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若是一出戏的开始。
官兵打扮的男人们冲破营地的围栏,如同脱去了缰绳的猛兽,平日里负责守卫营地的军人们却不见了踪影。
偌大的门关无人看守,平民打扮的男人女人们哄闹着乱撞,四处逃散,明黄色的火舌从黑色的枪口里喷出,深红色的血花在受害者的身体上盛放。
像是打碎了一个巨大的染缸。
各种各样的颜色混合着各种各样的呼喊,有人在喊着官兵大老爷,有人则怒骂他们是一群狗娘养的杂种,有人跪倒在地面上,痛哭流涕地哀求绕过自己的小命,有人则从房子里冲出来,拿着砍柴做菜用的刀斧,跌倒在了冲锋的路上。
哀求没有得到预想中的原谅,愤怒的反抗则被枪火中止,仿佛除了死掉以外,就再也没有别的答案。
营地内的情况斗转直下,瞬间便陷入了不可缓解的局面。
不死不休的仇恨酝酿在这些被死亡笼罩的人们心里,孕育着,隐忍着,直到他们被挡在了希望之外,才发现醒悟过来已经为时已晚,一切都要...落空了。
火光映照的树叶脱离了枝干,一堵不知何时竖起来的墙,隔断了他们最后的希望。
他们呆呆地傻站在那间号称居住着神师的木屋外面,无论怎么用力地去拍那堵看不见的墙,怎么去呼喊墙里面的人,唤醒那间定格在黄昏的光晕中斯文不动的建筑,也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他们绝望地对着那堵墙,就像是祈求得到一副壁画的救助。
沾满泥土和血水的掌印出落在空气般剔透的墙面上,留下一道又一道长长的,扭曲的痕迹,如同流淌在淤泥里的血,宛若灵魂显现到现实之中的伤疤。
屠刀一刻不停地挥动,残忍而又凌厉的刀光中印刻着一张又一张被绝望与惊恐占满的脸,生命在震天的杀气中摇摇欲坠。
这一刻,似乎什么都失控,什么都随之迈向了崩溃。
女人在尖叫着丈夫的名字,丈夫在呼喊着孩子的名字,迷茫的孩子站在左左右右的冲突之中,茫然地大呼。
他们一时呼唤着母亲的名字,一时又呼唤着父亲的名字,可到了最后,往往无人可以回应他们的哭泣。
一条又一条的血脉与感情的连接,在血与火的拼杀中断开,石头木然地坐在墙后面的那个门口上,巨大的惊悸压制在他的胸膛里,甚至令得他无以呼吸。
他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就像个年迈的老人一样走向那面隔绝生死的墙面,把手掌伸出,慢慢地贴在一只幼小的小手上。
那只沾满了血的小手在一点一点地下滑着,那一张熟悉又不怎么熟悉的脸上,依然睁开着大大的眼睛,满是渴望地看着他面前的这堵墙。
只可惜,这个已经死去的孩子即便还活着,也注定了无法看清墙内的景象。
他唯一能够看到的,仅仅只是淹没在血痕后面的那幅画...
画的是黄昏中的宁静小屋。
而他,石头,这个藏在画里的局外人,却能将场外的这场屠杀看得一清二楚。
枪火仍在持续,散落各处的火焰仍在摇曳着燃烧,就像是开满黄泉道上的花草。
他卑微地弓下身,歇力地把自己的脸凑近那个孩子,想要嗅嗅孩子身上还有没有活着时候的温度,但终究无济于事。
那堵墙,什么都隔绝,生隔绝,死隔绝,温度隔绝,气味隔绝,就连那点卑微的、可笑的人性...也被无情地隔绝开了。
他蒙着头大哭,蹲在原地,就像一个忏悔的罪犯。
他心里五味陈杂,但又空空如也,失落得像一个在冷雨夜里迷路的小孩,悲伤到情不自禁,瑟瑟发抖地大哭,期待着有谁可以在雨幕里赶过来,把他领走。
“这就是命运,这就是历史啊,”薰的声音在他的身后响起,“我们每一个人,都只是书卷里的文字,死亡,是神灵给我们编排好的结局。”
“我去你妈的命运,”缩在地上的少年嘶哑地说,“我去你妈的历史。”
“你是在愤怒么,是为他们的命运而感到不公么?”薰说,“但一时的愤怒,其实并不能改变什么啊。”
“墙里的人想出去,但出去之后,又会想着要回到墙内。”
“这是人类的通病,是从这个物种出现在陆地上以来,一直延续的...诅咒啊。”
“所以,才会说,”他继续说,“生命是不完整的,无论是人,还是其他类别的生物,终究还是囿于各自不同的限制,以致于,无法探清真相,无法触及永恒。”
墙外的火在灼热地燃烧,那场蒙蔽在灵魂上的大雨瓢泼而下,透着一股冻裂脊骨的寒冷,到底没有人来领石头走。
黑暗侵占的世界里找不到一盏发光的灯,那个叫做‘明日’的女孩坐在距离他不愿地上,沉默地抱着膝盖,埋着头,仿佛是想要通过自我封闭来躲开眼前的黑暗。
一味逃避外部世界的黑暗,转而遁入自身的黑暗里...
多么蠢的一个想法。
石头很想说,甚至想要借此嘲笑她,可准备好的词句一脱离大脑,就立马变成了虚无,像是一阵烟那样逃跑了。
就连自己的意志都控住不了,他空口寡言,是一块不会说话的石头,寂寞地蹲在地上,被一只抱着法典的魔鬼踩着,被迫地领会他那一些见鬼的宣言。
“滚啊,”他挣扎着说,“谁他妈认识你,你这个不要脸的自私鬼,快滚啊!”
“我们这里才不要你,快带上你这堵蠢到要死的墙,一起滚啊。”
“什么历史,什么永恒,统统见你的鬼去吧,”他咬着牙,呲牙咧嘴地嘶吼,“我们这里不欢迎你,你快点走,别呆在这里,别让我再看见你。”
“别逼我...”他攥紧拳头,嘴巴却在哆嗦,心里的那一丝久违的勇敢如同破壳的苗芽,不知所措地奔向硝烟弥漫的空气。
“别逼我...干你!”他颤抖着说,心脏止不住地狂跳。
光怪陆离的火光涣散在四面八方,他微微恍然,好像回到了那个酒馆的那一天。
他真的生气了,像一头无路可逃的野狗一样弹跳起来,狗急跳墙一样扑向那个站在他身后的少年。
他愤怒着,他悲伤着,他迷茫着,他哀嚎着,想要用手中的拳头打败这个该死的神师,打破这一直以来束缚着他的宿命围墙。
但薰只用了一根手指,就将他那异想天开的梦击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