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里浮起的气泡在男人喃喃的声音中爆开,眼前沉重,仿佛积压在水底的斑驳铁锈,他在窒息里挣扎,无力地睁开眼。
“醒了么?”男人站在黑影里,低头点燃了一根烟。
他想开口回答,但嘴唇刚要张开,他就听到了来自喉咙间的呻吟。
嘶哑的嗓音,仿佛一片干得开裂的大地,榨不出一滴水分。
“做好准备,”男人说,“忍耐,控制情绪,不要乱了分寸。”
耳边传来倒水的声音,敏感的凉意,水线在升高,慢慢地浸没脚裸,及至腰间。
温度逐步地升高,沸腾的热水煎熬着他的身体,仿佛有数千万条黑色的细蛇在啃噬着他的伤口。
剧烈的痛楚透过肌肤上的每一个毛孔,钻进他的体内,游离在冗杂的血管之中,势要撕碎他的灵魂。
痛,宛若颠覆白昼与黑夜,萦绕在他的心间,他发狠地死咬着牙,歇力不让自己沉沦,不让自己再度迷失在黑暗里。
“掌控自己,”男人说,“不被外物所惑,不受愤怒所侵。”
水温仍在继续上升,那些空无的细蛇如同受到了莫大的刺激,在他的体内发狂地横冲,发狂地直撞,嘶哑的悲鸣在他的耳膜内不断地回响。
仿佛在四处搜寻那只深居在他的细胞当中的恶鬼,愤怒地与之搏杀,不计代价,以致于死伤一片。
“坚持下去,贯彻心中的信仰,脚下所走的路,”男人说,“在浑浊的记忆里找回原本的自己,告诉我,你的名字。”
“还记得么?”
坚持下去...毒蛇与恶鬼...在那里...自相残杀。
“这个世界并不单纯,每个人都别有二心,谁也无法分辨心内的真假,那么,此刻的你,又与过往的自己有何不同?”
你所看到的世界不过是表象,你心理所感觉到的波动,也不过是万千情绪碎片分化而来的反馈。
时间在流逝,记忆不断地刷新,过去,当下,未来,不断地更替,又不断地巩固,形成一个又一个的‘态’。
在数不尽数的‘态’当中,前一刻的你不停地死去,而后一刻的你又不停地新生。
好乱...好繁杂...你在那些混沌里愤怒悲伤,你又在那些片刻嬉笑打闹。
那么多的事,那么多的‘态’...到底哪一个才是你,你又该怎样才能找到真正的你,那个曾经固执地坚守本心的...你。
“我是谁?我在哪?我在做...什么?”他颤抖着抬起头,直面那一缕燃烧在黑暗中的火星。
身下的黑水越煮越沸,气泡从地里浮起,在水面破碎,他的瞳孔里,仿佛有凄迷的雾气涌动,蒙蔽了清醒的光。
“还想不起来么?”男人平静地说,“想不起来就算了,这个世界从不欢迎软弱无能的废物,现在要退出还来得及。”
“不...什么都想不到...”他嘶声说,“看不到任何,听不到任何...只感到恨,笼罩天空,不知为何而恨的...恨。”
“我...我不知道为什么会那么恨,恨得要死要死的,”他说,“后悔得要死要死的,好想哭又哭不出来,一直想不明白。”
“然后就开始后悔,后悔当初为什么要降生到这个世界,为什么要背负上这么多的恨...”他哭着说,“我好想要忘掉自己,觉得万分的抱歉,千不该万不该,不该生而为人,不该来到这个世界。”
“我的名字叫杜巴,我是一头怪物,我...我又让您失望了么,”他苦笑着说,“除去那股力量,我...我到底...到底只是单纯的一个废物吧?”
“是的,综合你目前的表现,”男人说,“你是一头无法自控的怪物,对于我们而言,你无异于一件碍事的废物。”
“那...”他嘶哑地问,“我是不是没有值得利用的价值了?”
“不,你还有机会,”男人说,“先等着吧,以后的事,放到以后再说。”
“放心,”男人吐了口烟,“没有人能从我这里抢走任何东西,就算是死神也不可以,哪怕那只是一条没有用的狗。”
他垂下头,心里空出的缺口在急剧地加大,仿佛漏风一样,满是空荡荡的风。
他不再看向男人,也不再说什么。
身下的水声热烈,他默默地承受体外灼热的痛意,觉得自己在发烧。
在黑暗的现实与诡怪的幻境之中煎熬、挣扎,落得身心俱疲。
暗影里,男人熄灭了烟。
....
“大海哥,你这俩天又去哪鬼混了?”小白枕着手臂,装作不在意地说。
“没鬼混,”大海坐在他的旁边,“临时有点事,途中又遇了点意外,所以搞到现在才回来。”
“什么事那么意外,我说你一定在外面有了别人,”小白小声地嘟哝,“以前你有什么事都会和我说的,现在就会藏着,什么都不肯说,无聊死了。”
“无聊你个大头鬼,”大海摁住他的脑袋,“小王八蛋,不要忘了,我可是你的亲哥啊,无论什么时候,你都是我的亲人,亲人知道么,血浓于水,等同于怎样都跑不了的意思嘛。”
“这辈子摊上你做个饭桶,哥我可是怎么都跑不了了的啦。”
“那前几天你不还是跟着别人跑了么,落我一个人在这里,剁了两天的萝卜条和辣椒圈。”小白白了他一眼,小声地又说。
“诶诶,我现在不就回来了么,”大海举手投降,“好了好了,是我不对,是我不好,是我不该把亲爱的白小姐落在这里好吧?我现在就给我的妹妹认错,恳请你原谅我,好不好?”
“真是的,生什么气嘛,”他喋喋不休地说,“咱哥俩之间,有啥可生气的嘛。”
“混蛋,不要再开玩笑好不好!”小白忽然大喊了起来,“我这是担心你好不好,每次都动不动就消失找不到人,你不知道我也很害怕么?”
“这次回来了还好,那下一次呢?”他讷讷地低声说,眼里泛起不知名的恐慌。
“万一...万一哪天,回不来了呢,你回不来了,那我该怎么办?”
“你要我一直在这里等么?”他说,“一直一直地等,等到白头发都长出来了,等到变成老板那样的老头儿,我还要再继续等么,等到老死么?”
“你做这些那些事之前,能不能...”他转头看向大海,“顾及一下我的感受啊?!”
大海愣愣地看着他,凝视着这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脸上的笑容一下就僵住了,不知道该怎样应对。
眼前这个就像一只小刺猬一样忽然发怒的小孩,他自知到理亏,这种做事的方式也不大妥当,但他却从没想到会给这小家伙带来这么大的...不安。
年少的时候总是会不懂,你最爱的人往往容易伤害你最深。
“对不起啊,”大海说,“是我不好,哥对不起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