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菜的时间到了,流水般的宴席也如流水般地开始,清脆的一声铃响,客人落座,手肘挂着白色餐巾的老管家慢步来到了桌前,侍者从角落里鱼贯而入,手托着银质的餐盘,菜品陆续上桌。
很突然也很自然而然,穿行在大厅里的人宛若流水,整齐摆放在桌上的菜品也宛若流水,仿佛眼前的什么都不会长存。
饭也好,菜也罢,总会有吃完或者倒掉的时候,就相当于人与人的悲欢离合。
每一道菜的分量都不多,一口就能吃完了,对于小白这种天生的饭桶而言,充其量只够塞塞牙缝,不过胜在数量繁多,吃完一碟,立马又上一碟,让他深感目不暇接。
而且,每一道菜的样式都不重复,造型精致而颇有风采,每一道菜的口味都别具一格,同样令他深感到那座镇子里的贫穷是如何地限制住他的想象力。
大海默默地注视着长桌尽头的老人,心里突然觉得有些微妙,但具体又说不上是什么感觉。
很难去用语言去表达这样的一个人,仿佛说上再多的话也抵不上老人眼眸里的半点沧桑,岁月就这样静静地流淌在他的眼里,掩藏在他的皱纹当中。
你所能看到的一丝一毫,都是他希望你看到的,而你看不到的更多,都被他从容地藏在皱纹的缝隙里。
说是老奸巨猾倒也算不上,或许这算是一种好意,希望后辈们不要认为人生的路太长太过曲折,路上也总会遇到爱与守护,与你一起肩伴着前行。
就像烟花,也像樱花,他盛开过,也落幕过,但眼睛里依旧保留着最初那样美好,有些人说,人活得越老就越像小孩,希望有人陪,也希望能够看到所有的美好,或许就是这样的道理。
“孩子们,多吃点,希望这里能够给你们留下一段愉快的时光。”老人静静地看两个孩子,轻轻地拿起一杯金黄色的酒,微笑地说。
“老大人,谢谢你!这些东西也太好吃了哇!”小白一边整顿着刀叉,一边又狠狠地咬一口桌上的大龙虾,抬起头,嘴里嚼着肉地大声冲老人嚷嚷。
“喜欢就多吃点,尽情地吃,能够在临走之前看到这样满足的笑脸,我才要由衷地感谢你们,”老人虔诚地说,“也感谢仁慈的上帝,是他把你们指引到我的面前来,代替我的小薇尼,送我上行。”
他轻轻地说,“道别的时间到了,人生在世的时光总是何其的短暂,善良的孩子们,愿全能的主永远守护你们。”
“老大人,你要出门了么?”小白愣了一下,又叉起一块肉。
“是啊,”老人笑着说,饮了那一杯酒,“我要走了,去一趟风吹来的北风,看望我的孩子去了。”
一杯酒喝干,仿佛醉意涌上心头,老人微笑地闭上眼睛,身体缓慢地往前倾倒,宛如熟睡般倒在了餐桌上。
这时候,那一个银色的响铃再度敲响,老管家无声地走到老人的身边,为他解开胸前的白色餐巾,仔细擦走老人嘴角的酒漬,然后再拿下挂在手肘上的餐巾,把它盖在了他闭上双眼的面容上。
“还请两位见谅,老爷实在是累了,终于等到了小姐回来,”老管家朝向桌子另一边的两个客人微微欠身,说,“一直挺到了现在才肯走的。”
“请节哀。”大海举起一杯的酒,仰头一饮而尽。
老人没有骗他们,原来他说的快要死了,真是就是快要死了,就连一顿饭的时间都撑不下去,喝完那最后一杯金色的酒,他就闭上了沉重的眼睛,死在了这座金色的大屋里。
人的一生就像是沙漏,而那杯酒就是老人的时间沙漏里的最后一点流沙,他喝下了那一点流沙,命运便就此走到了尽头。
临别前,在那酒杯荡漾的折光里,他好像在那两位年轻的客人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女孩的影子,那个熟悉的、温柔的小女孩正在微笑地朝着他招手,红红的小嘴轻启,说着以前说过无数次的话。
“爸,我回来啦。”
...
从伯爵家的庄园出来的时候,天色黯淡,黑暗而又深邃的夜幕高挂在天空之中,一大一小的两个男孩兜里揣着一笔不菲的酬谢金,漫无目的地走在了大街上,就像两个钱多没地方花的土地主。
确实是没地方花,忽然间,好像在这座错综复杂的城市里失去了方向,似乎是已经没有什么需要的东西,也没有什么需要去的地方,以前总想着去的大海,在梦里已经去过了,感觉再去也没什么意义,反正怎么也不会找到梦里的那个人了。
经历过老人的死亡之后,大海一直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接过老管家的酬金,应承了他的请求,然后就拉着小白的手走了。
他变得更加缄默,心里那个隐藏很深的空洞不知怎地,好像又开始慢慢地显露出来,黑亮黑亮,慢慢地扩大又慢慢地裂开,底下仿佛涌动着不可承受的痛苦和黑暗。
这些年里,他是始终想着那句话....接受现实吧。
没错,哪怕你怎么难过,再怎么悲伤,只要你还想活着,还想活在这个世界里,那接受现实吧。
不要跑,也不要避,因为现实就是这么种东西,就像永不停歇的恶鬼,你以为你已经跑得够快的了,但在某个不留神的瞬间,你就会绝望地发现,它又找上了你。
一旦停下来,它就会找上你,折磨你,让你痛苦无比,让你压抑不止,让你悲伤,让你流泪,直到把你逼到崩溃,然后再完全完全地把你吞没。
那些人,既然已经死去了,那就是已经死去了,再也没办法活过来了。
那个老头,一直撑到了现在,也够不容易的,既然熬过了那么多的不容易,终于可以永眠了。
其实...也不算是一个太差的结果吧。
不算太差的结果吧,差不多就行了,反正这个世界就这样的,铁一样的规律,生老病死,你总是很难改变什么,哪怕你手段再怎么通天,意志再怎么顽强,那也不能改变太多。
所谓的天道难免无情。
天若有情天亦老。
“大海哥,你怎么没问姐姐的事?”小白忽然说,“老大人看上去好像什么都懂,他应该是知道姐姐的事。”
“不想问,忽然就觉得没什么必要了,”大海说,“不想变得不纯粹,不想跟李大妈那样,为别人做的很多事其实终究还是为了自己好,就像利用别人那样,把别人当成工具,我不喜欢那种感觉。”
“你就是不喜欢李大妈,嫌人家长得凶神恶煞,怕她一进家门就拿我们开刀!”小白哼哼地说。
“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啊,李大妈那样的人,现在我们这样不待见她,说不定,人家把这些都记在账上了呢,等着以后找我们慢慢还了呢。”
“但我们到底还是吃了李大妈的猪肉,也收了老大人的钱啊,”小白又说,“这里的人不是老说吗,谈钱伤感情,谈感情伤钱,我们既然拿走了老人的钱,我们会不会已经伤害了他的感情,变得不纯粹了?”
“他都死了,他还能有什么感情?”大海耸耸肩。
“那既然他都快死了,你为什么还不问他关于姐姐的事呢?”小白眺望着天空,仿佛经历了一个轮回,说着说着,又回到了原点。
“不知道,”大海叹了口气,“可能是因为年轻吧,反正还有那么多的时间,要去找,迟早也是可以找到的。”
“大海哥,你说得好像又对...”小白低下眼睛,有点懊恼地抓抓头发,丧气地说,“呀呀呀,想东西太麻烦了,我现在又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