普通的要求,都得借助大人的力量,才可以实现,但事实也给宇栋幼小的心灵带来了刺痛。
宇栋仍然在后门处哭的声嘶力竭,里面的小朋友一个个睁大眼睛,望着这个大清早就哭的昏天黑地的孩子,他们一定觉得非常不可思议,一定觉得这个小朋友事情太多,不就是坐个位置嘛,不至于哭成这样。父亲最终还是把我按在后门最边上的那个位置。
这时宇栋已经哭的没有力气,一个人坐在门边,微微的抽泣,我感觉到四周射来非常异样而炙热的光。我不敢抬头去看四周,我怕心里最后的防线被攻破,只能一个人低着头,软软地倚靠在后门边上,眼泪还在顺着眼眶和脸颊流下。
前门打开,一阵欢声笑语,我听到宝宝说:“刚才宇栋想坐,我没让他坐。”多么自豪的语气,声声刺痛着宇栋的心灵。宇栋无力的听着从前排发出来的欢笑声和嬉戏声,内心是多么渴望坐一下第一排,看看玻璃外面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感觉。
宇栋哭累了,抽泣声渐渐弱下去。眼前只有一个长方形的天空,那是透过长方形的后门所看见的天空,微微泛白,一阵阵清冷的空气飘进来,凝固了宇栋浮躁的心灵。我变得安静下来,不再渴望有一天我能够坐到第一排,从不一样的视野看这个相同的世界。
父亲在汽车旁等着,然后向我告别,告诫我上学的时候注意安全,便关上后门。刚才那个透净的长方形天空消失不见,只剩下一片黑暗。汽车就在这样安静的状态下,抖动起来,缓缓前行。宇栋本能地寻找着光,顺着光望过去,那透过挡风玻璃的光,是一种嘲讽。驾驶员在一边搬动着方向盘,汽车在道路上行驶;宇栋望着副驾,一大一小两个脑袋,随着车辆的摆动左右晃动,虽然没有声音,但宇栋能看到那里有着属于自己的,但是却得不到的快乐。
这是我自己的脑海里,最早的关于宇栋上学时候的记忆。每当想起这段记忆的时候,我总觉得就像在昨天。我现在终于能理解,当时为何会那么固执的想坐在那个位置,那是软弱的象征,直到长大,很多时候,我都能感受到这种软弱,特别是坐车的时候,因为后来,由于小朋友的增多,单位送我们去学校的车,越来越大,越来越透亮,副驾的位置总是由一个叔叔占据,那时候,任何一个小朋友都可以主动过去坐,再也不用征求谁的意见,也不会有人会拒绝你。
我却对那个位置产生前所未有的恐惧。渴望却不敢占有,甚至连说出来的勇气都没有,所以我只能期望,父亲能在这个时候帮我一把,满足我一下。也许我所需要的并不是父亲,而是一种权利的捍卫,只是在那个年龄,可以供我使用的权力,就是父亲,而能操纵父亲的办法,其一就是我的愿望,其二就是我的哭喊,但是事实告诉我,我如此自信,并觉得完全可以掌握的必杀技,在面对突如其来的拒绝时,是那么苍白无力。原来这个在我看来至高无上的权利,在别人眼里是那么渺茫。
索性那只是一个六岁孩子,他当时哪里会想到这么多事,这只不过是我成年后,对宇栋的成长过程的一种思考,或者是一种反思,不会上升到软弱,不自信的地步,但那时的失望,的的确确伤害了一个小朋友的内心,从他竭力地哭喊和要坐自行车的念头中可以看出。哭喊是小孩子表达不满的主要方式,那自行车呢,因为那个年代的横梁自行车,小孩子都是坐在前面的横梁上的,这就是坐在第一排的感觉。
事实却是这样,一阵哭闹后的宇栋,随着车辆的摆动,渐渐安静,虽然仍然渴望着那个快乐的位置,但时间会改变一切,坐在车上的小朋友渐渐清醒,脱去睡意的朦胧,露出活泼的天性,我相信,片刻过后,小朋友就会忘记刚才声嘶力竭的宇栋,而宇栋擦干眼泪,停止抽泣,马上就融入这片来自后排的欢声笑语当中。所以无论前排,还是后排,开心的玩耍才是小朋友快乐源泉。但是宇栋特立独行的性格,随着年龄的增长,逐渐明显。
我当然很庆幸,当年父亲没有成功把我放在第一排的位置上,因为若有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我会每天早上哭喊着要坐第一排,久而久之,还不知道会产生什么样的性格呢。
这让我长大后才明白,自己需要的东西,只有自己去争取,自己去努力,大胆说出自己的理想,说出自己的想法,去做。只有自己才是自己权利,才能实现自己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