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来不相信有什么注定的东西,因为
那样会不会太无趣了
固定不变,听起来多么枯燥
未来一定有什么我从来没见过的东西,在等着我
后来,或者说现在,发现我说错了,又确实说对了。
2020.12.18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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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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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小就喜欢蜘蛛侠,这么多超级英雄里,我最喜欢蜘蛛侠。”
那地下室哭声依旧,东仔躺在沙发上对猴子说。
“就算有一天得到飞檐走壁的能力,变的力大无穷,变的和任何人都不一样,彼得帕克还是彼得帕克。”
东仔看向窗外。
“他不像超人一样有大心脏,整个世界都需要他去拯救,不像钢铁侠蝙蝠侠,那么有钱又天资聪颖,好像高人一等去怜悯其他人。蜘蛛侠只是个普通的高中生,会受伤会哭泣,他跟普通人根本没什么不同。”
“看过超凡蜘蛛侠没有,我最喜欢加菲演的蜘蛛侠,因为我感觉这么多超级英雄里,只有蜘蛛侠最像个人,而不是要去追随的英雄。”
“能力越大,责任越大。”
“我不是说的那种,多么高尚。我还没那么虚伪,我会考虑自己。”
“大家都是。”
东仔瞥了眼地板,雨声中那悲伤的哀嚎传来。
“他死了,或许昨天他都不知道自己会死,这么突如其来。他才五岁,对这个世界还有许多东西没看见,很多东西没体验过。却在最后把自己还能做的,带着善意回报这个世界。死在手术室里。”
“能力越大,责任越大。”
东仔看向天花板叹气,他感觉这个孩子在教东西给他。
“你死后,你会愿意把自己身体的器官给别人么。老实讲。”
东仔问向猴子小赖。
“说实话,这就是我挺敬佩他父母和他的原因,因为我真做不到。”
猴子答道。
小赖摇摇头。
几人无言,静静听着雨声和哭声。
“你觉得..会不会太巧合了,他穿的还是蜘蛛侠。”
东仔欲言又止,还是说了出来。
“是啊,当时黎哥拿出衣服,我跟小赖一看见蜘蛛侠,就看你是什么反应。”
猴子说。
“我不知道。”
东仔沉思着。
“我感觉你这逼人今晚是不会睡了,肯定半夜在那拍键盘写这件事。”
猴子笑着骂道,像是叽歪酸臭的文人自我矫情。
东仔没说话,内心有些茫然。
他昨天还在期待看见什么,真看见了,他不知道了。
“来单了,市一的,你们谁要去。”
戎志哥走来对他们说,看了下手表。
“快五点下班了,你们要不要去。去一个人。”
“我去吧。”
想不明白的东仔站起,他说。
“走。”
戎志哥骑上电动车叫他上来。
福州满街都是电动车,这里的人似乎不怎么喜欢开口。
“那小孩真的是从楼上摔下来的么。”
东仔问。
“嗯,从二楼还是三楼。”
戎志哥回答。
“才五岁啊他。”
东仔叹气。
“这种事就是他父母的问题,小孩这么小,也不会看住。”
戎志哥说。
他眼神如此平常,像是说起鸡毛蒜皮。
“现在孩子没了,干嘛之前不好好看住小孩。”
戎志说,他感觉到身后的东仔沉默不语。
“正常的,以后你当正式工,以后会习惯的。”
“你要做的就是做好自己该做的。”
绿灯了,戎志哥骑过马路,像街上其他的人一样。
东仔看着路上的每一个人。
他们不说话,却都走着自己该走的路。
“以后我还会看见更多这些么,还是其实像这样的很少。”
东仔不解问。
“很多。”
戎志哥淡淡回答。
“我干了五年了,医院这样的事很多的,你别多想,做好自己的就够了。”
戎志哥劝道。
得知答案的东仔没说话。
他来殡仪行业,就是想看东西。
只是看到这些,看到周鹏翔,看到小蜘蛛,东仔莫名感到有些悲伤。
他看向街道上那些脸色平常的路人。
是不是每个人都有别人看不见的难过,他们都在坚持走着。
还是这个城市的悲剧都藏在大家都看不见的地方。
什么是死亡?
东仔不明白。
他们穿过细窄的街道,停落在一处白色的铁门处。
“到了,里面就是。”
戎志哥打开门,把车停进去。
那熟悉的腐朽味飘来。
东仔看见西式的大理石门雕,只有一层的屋子里有三个大厅。
“怎么这么多冰棺?”
东仔看见中间打开门的屋子,里面黑暗中露出一排排的冰棺。
“里面全是无名尸,你要不要去看看?”
戎志哥对他这个菜鸟笑道。
“这有多少?”
东仔皱眉问。
“六十多具,千年老尸都有。”
戎志哥想看他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放了十几年,二十年的都有。”
“一直没人管?这么多人没有家属来领的么?”
东仔忍不住问。
“谁管?要是会领就不会放这么久了。”
戎志哥答道。
“那为什么不烧了?”
“你想烧就烧?要是你烧了,突然来一群人说认尸怎么办。这个要政府下达了文件我们才能拉去殡仪馆烧的。”
戎志哥对他解释。
“别说了,准备干活了。”
戎志哥拉他进去。
这单比较麻烦,给逝者处理后事的家属没洽谈好。
逝者是个老人,家属是他八十多岁的妻子,孩子只有三个女儿,和一个养子。
那三个女儿在争论是带逝者回家还是在这办灵堂。
里面的经理头都大了。
他们一般洽淡,对家属都是找话事人比较好。
这样不会你一句我一句,犹豫不决又浪费时间。
一个家庭的话事人,不是辈分高的,就是找里面最有钱的。
“还是让妈妈决定,决定是在这弄还是回家。”
“他们说回家会影响财气的。”
“爸爸后事回家办,这本来就是应该的,大姐,在这弄不合规矩的。”
“都别说了,你们都别说,让妈妈决定,她说怎么弄就怎么弄。”
带头的女子让其他人闭嘴。
靠在一旁的东仔听着,他看见另外两个妹妹不满,但还是闭嘴了。
老太太给养子扶着走来。
听着洽谈经理说完,她看样子也不明白,但还是点点头,赞同在这弄。
“走吧,我们干活。阿陈出来。”
一旁看出结果了,戎志哥拍了拍东仔,又对屋里喊了一声。
在市一值班的入殓师走来。
“这老陈。”
戎志哥给东仔介绍人。
“陈哥。”
“诶,你好你好。”
有些胖的陈哥对东仔应了声。
“还好你来了,这单我一个人是真不搞定。”
陈哥对戎志哥道。
“什么搞不定,公司也没有让一个人做入殓的。”
戎志哥不理解。
“哎,我意思是还好派的你来,这单你猜猜多重,两百多斤。”
三人边走向外处,陈哥说。
“我跟另外三个护士和个医生一起抬上担架的,不然我一个人根本不行。”
“两百多斤....那不是跟你差不多了么。”
戎志哥惊叹看向陈哥。
“滚吧你,我两百不到。”
“先拿这单练练,以后给你做单我就知道怎么做了。”
戎志哥嘿嘿道,东仔在后面憋笑。
“我操你妈,说不定是我给你做单先。”
陈哥骂道。
东仔听着他们说的,他还没想过会看见个巨尸。
穿好防护服的两人开始工作,东仔带着口罩在后面。
两人打开了裹尸袋。
“不鞠躬么?”
东仔看着他们直接开始,疑惑问。
“哎,不用,又没人看着,随便弄就得了。”
陈哥说。
“如果有家属的话,还是要鞠躬的,以后你工作了会习惯的,不用那么,反正有人在旁边就记得做个样子就好了。”
戎志哥对东仔道,他也觉得有些多余。
“就不用那么麻烦,反正随便弄几下就能下班了。”
陈哥随手拉开裹尸袋讲。
“反正又没监控,领导没看见就行。”
戎志哥说着往头顶看了下。
“我操,有探头。”
他怂怂的对陈哥提醒道。
“你怕什么,领导哪有时间看你做事,人家都不知道去哪里潇洒了。”
陈哥一脸无所谓。
东仔不理解,是工作久了,就习惯了么。
他们打开裹尸袋,露出里面的巨尸。
一米八几,接近一米九,臃肿肥大的身躯,鼓起的肚子异常夸张。
“额~怎么烂成这样。”
戎志哥打开后,看见尸体的脸,他恶心道。
“你以为。”
陈哥说。
东仔听着他们说的,走前去看。
看见花白头发的尸体,他张着嘴,鼻子却烂成了糜肉,里面黄青色脓液流出来。
“耳朵还有。”
东仔见着他耳朵也烂了,他对两人说。
这根本不像刚死的人。
戎志哥停下手,他站在那不动。
“他怎么走的?”
戎志哥问。
“就正常死的,诶,赶紧弄,要下班了。”
陈哥催促道。
“正常死的怎么会烂成这样?”
戎志哥实在不解,他站在那一动不动,想问明白原因再动手。
“他是正常的,今天才走的。”、
陈哥见他不动了,解释他得知的。
“我问了护士了,人家说是植物人,躺在那六年,今天早上才走的。”
“六年?”
戎志哥吃惊道。
“是,干活吧,真是。”
陈哥看他停下不耐烦道。
在他们做入殓时候,东仔看向尸体。
那面貌的鼻子耳朵都烂了,足底全是厚厚的角质层,形成雪白一片,穿着病服的尸体肚子鼓起的像座山。
侧身时候两人废了好大劲,甚至用腿顶着担架才拉动,东仔看见尸体一大片红色尸斑。
不应该说是尸斑,但应该也是。
植物人是不能动的,没有定期翻身活动,底下皮肤会压成坏死。
“就算六年,也不至于烂成这样啊。你看他指甲。”
给逝者更衣的戎志哥不解问,逝者黄色污浊的指甲,像藤蔓一样弯曲盘旋生长。
“你以为呢,人家护士跟我说,他们家属就没请护工,根本没人管的。”
陈哥把寿鞋套在因为指甲凸起来的袜子上。
“该给他剪下指甲的。”
戎志哥说。
“剪个屁,就这样了,剪还多麻烦。”
陈哥反对道。
三人寂静中,东仔平静看着两人干活。
“六年...对于家庭来说也是很重的负担了。”
戎志哥淡淡道。
“负担个屁,你知道我从哪里接的他么,干部病房啊。”
陈哥说了句。
“卧槽,那没事了。”
戎志哥又变的平常样子。
更衣完,开始化妆了。
两人看到尸体的鼻子都默默停住。
“完了,我都快半个月没化妆了,有点生疏了,你画吧。”
戎志哥退缩道。
“我还三个月没画了,你见过我出单有化妆么,你赶紧的。”
陈哥也拒绝。
两个人都不动,没人想画。
“哎,化妆箱在哪。”
戎志哥退下步,他知道陈哥这人犟不过。
“来来来,大哥我给你拿。”
陈哥说。
“你他妈的..”
戎志哥接过化妆箱笑着说了句。
“我走了,我下班了。”
陈哥撕开防护服说,他离开了。
入殓室只剩戎志和东仔。
他拿起瞄笔,准备给尸体烂掉的鼻子涂上粉底。
戴上口罩的戎志哥贴近尸体的脸,仔细瞄着。
过一会。
他突然站直身。
看着天花板叹了口。
“好恶心哦。”
戎志哥无奈对东仔说道。
东仔在那憋笑。
看着他伸出的手要继续,又缩回去,
“哎。”
戎志哥苦笑的叹口气,继续画着。
过一会。
“六年,他们不请护工的么?”
东仔不理解问,他知道时间会让热情消失,久病床前无孝子,但也不应该都植物人了,却连护工都没有。
“这社会什么都有的,你还看得太少,以后会习惯的。”
戎志哥边干活边对他说。
“你知道为什么都六年了,他们没放弃治疗,也没请护工,就让他烂在医院的原因么。”
戎志哥看了他一眼问。
“为什么?”
东仔不明白。
“人家是干部啊,有退休金的,而且是很多那种,只要他还活着,就有钱拿的。”
戎志对他继续说着。
“干部是有医疗福利的,他在医院里住院是不用钱的。”
“你以为这社会多好,哪个人不是看钱,我在这行业里都看习惯了。以后你当正式工,会看见大把这种事情。”
戎志哥像那些东仔遇到大部分的这个年纪的成年人,他们都喜欢说这样的话。
东仔听完戎志哥说的前一句,顿时感到一阵恶心。
入殓做完了,陈哥叫来了家属。
看见给搀扶的老太婆,和其他女儿养子。
东仔内心莫名想把这几个人打一顿的冲动。
这单做完了,戎志哥载东仔回去。
“老子专门跑来市一陪你做完这单,你也不送送老子?”
东仔坐上电动车后座,戎志哥对陈哥说道。
“老子送个花圈给你。”
陈哥对他比了中指。
天渐渐黑了。
东仔跟猴子他们坐上灵车回宿舍。
他想着这单,想到学校里学习遗体接运工的前几章。
对于死亡,
我们国家认为的死亡。
用的还是心肺标准,这个人还会呼吸,他就还活着。
但这个脑死亡的植物人,这个逝者。
他早在六年前就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