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记得是哪一年,我在父亲的一次聊天中得知了宇栋差点走失的惊魂一幕,那应该是我记忆的最初,而这个记忆,并不是来自我的脑海。
1988年,宇栋还是个三岁的小不点,穿着一身粗布衣服,随时脏兮兮的脸,走路还算稳,但是跑快仍然要摔倒。这个样子也是我从父母后期的聊天中得知。
宇栋和父母住在那个端头的房子里。长方形的户型,一进门就是客厅兼饭厅,左边挨着两扇门,就是两间卧室,对过去一个短走廊,旁边是厕所,尽头是一扇通往后院的门。
房子是清一色的的水泥地面,深灰色反着亮光,墙壁是白色和绿色相间,从地面上来一米的位置,刷成绿色发亮的油漆,上边沿用一种闪着亮光的纸袋贴边,算是那时候很时尚的装饰了。
客厅两张军绿色布面弹簧沙发,人坐着就会整个陷下去,弹簧发出嗡嗡的声音,沙发前摆放着一张正方形木头饭桌,饭桌上盖着塑料材质、蓝白格子桌布,桌布上压着一整块方形玻璃,桌子靠墙,围着几把椅子,旁边摆放个电视柜,没有电视,所有空格都塞满各种瓶瓶罐罐,还有各种袋装的橘子精、白砂糖等等。
其中,最惹人注意的是一个翠绿色、粗口细颈宽体的晾杯,表里浸着黑色的花纹,像水墨画,还有点花瓣点缀,晾杯四周围着四个翠绿色玻璃水杯,同样是浸以黑色水墨画伴以碎花瓣的点缀,这一套放在一个半透明的椭圆形圆盘里,家家户户似乎都有这样的器皿,烧好的开水,倒进去凉着,随时都有凉开水喝。
桌子另外一边对着两扇淡蓝色的卧室门。走进第一间卧室,一扇明亮的窗户,这是一扇双开门的窗户,每一扇窗门由三块正方形的玻璃组成,整个窗架是淡蓝色木头,四处开裂,窗外钉着银灰色钢筋条,书桌,书柜,衣柜整齐摆放在合适的位置,角落处堆放着一些纸箱,我想起这时的宇栋才三岁,还没有和父母分房睡。
从第二间卧室门口,向里望去,一扇面向后院的大窗户,透着明晃晃的光,对面墙壁立着黑色、漆面衣柜,一张双人大床,床上铺着爸爸统一发的蓝白条纹格子床单,床的两边各有一个床头柜。卧室的门只能开到九十度,伸长脖子,探到门后面,一张儿童床,不偏不倚正好放下,床上依然铺着蓝白格子床单,宇栋正跪在床边摸索着什么。
出了卧室,来到通往后院的门旁,抬头可以看见门的上面有一小块玻璃,我转身向后看到进屋的大门,门上面依然是这样一块明亮的玻璃。
推开门走出去,一小块水泥地,地上散乱放着一根硕长的黑色橡皮水管,水管的一头扎着一圈圈细铁丝,抬头一看,顶上是木头搭的架子,丝瓜和葡萄会顺着这个架子往上爬,茂盛的时候,这里成功变为一个乘凉的地方。
水泥地外,就是菜园子,园子被宇栋的父母挖成整齐的几路,凸出的一路撒种子,凹下去的一路灌溉。温暖的季节,园子里总是种满青辣椒,紫茄子,红番茄,加上挂在架子上的丝瓜,豇豆和葡萄,园子里色彩缤纷,生机盎然。透过周围整齐的围墙,可以看见远处的山壁,围墙脚下用红砖堆成一个不规则的台子,宇栋这时正在卖力搬砖头,往上垒,然后站上去,伸手试着去抓围墙边沿,这个小不点儿,还差的远呢。
房间里传来妈妈的声音,那时的妈妈年轻、漂亮,美丽的面容,白皙的皮肤,留着一头齐耳短发,纤细的身体,套一件蓝白格子连身裙,脚上穿着一双塑料网面凉鞋。妈妈年轻的时候可是出了名的漂亮。宇栋听见妈妈的声音,小跑回屋,妈妈,妈妈,叫个不停。
卧室里,妈妈正在收拾行李,过几天要回一趟四川老家。一件件叠好的衣服,放进一个军绿色的帆布包里,装好一个又一个,足足装了三包。包里除了衣物,还有带回去的一些特产,那个年代,边疆物资匮乏,特产主要是葡萄干和大枣。收拾完,爸爸也回来了,在卧室里和妈妈说着话,我听不清楚说的什么,应该是商量着回老家的事情吧,宇栋在一边东跑西藏,高兴的玩着,嘴里喊着:我要坐火车咯,我要坐火车咯。
终于到了出发的日子,一家人大包小包的出了门。单位安排了一台简陋的吉普车,载着我们一家人来到20公里外的火车站。月台上,旁边就是铁轨,铁轨外面是蓝蓝的天,洁白的云,银光闪烁的戈壁一望无际。宇栋抱着妈妈的腿,左右张望,眼神里满是好奇。爸爸妈妈一边说着话,一边检查身上的物品。随车送行的人,陪着我们一起,顺着铁轨,向远方望去。
太阳正当空,铁轨上蒸起蒙蒙热量,宇栋看到铁轨尽头出现一个淡绿色的小点,在蒸腾起来的热量中,左右摇摆,沿着蜿蜒曲折的铁路向我们驶来。这个绿色的点,从最初的圆点,慢慢变大,越靠越近,逐渐清晰,变成一个顶部圆弧的方形,一声声尖锐刺耳汽笛声,响彻天际。宇栋看得出神,一转眼,这个方形物体带着震耳欲聋的轰隆声,尖锐的汽笛声已经驶到我们面前,整个月台都在颤抖。
宇栋往妈妈身后缩了一点,吃惊地张开大嘴:“妈妈,好长,这是什么?”
妈妈告诉宇栋,这是火车。
这就是火车,这是我生平第一次见到火车,那时我不会知道,人的这一生将会发生很多第一次,而每一次都值得铭记。
宇栋伸出小手指,指向火车,嘴里高兴的喊着:“火车,火车来啦,爸爸妈妈快上车。”
爸爸背起一个沉重的军用背包,一只手提着另一只沉重的背包,伸出剩下一只手与随行的叔叔握手,握完,叔叔立正,用一个标准的军礼为我们送行,然后放下手,提上另外一只背包,妈妈则一只手拉着我,走到车门口。
车停好,一阵叮铃咣啷的声音后,门开了,一位满脸倦容的中年人,手扶着把手,懒洋洋的走下四级台阶,歪着帽子,懒散的站着,然后把一个带磁铁的牌子啪的一声吸在车厢外部,爸爸妈妈拿出车票,对着贴牌字看了几眼,交流几句,妈妈拉着我走向那个四级楼梯。
车厢好高,我这个小个子爬上那个梯子都费劲,妈妈走在前面,提溜着宇栋的小手和细胳膊,就像提溜着一只小兔子,似乎要把宇栋提到空中,她每走一级,宇栋就跟着挪动一级,好不容易才走上去。
爸爸和随行的叔叔跟在我后面,一前一后上来,车厢很窄,左右两边都是座位,一股异味扑鼻而来。妈妈拉着宇栋来到座位旁,爸爸和叔叔把三个背包依次举到行李架上放好,然后再次握手。敬礼,告别,转身,叔叔的身影消失在车厢的连接处,却出现在我们的窗前,继续挥手告别,爸爸和妈妈也挥手回应,宇栋跪在座椅上,双手扒着窗架,盯着窗外。
我看见窗外的物体缓缓向后移动,越来越快,叔叔随着车走了一段,挥着手,我贴着玻璃使劲向后看,直到月台都消失在视野里,宇栋看着周围陌生的环境。接下里的事情后来也没人再提起,直到到达目的地。
三天三夜,是我最深的烙印,这个时间丈量着祖国边疆通往腹地的真实距离,也丈量着旧时代到新时代的宏伟巨变。
三天后的中午,我们终于到达目的地,大包小包随着人流走出火车站。大伯在站外迎接我们。我几乎能想象,那个年代,火车站的简陋和拥挤,也能体会三天三夜无法躺着睡觉的痛苦感觉,这都是我长大后还会体验的。
随着大伯来到住的地方安顿好,爸爸妈妈就带着我参观这座新的城市,我想那时候的成都一定也算繁华吧。
我们忘却旅途的疲劳,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释放着内心的喜悦,走进当时唯一的商场。爸爸告诉我,里面人很多,一定要跟着大人。商场里的人可以用摩肩接踵来形容,大家挤在狭窄的通道里,边走边埋头看着玻璃柜里摆放的各种商品。边疆生活的我,哪里见过这么多眼花缭乱的商品,每看到一件,宇栋就挪不开步子,小身板傻傻地贴着玻璃柜,充满惊喜与好奇的盯着里面,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大人们说笑着,谈论着。
人们在缓慢流动,嘈杂声四起,却无法撼动宇栋童真的毅力。我贴着玻璃柜,两只手一前一后扒在玻璃上,跟着大人后面缓缓走动,眼睛直勾勾盯着里面的商品,走到一个转角处,我继续贴着玻璃走,仍旧目不转睛,孜孜不倦。
我完全没有意识到,我前进的路线从大人们转移到玻璃橱窗,他们直行,我却拐弯。我已经渐渐离开了大人们的视线,还没有橱窗高的我走到一处很喜欢的商品旁,停下来,细细地看,我仿佛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周围的拥挤与嘈杂丝毫影响不了我。
突然,我猛地抬起头,双手还扒在玻璃上,睁着惊恐的大眼睛,四处张望,周围只有黑压压的人群,黑暗抑制了我的呼喊。
此时,大人们还在畅聊。也许是心灵感应,爸爸一瞬间怔住,转过头,身后除了缓慢流动的人群,空气里除了嘈杂的声音,别无其他。我相信那时,爸爸的脑袋一片空白,妈妈的眼泪无法抑制,无论多么喧闹的环境,在他们的世界中,只剩下寂静,死一般的寂静。他们慌乱中语无伦次,手舞足蹈,惊恐的眼睛四处张望,人群中不时有两个熟悉的头颅冒起来,沉下去。
宇栋低下头,眼神移向那个喜爱的商品,刚才的恐惧烟消云散,身边的黑暗无法笼罩这个三岁孩子内心的光芒。爸爸妈妈,逆着人流,艰难地行进,目光在人群中快速地,急切地搜寻。这可是一个拐卖小孩的猖狂年代,多少孩子因此流离失所,无家可归,从此这些家中的小皇帝,沦落为随波逐流的孤舟,经历残破不堪的人生。
我相信此时,爸爸妈妈已经走到崩溃的边缘。因为,爸爸在给我讲述这个故事的时候,眼睛瞪的又圆又大,声音急促而高亢,手舞足蹈,当时的慌乱在讲述这个故事时,体现的淋漓尽致。
爸爸妈妈张开双臂,一边推挤着人群,一边在黑暗中找寻着那束光芒。人生就是这样,疏忽终会酿成大错,越是急切,越是发现任何事情都与你做对。我相信此刻,爸爸妈妈一定觉得每一个与他们拥挤而过的人,都是阻碍他们寻找光芒的魔鬼,放眼望去,整个商场黑压压一片魔鬼,发出恶魔般的嘲笑声。他们此时的逆流是一种有力的抗争,哪怕步履艰难,哪怕内心慌乱,手足无措。
爸爸的脸颊通红,汗流浃背,两只眼睛似乎要鼓出来,我终于知道我的鼓眼像谁了,眼神发出的光线仿佛要射穿每一个阻挡在面前的物体;妈妈跟在一旁,紧咬下嘴唇,眼神无助,眼眶里浸着泪水,每走一步,都被黑暗撞的东倒西歪,全靠抓住爸爸的手臂和肩膀保持平衡。
他们带着希望逆行,似乎感觉我就在不远的地方,终于来到那个地方,宇栋转弯的那个拐角,挤破黑暗的人群,希望却在这个十字路口破灭,爸爸妈妈相互依靠站在中间,绝望的表情如同五雷轰顶,一股股黑暗的潮水,向四周涌去,又从四周涌来,爸爸妈妈像一根无根的水草,随波摇摆,那么无力,那么渺小。
四个方向,哪里才是正确的选择。只有一次选择的机会,必须正确。直觉告诉他们,踏上来时的路。他们选择直行,逆着人流直行。目光时刻都在人群的缝隙中搜寻,宇栋太矮,稍有不注意,就会从腿下溜走,更可怕的是时间,每多一分钟的搜寻,就会使我们相隔万里。爸爸妈妈明显加快了脚步,黑暗在父爱和母爱的力量面前,退缩了,他们在黑暗退缩的那一瞬间,搜寻到一丝纯洁的光芒。刚准备确认,黑暗再次来袭,光芒被遮住。当人们看到希望的光芒显现时,将会奋不顾身。此时正是这样,他们张开臂膀排挤着汹涌而来的黑暗,却发现更多的光芒透过缝隙照射进来,越来越多。
据父亲后来说,整个寻找过程短短三分钟,再长后果不堪设想。
爸爸妈妈推开最后一波黑暗,蹲在宇栋的面前,紧紧抱住,他的目光还停留在那个精致的商品上。原来呀,宇栋愣愣地顺着玻璃橱窗走,被找到时,只是围绕玻璃橱柜走了一圈。
宇栋缓缓转头过来,看着焦急的爸爸妈妈,嘴角微微上扬,眼睛弯弯如月,脸上露出童真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