磅礴的暴雨,激流的雨珠仿佛占满了夜幕下所有的空间,透明的水线犹如密集的利箭,无休无止地冲击着大地。
放眼望去,世界一片苍茫而黯然,磅礴的大雨在不停地下。
大春背着昏迷过去的少年,深一脚浅一脚踩在满是泥泞的山路上,身后是一片如墨般的漆黑。
那一把高燃起来的热火终究是被这场倾盆大雨浇灭,烧焦的聚义厅在黑暗中孱弱地摇晃着,很快便被那随处肆虐的狂风推到。
随着这栋庞大建筑物塌倒与消亡,大地陷入了长久的沉寂,大风仿佛卷走了最后的人迹,到处都是荒无人烟的山野。
大春还在固执地往前走,穿过幽深的树林,回到了那条早已熄灯的村庄。
推开那间熟悉的破瓦房的门,大春摸黑点燃了那盏放在台面上的油灯。
温暖的灯光照亮了这座简陋的空间,大春如释重负地放下少年,替他擦洗身体,更换一身干燥的衣衫。
然后,他扒拉出一条洗过的裤子穿上,利索地抄起放在门旁的那把陈旧的黄色纸伞,脚步不停地匆匆出门去了。
村里的老医师早已入睡,但睡得不深,由于时常会有半夜出诊的需要,所以,这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儿从不敢深睡,担心会因此错过病人的绝佳抢救机会。
大春仅仅轻敲了两下门扉,老先生简单地披上一件棉衣,便连忙起床给他开了门。
屋子外面的雨声绵密,大春想要简单扼要地向老先生说明来意,但具体的细节一时半会之间却是无法说清,绕来绕去也捉不到什么重点,总算是表达出“那家伙发疯了,现在伤得很重,快要挂掉”的意思。
老先生二话不说就转身回里屋,拿起放在工作台边上的药箱,便要求大春带他前去病人所在的住处,查看实际情况。
大雨哗啦哗啦的不止地下,两个男人像落水狗一样,匆匆忙忙地冲进雨幕里,踩着满地浑浊的泥水,跑回大春来时的地方。
一套诊断的流程按部就班地进行下来,把过脉,扒拉起眼皮子,看过虹膜和瞳孔,听过心跳,发现一切并无出现异常后,老先生终于是缓下了一口气来,喝了一口热茶,对大春说,没什么大碍,只是昏睡了过去,在这段期间,病人的身体会非常的虚弱,注意保暖,还有醒来以后,记住监督他按时用药,多加休息,多喝热水。
一边说着,他打开了那个淋满雨水的医药箱,叨叨着从里头抓了几包常见的药,细细地区分好,放在床边的桌台上,吩咐大春,应该怎样熬制这些药,具体到什么火候,什么剂量,还有,病人痊愈之前,应该注意些什么什么。
昏黄色的油灯映照在老人唠叨的脸上,他佝偻着背,声音细微而又苍老地讲述着。
大春微微一愣神,才发现原来这个老头儿真的很老的,差不多已经是那种半只脚踩进坟地里的苍老了。
看起来,就像一根即将烧尽的残烛。
平日里大家都只顾着喊医生救命,但却很少有人会想过,原来医生也是会变老的,医生也是会死的。
面对因衰老而降临的死亡,再高明的医生也无法抵抗。
他已经用尽了一生去对抗死神,到最后,自己还是会投入到死神的怀里,他早知道会有这个结果。
生老病死,不过人之常情,活得越久,见识的就越多。
至于到了地府,这老头儿会不会因为生前得罪过死神,而遭逢针对,那就不得而知了,不过想来,从他开始施展医术救人的那一刻起,他应该就有了这种觉悟了吧?
“村长那臭老头的话,你不要当真,他说的也是气话。”老先生对大春说,“等他气消了,那话自然就不作数了。”
“回来也好了,”老先生又说,“说什么这里也是你的家,沙达的事,往后我们在想想办法,天无绝人之路,终归还是会有路子可走的。”
“大爷,不用再害怕了,”大春说,“沙达已经死了,还有那座山上面的所有人,都死光了。”
他的声音很轻,慢慢地说出口,就像是鼓起勇气说出一个渗血的恐怖故事。
屋子里一下陷入了平静,老先生沉默了许久,两眼迷离地望着窗外那一些烈烈吹响的大风。
风不停地拍击着窗面,雨依旧下的一塌糊涂,狂风仿佛那些前来寻仇的鬼魂,呜吟地哀嚎着,屋内灯光轻柔,老先生双手捧着土制的茶杯,低头喝完剩下的茶水。
“那得...”他低声地叹了口气,“死多少人呐?”
“说不清楚...”大春支支吾吾地说,“他只杀了沙达一个,沙达一个人...杀掉了其余所有人。”
又是良久的沉默,老先生长叹了一口气,“死完了也好,可能这就是命吧,真要到在你头上来,也不到你不认。”
“大爷,你觉得...难过么?”大春愣了一下,有点小声地说。
“说不清楚,毕竟生命的离世说不上是一件多好的事,但也无可奈何,”老先生说,“生命之死亡,都是一些无可奈何的事,一生世的人走下来,就是活在这样无可奈何的一生世里。”
他看了眼木墙上的挂钟,又叹了一口气,说,“时候不早了,我得回去休息,病人也得休息,这就走了。”
这是他来到这里的第三次叹气了,这眼看就要老死的老头儿,一谈到死亡,就总是有叹不完的气。
似乎是不愿面对,又似乎是别的一些难以表达的什么...但人总是会死的,只不过是死的时间、地点还有方式各有不同而已。
“我这就送你。”大春一边说,一边推开门,拿起那把滴水的纸伞。
老头儿慢吞吞地起身,看了一眼门外黑暗中的大雨飘摇,点点头,没再说话。
他回头又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少年,又叹了口气,打开伞,拾步走向那场冲刷大地的大雨里。
大春把门关上,跟在老先生的身边,两个落水狗一样的男人很快又离开了,冲进了磅礴的大雨里。
微弱的灯光照亮了玻璃窗外狂落的大雨,相比于外面的冰寒,屋子里一片宜人的温暖,浓重的夜色之中,那两个人相互搀扶着,越走越远。
躺在床上的少年茫然地睁开眼睛,看着他们渐渐消失的身影,回想老人说过的话。
生命之死亡,都是些无可奈何的事...我们就是这样活在这样一个无可奈何的世界里...就这一生世,也只有这一生世...不得不保持着愤怒啊,不得不把屠刀指向那些施加迫害的人。
他试着坐起来,身体顿时发出预警般的信号,针扎般的剧痛密布全身,但没关系,这种程度的痛楚,他觉得自己能顶住。
于是,他试着走下床,一步两步地走向那扇关闭的木门,一步两步,他走了过去,艰难地抬起手,艰难地推开了那扇门。
狂风与暴雨同时呼啸着迎面扑来,但是他并不感到害怕。
他抬起脚,一步两步,走进了这场熟悉的风雨里,转身关上那扇门,拖着疲惫的身躯,整个人暴露在暴风雨里。
他再抬起脚,一步两步地向前走,沿着大春和老先生的相反方向,一步两步,最后消失在无边的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