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无所事事的时候，张翼就会把手伸进湖里。湖水冰冷，却有种难以形容的亲切感，因为阿香就喜欢这样。虽然生在洞庭湖边，但出于安全考虑，家里不允许他们去湖边玩，所以他没有机会和阿香泛舟湖上。唯一的一次是初中时学校组织的郊游，还不是洞庭湖，而是君山岛公园的人工湖。湖很小，游船也很小，阿香却很喜欢，轻轻拨弄着湖水，笑得特别灿烂。郊游，语文老师自然不会放过这个题材，每人都得交一篇作文。他不知道该写什么，最后憋出了一首朦胧诗。
天上飘浮着朵朵白云，
湖里荡漾着朵朵绿云。
绿云里闪动着你清秀的身影，
似那游弋在云间的仙子。
你拨动了清爽的碧波，
拨散了缠绵的绿云，
拨皱了朦胧的山峦，
也拨乱了我的心弦。
火红的鱼儿围到船边，
是你牵魂的素手在招引。
黑色的燕子掠过头顶，
是你灵韵的音喉在召唤。
那漫山遍野的杜鹃花，
也是被你笑容映红。
你不是凡尘的结晶，
你是天之手美丽纯洁的作品
这是他写给阿香的第一封情书，却没有交到阿香手里，因为作业必须上交。他不得不把原来的诗名《致最美的你》改成《湖中仙子》，情书顿时变成了对大自然的歌颂。然后语文老师把诗送到了校刊，编辑又抄了一份送到了广播站，阿香才在操场上听到了原本属于她的表白。多年后阿香才知道真相，他们之间却已渐行渐远。每每想到此，他就忍不住叹气，如果第一时间就送给阿香，结局是不是会不一样？
小梅拍了拍发呆的张翼：“你老把手放水里，不冷吗？”
王蒙山笑道：“冷怕什么，他这是在感受情人的抚摸，就像开车的时候把手伸到窗外兜风一样。”
男人们会意，大笑起来。小梅虽然听不懂，但看他们笑的样子就知道不是什么好话，脸一下子红了：“你们没一个正经的。”
张翼突然发现了什么，紧张地说：“你们有没有觉得水流在加速？”
舒秦看了看湖面：“有吗？你不会是产生幻觉了吧？”
张翼眉头紧锁：“壮哥，你们停一下，看筏子会不会自己动。”
刘壮和王蒙山停止摇桨，过了一会，木筏果然还在漂动。
王蒙山：“我说怎么感觉省力多了，速度也快多了。”
大发和小梅都不解：“省力还不好吗？”
舒秦看了下周围的地势，马上反应过来：“我知道你担心什么了，水流加速说明前面地势变低。流速越大，说明湖口和下游的落差越大。现在两边都是山，地势没有变低的趋势，说明湖口极有可能是悬崖。”
张翼点点头：“是的，如果湖口是悬崖，我们就完了。”
小梅还是不明所以：“我们到时候靠岸不就好了吗？”
“真到了那时候，水流的速度会超过你的想象。你玩过漂流吗，在那种流速下根本无法控制木筏。何况现在两边都是山，我们想找个平坦的落脚点已经很困难了，而前面的山一座接一座。”
“那怎么办，要不现在就靠岸吧？”
刘壮：“还是先往前走走看吧，毕竟悬崖只是我们的猜测。”
张翼只能赞同：“可以，不过要密切注意水流的速度。”
舒秦突然一拍大腿：“我们不是有球球吗，让它带你去前面看看不就知道了？”
张翼望向天空，只看到一团团迷雾，天知道球球跑去哪里撒欢了。即便球球现在过来，他也有点害怕，跟这家伙上天一次至少短命一年。不过这是唯一的办法，要防范危险就得冒险。
“球球——，球球——”
张翼和小梅一连叫了好几声，被群山放大的回音此起彼伏。只要球球在附近，以它的听力肯定是能听见的。过了一会，见球球没有回应，小梅又喊了几声。张翼望着天空，突然露出惊慌的神色：“这迷雾，不对劲啊。”他们也发现了异常，平时稀稀疏疏的迷雾居然在聚集，而且就在他们头顶上。
舒秦紧张起来：“我怎么感觉这迷雾像是冲着我们来的。”
张翼急道：“什么像是，根本就是！大家都动起来，一起划！”
刘壮和王蒙山忙起身摇桨，木筏顿时加速。其他人找不到东西就用手划，能快一点是一点。迷雾还在从四面八方聚集，宛如泰山压顶。不管他们速度多快，迷雾都紧紧跟着，仿佛他们身上有种无形的引力。张翼想起火灾里的应急办法，招呼小梅、舒秦和大发把包里所有能蘸水的东西全翻了出来，然后在湖里打湿之后分发到每个人手里。
迷雾越聚越大，很快就像座山一样压在他们头顶。张翼示意刘壮和王蒙山停手：“算了，我们的速度太慢了，这分明就是如来佛的五指山，我们逃不掉的。待会迷雾落下来，你们一定要把口鼻捂紧。”他们点点头，悲壮地望着黑压压的迷雾。
迷雾团突然下坠，五指山终于压了下来。光线一点点消失，天地慢慢陷入了黑暗。面对世界末日般的景象，他们反而坦然了，一路上的危险已经让他们学会了面对。小梅紧紧抓住张翼的胳膊，努力控制着不让眼泪流下来。张翼也抓住了小梅的手，尽量给她一点力量。就算在这一刻死去，至少他们都不是孤独的。
迷雾终于落下来，他们闭上眼睛，用湿毛巾紧紧捂住口鼻，尽量降低呼吸频率。迷雾像个长满触手的怪物，在他们身上翻来覆去地摩挲着、揉蹭着。
张翼仿佛听到很多奇怪的声响，像是女人地讥笑声，又像是不知所谓的争吵，还有的像电视机出现雪花点时那种沙沙声。没多久，他感到身体开始变软变轻，然后慢慢飘了起来。突然，眼前出现了一片白茫茫的世界，他站在一座悬空的桥上。桥面像钢琴壳一样黑亮，又像铁路一样蜿蜒向前，看不到尽头。而身旁和身后，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深渊。他不由自主地向前走去，每走一步，脚下的桥面就突然变成了显示屏，播放着他以往每天生活的画面。他快速地向前走着，然后看到了阿香，在冰天雪地的大兴安岭。那是纳兰秋水穿越遗址的发布会，他站在万众瞩目的中心，看着一袭白衣的阿香缓缓走来。这不是出发前做的噩梦吗？难道这座往生桥还能显示梦境？他继续往下看，阿香离他越来越近，人群里突然冲出来一个男人挡在她面前。看到那个男人，阿香露出灿烂的笑容，飞身扑进了那个男人的怀里。为什么会这样？那个男人是谁？他很想看清那个男人的脸，可是怎么看都看不清。一怒之下，他冲过去想抓住那个男人。地震突然发生了，大地开始摇晃，山石开始坠落，人们四散奔逃。他只想去救阿香，可是阿香紧紧抱着那个男人，连看都没看他一眼。不，这不可能，这不是真的！这座桥就是个骗子！他用力地跺着桥面，仿佛想踩碎这个不堪的噩梦，可是脚底一滑，不小心跌下了桥面。身体在凛冽的寒风中疾速下坠，他感到身上每一寸肌肤都像刀割一样疼。突然，一声尖锐的啸叫划破了天空。是球球的声音，他开始大声呼救，可是球球并没有出现。身体还在急坠，疼痛越来越剧烈，终于，他失去了知觉。
球球来晚了一步，它飞到了迷雾团的上空，使劲扇动巨大的翅膀。迷雾团在强劲的风力下汹涌翻滚，渐渐散开。木筏还在随水流前进，上面的人都已经倒下，有的神色安详，有的面露惊恐，有的嘴角还流露着笑意。球球落在张翼身边，在他耳边嘶叫了几声，但他一点反应也没有。球球又伸出舌头舔他的面颊，舔得他脸上全是口水，可就是没反应。球球只能去舔其他人，一圈下来，它口水都舔光了，不得不去喝水。木筏的空间太小，球球怕压伤他们，不得不飞到空中盘旋，时不时发出尖锐的啸叫试图唤醒他们。
水流的速度越来越快，球球依然不离不弃的跟着。太阳渐渐西沉，余晖染红了湖水，球球渐渐沙哑的声音凄凉又悲壮。它的叫声终于起了作用，身体最好的刘壮和王蒙山最先苏醒，紧接着是舒秦、张翼和大发，然后是小梅和老郭。球球开心极了，飞过去又在他们脸上舔了一番。又过了一会，他们才真正清醒，只是头疼得特别厉害。
小梅揉着太阳穴，有点意犹未尽地说：“我刚刚好像去天堂走了一遭，那里的山山水水全都被仙气围绕，那里的每个人身上都发着光，还会飞。那里只有快乐没有痛苦，每个人脸上都充满善意的笑容，而且彬彬有礼。张翼，我还看到了你，还有球球。你们在空中肆意的飞翔，还在向我招手。”
刘壮笑道：“还是你运气好，我好像去到了世界末日，到处都是炙热的岩浆，那些被我击毙的罪犯和猎杀的动物全都冒了出来，不管我逃到哪里他们都会出现。”
舒秦还没完全从幻觉中挣脱出来：“还好我没杀过人，不过我的幻觉也好不到哪去。我不知怎么变成了罪犯，警校的同学和刑警队的同事到处在追缉我。我最好的朋友不但骗我现身，还对我开了一枪。”
老郭神色最安详：“我回到了过去，弥补了那些年犯下的错误，如果是真的，我宁愿少活五十年。”
王蒙山：“我好像到了元朝，成了一个将军，带着骑兵南征北战。”
大发红着脸，支支吾吾说：“我，我，我娶了个老婆。”
大家都被逗笑了，舒秦取笑道：“敢情你是做了个春梦啊，来，说说新娘是谁啊？不会是小梅吧？”
“是、是，不、不——”大发结巴了，他不敢承认，也说不出口，他确实做了个春梦，梦到小梅一丝不挂的出现在他面前，还主动勾引他。
小梅嗔怒道：“舒秦，你再瞎说小心我撕烂你的嘴。”
舒秦可不想跟这活菩萨斗嘴，看向发呆的张翼：“你呢，你都梦到了啥？”小梅立即看向张翼，她比谁都好奇，如果张翼也梦到了自己，那就说明他们是心有灵犀了。
张翼强忍着头痛说：“梦什么梦，那是幻觉，这迷雾应该是神经性毒素。”
舒秦不免后怕：“让人在幻觉中死去，也是够毒的，多亏了球球。不过这迷雾也太邪门了，怎么会突然聚集起来针对我们？”
刘壮想起来什么：“你们有没有感觉到，迷雾里好像有什么东西，似乎有手还能说话，像幽灵一样。”
他们也有这种感觉，纷纷附和。舒秦看着天上稀稀疏疏的迷雾说：“这鬼东西就像是有意识一样，你们说有没有这种可能，它们其实是一种生物，只是不在我们理解的范围，不然真的找不到合理的解释。”刘壮表示赞同：“在这个诡异的世界里，我觉得没什么是不可能的。”
张翼无心听他们议论，还沉浸在那个让他痛彻心扉的幻境里。看着湖中似血的残阳，他又不自觉地把手伸进了湖里。突然，他的手触电般缩了回来。
小梅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怎么了？”
张翼费劲地站起来，拿起望远镜观望了一下：“不好，照现在水流的速度看，我们快到湖口了。”
舒秦他们这才发现木筏在飞速移动，难怪球球一直在飞却始终没有和他们拉开距离。刘壮和王蒙山立即起身摇桨，试图将疾行的木筏调头靠岸。大发也拿起撑杆帮忙，可是湖水太深根本插不到底，木筏竟不知何时漂到了湖中间。
张翼摆摆手：“没用的，凭我们现有的条件和力量根本无法摆脱这么快的流速，即便靠岸了也无法上岸，必须想别的方法。”
他们看向两岸，急速的流水已经把岸边的沙土全部冲走，只剩下陡立的岩石峭壁。他们的锚是勾不住石头的，木头也承受不住那么大的力量。绝望的情绪再度来袭，大发愤愤地道：“我们怎么那么倒霉，刚闯过一个鬼门关又到了另一个鬼门关。”小梅反而淡定多了：“别说丧气话，有张翼在，一定会有办法的。”
张翼还真没什么办法：“我又不是神，不可能什么都懂，现在要靠大家的力量。”
小梅绝望了：“那我们岂不是只能等死了？”球球的叫声又让她看到了一丝希望：“我们不是还有球球吗，让它带我们走不就行了吗？”
“球球一次最多带两个人，时间根本来不及。”
“活两个总比全部死了好吧。”
张翼怒了：“住口！我说过，我们是一起来的，要生一起生要死一起死！不想等死的话，大家都必须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想办法！”
小梅委屈地低下了头。短暂的沉默后，刘壮开口了：“这么大的水流一定会在下游形成一个水潭，所以我们不会粉身碎骨。不过从水的流速看，落差应该很大，从这么高的地方落下去，即使摔到水里也依然很危险。”
小梅没好气道：“你说的不是废话吗？”
张翼眼睛却亮了：“绝对不是废话，我明白壮哥的意思，我们只要能减缓和水潭的撞击就不会有生命危险。”
刘壮点点头：“是的，好在有水流的冲击，水潭并不是个平面，我们只要保持好落水的姿势就可以降低危险。现在的问题是，你们都会游泳吗？尤其是老郭，我们怎么能保证他的安全。”
老郭正想说什么，张翼打断了他：“郭师傅可以交给球球。游泳的问题不用担心，当初买装备的时候我就想过落水的问题。”张翼说着拿起一个背包，找出隐藏在夹层里的一个线头用力一拉，随着“噗”的一阵充气声，背包外层像蒸熟的馒头一样膨胀起来。“我们的背包都有紧急救生衣的功能，就算不会游泳也没关系，背包的浮力足够我们升到水面。”
舒秦忍不住竖起了大拇指：“未雨绸缪，你小子想的可真远。恭喜大家，我们现在都不会死了。”
张翼打起了精神：“好了，现在大家赶紧把背包充气，然后把筏子上的绳子拆下来。要保证不失散，我们必须用绳子连起来。”
水流的速度越来越快，张翼吩咐完，大家立即忙碌起来。球球似乎也明白他们现在情况危急，非常配合的让老郭趴到它背上。为了防止老郭掉下去，张翼用绳子把老郭的双手和球球的脖子绑了起来。大发提议让小梅也上去，无奈老郭双腿瘫痪，小梅上去反而会增加老郭的危险，张翼不同意。小梅也不愿意，就是死，她也要待在张翼身边。
远处传来只有瀑布才能发出的那种“疑似银河落九天”的轰鸣声，马上就要到湖口了。他们已经把充好气的背包背在身上，几个水性好的把多余的行李用绳子连在了腰间，这些宝贵的东西都是他们生存的希望，说什么也不能丢。接下来开始解木筏两边的绳子，他们一边解，张翼一边往每个人的腰间系，间隔是三米以上，这样可以避免相互碰撞。木筏的移动速度已经让他们站立不稳，刘壮和舒秦抓紧时间讲解落水时要保持的姿势，并互相搀扶着做了示范。
在落日残留的余晖下，汹涌的湖水像集体赴死的千军万马一般冲向悬崖。仅剩一半的木筏也变成脱缰野马，义无反顾地跟着冲过去。他们都紧盯着悬崖，紧张得说不出话来，只有张翼还在一遍一遍复述落水的动作要领。人在紧张的时候会失去控制，张翼只能用这种心理暗示的方法保全他们，也保全自己。球球在他们上空盘旋，不时地大叫一声，似乎在为他们打气。
木筏终于冲下了悬崖，只是悬崖的高度还是超出了他们的想象，但这也让他们有了足够的时间调整姿势。一阵漫长地尖叫之后，他们像下饺子一样一个个落入瀑布底下的深潭。巨大的冲击力将木筏撞得四分五裂，他们也差点撞到木头和岩石。潭水像无孔不入的幽灵，疯狂地往他们身体里猛钻。这是张翼最恐惧的情况，窒息的感觉让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好在背包里的空气及时发挥了威力，快速将他们拉到水面。瀑布的水花像冰雹一样，劈头盖脸打得他们眼睛都睁不开，巨大的水声也让他们无法沟通。舒秦、刘壮和大发水性好，带着其他人往前游去。直到脱离了瀑布的范围，清点人数的时候他们才发现小梅晕过去了。连最壮的王蒙山都觉得浑身散架一般痛，别说一个小姑娘了。好消息是没有人掉队，小梅也很快苏醒过来，反倒因为昏迷比他们喝的水都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