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毒,日头毒,八月的汴胡赛火炉。立那日下消三刻,衣干玉碎皮肉无。”
夷州汴胡,人间火炉。这是老一辈的说法,虽是夸张了些,但也没差太多。这刚过五月,才半步踏入六月的门槛儿,还远没到那童谣里说的八月,那枝头上,已经站不住鸟儿了,用流金铄石来形容,最是恰当。正当午,往日熙熙攘攘的汴胡城,这会儿也都没了人影,街旁做营生的小贩们也明这个理,没必要为了几个钱而熬这份罪,早早收了摊,躲进一旁茶楼避避这横行霸道的日老爷。点上一壶清茶,一碟茶点,和认识的,不认识的行人唠唠嗑,也不失为一份好消遣。
城南的听风楼,整个汴胡最有名的地儿,掌柜是个不讲规矩的人,每日菜单上有什么,谁也说不准,今个供龙井,明个只有花雕。总有白面书生大碗饮酒,彪形大汉小盏品茶的滑稽场景。除了喝的,来这儿你吃什么,也得看掌柜的心情,曾有个从中州长明来的世家公子,身份倒也显贵,说是当朝宰相的儿子,可也就落个乌龙就咸菜的待遇。话虽如此,但这听风楼仍旧是门庭若市,每每是人满,排不上号,这原因有二,一是这听风楼,乃是汴胡最高格的酒楼,六丈来高,放在中州都算是少有,而在相对偏僻的汴胡,更是鹤立鸡群。汴胡城中心有一高塔,名叫接天塔。什么时候建的,为了什么建的,已经无从考证。这高塔也算是汴胡的标志,爬上顶就能看清整个汴胡的全貌。放眼望去,整个汴胡几百号建筑,唯独这听风楼的琉璃顶最是晃眼。在听风楼吃上一席,那说出去都是面子,再加之这听风楼财气粗,每逢炎夏,便运来临州的海藏冰用于降温,甚是凉爽,在汴胡这足以把人晒成人干的夏天里,说是人间天堂也不为过。
这第二个原因可就有意思了,比起听风楼的奢华,更多的人是为了这个,甚至有不少人不远万里,跨州前来。其中还不乏那些中州长明的贵胄。能让这些年轻后辈们如此的,不出珍宝美人二者,这汴胡虽算不上是穷乡僻壤,但也绝不是什么富贵之地,那自然,是为了后者。
“夭小子,准备好了没,今天徐丫头可是带着她爹来听风楼了,你可得收拾收拾,等会儿好好表现,别丢了老娘面子。”
听风楼里,上三层是本家人的住处,客人是进不来的,此时上二层一间门外挂着“花”字牌的房门外,环手站着一位身着白裙的女子,一脸期待的盯着房门。方才说话的就是她,一头长发如银河落天般铺至腰间,在日光的映照下,微微有些夜空天幕之上星河的意味。一双桃花眼,两瓣樱桃唇,肤若凝脂,领如蝤蛴,息似兰芝,真是一副少有的美人模样。身材窈窕,足足五尺有四,峰峦有致,腰肢如柳,葱指纤长,一对玉腿隐在长裙下若隐若现,这般身段比之传说里祸国殃民的九尾狐精也不逞让。加之左肩一个巴掌大小包肩的赤色鬼手花纹样,更是艳绝。可有谁能想到,这样的佳人,竟已年过半百。她就是听风楼的掌柜,这家酒楼的活招牌。曾有好事之徒为天下美人列榜,号为落仙榜,而听风掌柜月娥,便是其中榜首。时至今日,已过三十余年,佳人青丝变白发,却依旧是这大夏九州,诸多后生心目中的仙子。这也就是为什么就连那些中州长明的贵族子弟就算顶着毒人的炎日,也要不远万里的赶来吃上一顿乌龙茶配腌咸菜的原因。为了说上一句话,或是见上一面,再不济瞅上一眼也行,这一趟就值。月娥就是这样的存在,让九州男子趋之若鹜,无双的佳人。
“咯咯,完成了!月姐姐,快看看我的手艺,夭妹妹可真俊呐。”一声银铃轻笑自房中传来,随后一位身着淡黄千褶百迭裙,头梳流云垂挂髻,一副丫鬟打扮的少女拉开了门,一脸嬉笑的看着月娥,神情里流露着万般得意。撇了撇头看向身后的屏风。
“出来吧,一个大男人怎么还扭扭捏捏的。”月娥道。
过了半晌,一声长叹从屏风里传出,一个人影从屏风里闪出,这又是一个“佳人”。
身长五尺有三,虽较之月娥低上几寸,但也算得挺拔,一头长发后梳扎辫,两鬓各留一缕,挂着翠玉发坠,一对明媚的柳叶眉下,一双丹凤眼极为惹眼。唇红齿白,似是抿了唇脂。两颊微红,显然下足了功夫装扮,更显阴柔,整一小娘子模样。若非那凸起的喉骨,加之身着一天青蚕丝大褂,当真是难辨雌雄。若是散下束发,缀以珠饰,换上女裙,定是可堪听风楼第二美。花满夭,听风楼的说书人,月娥的养子,在听风楼长大,四岁开始跑堂,七岁跟着曾经楼里的老艺人学说书,至今已说了十四年余。聪敏机灵,加上其俊美的面庞,自小就是周边街坊和来往客人关注的对象,极讨人喜欢,因此广交人缘,也算是汴胡城有名的主儿。
但此时,花满夭那“精致”的脸庞却有些不好看,甚至可以说是有些扭曲。
“小蛋黄!你给我过来,我说怎么要遮住我的眼睛给我装扮呢,感情你是在我脸上画画?”花满夭的声音明显带着怒意。
汴胡城听闻过听风楼说书人的人都知道,这个花满夭,身是男儿身,却有一副女儿相,他自个儿也对这事十分恼火,可奈何天生丽质难自弃,不管长几岁,都脱不去这副样貌。就连自己的名字,他也觉得太女儿化了,几次提改名,却被月娥一口回绝,自那之后便决口不提自己的名字,反倒是对街坊们因为他喜爱说些惊奇诡异的故事,加之其名字末尾,而给他取的“老妖”这个诨名情有独钟。
城南老妖,这称呼可和眼前这个美人不太符合。
那位名唤小蛋黄的少女,见花满夭怒容满面,心中暗道不好,噌的一声躲到月娥身后,嘟起小嘴怯怯的说道:“是月姐姐让我这么化的嘛,又怪不得我,再说了我哪有在你脸上画画,我很用心的好不好,都快赶上月姐姐了,多好看,不夸我也就算了,还说我。”一句“都快赶上月姐姐了”顿时让花满夭炸了毛,这不就是在说他娘么?一对丹凤眼登时一瞪,白净的脸庞瞬间黑了下来。
后知后觉的小蛋黄也发现自己说错了话,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了。也不敢去对上花满夭投来的视线,小手攥着月娥的手臂,不住地摇晃。“月姐姐,你倒是帮我说句话啊,再这么下去,老妖要吃了我了。”小蛋黄虽脸上没什么,但心里却十分慌张,她知道这位听风楼的少爷,最忌讳别人拿他长相说事,别看他平时和和气气的,但谁要是触了他霉头那可就麻烦大了。还记得前年的时候,花满夭二十岁成人礼,城东十全商铺的公子哥甄平拿一条流仙裙当贺礼,愣是被花满夭从下二层直接扔了出去,摔了个断手断脚。自己今个不小心呛他一句,也不知会怎样。
“呵呵呵,行了,是我让小蛋黄化女妆的,倒是化的不错。长得一副好皮囊,不好好装扮起来,岂不糟蹋了。还有啊,把你的臭脾气收一收,都是一家人,你这么凶巴巴的干嘛,别吓着小蛋黄。”月娥强忍着笑意,故作定声道。
月娥一发话,花满夭顿时没了火气,对眼前这个养育自己二十余年的女人,他自小是百般顺从。她是个说一不二的人,既然是她的意思,那就算他百般折腾也没有回转的余地。花满夭暗叹一声,“看来今天只能这样子上台了,怕是有的糗。”
“到点儿了,该你上场了,我叫翠蓝和丹朱在下二层帮你搭好了台子,客人们等着呢”月娥两手叉腰催促道。
“知道啦,这就去,唉,注定今天得挨这顿嘲,认了。”说罢,花满夭挺直了身子,正了正衣襟,拿起说书人标配的折扇,走下楼去。
听风楼共六层,分上三层与下三层,上层住人,但不住外人。下层才是营生的场所,越是往上,就越奢华,也越容易和月娥打照面,自然的,开销也越大。花满夭说书的地方是下二层,算是听风楼最热闹的一层,平常时候,在这下二层待上一时辰,须得付上一两白银,而每到老妖说书的时候,便会便宜些,时而收六百文,时而收七十文,而一些付不出的街坊熟人,月娥也都直接免了。说到底,还是得看这不讲规矩的掌柜的心情。
花满夭下得楼去,只见下二层早已坐满了人,男女老少,熟识的陌生的,估摸着有一百五十多号人,丈五来高的下二层都显得格外拥挤,南侧上风处,搭着一台子,两侧站着一蓝裙,一红裙两侍女,上有一桌,用红布盖着,桌子后侧放置着一把黄花梨制交椅,这就是花满夭说书的座了。
在听风楼听书,是极讲究的,在开讲前半个时辰,侍女们会撤下所有桌面上味冲的酒菜,喝剩下的残酒也不会留着,然后开窗通风,散味儿。这窗一开,靠着海藏冰苦攒的寒气也随之散去。这会儿的下二层,热的燥人,可依旧没一人会离席,大多数倒也不是期待着什么,只是心疼白花花的银子,这又是那诡性子掌柜给定下的,来下二层听书的人,期间不可离席,就连茅房都设在了下一层,出去,可就回不来了,只能憋着。
“主角儿来了。”看到花满夭下楼来,站在台子左侧的蓝裙少女喊道。
“辛苦了,翠蓝,丹朱,每次都要你们帮着准备。”花满夭一脸无奈的从楼梯中走出,平了平抽搐的脸庞,向台子走去。
众人寻声而去,顿时满堂大笑,就连抱在怀中的两岁孩童都咯咯笑出声来。
“老妖啊?哈哈哈,你今天怎么回事,转性了?咋还扮起女妆来了。”
“乍一眼看还纳闷呢,这听风楼什么时候出了这等美人,我们这些熟客怎么不知呢。”
“夭哥哥今儿真好看,妹妹我都自愧不如。”
类似的话语不断,花满夭的脸颊也更红了几分。下二层的桌子都是四人桌,每日都坐的满满当当,但今天,最中间视野最好的一张桌子上,却只坐了两个人,一位身着紫色摆袖裙的娇小少女和一位身躯凛凛,相貌堂堂,明显是上位者的中年男子。此时的少女,正盯着花满夭那“秀美”的脸庞,强忍着笑意,双手交叉置于腿上,一张小脸憋的发紫,隐隐有泪水在那灵动的杏眼里打转。看到花满夭望向自己,便缓缓的抬起右手到胸前,对着花满夭竖了个大拇指。
见此,花满夭不由的觉得心头一沉,整个人的气势都萎靡了,头上的阴云也浓重了些。“没想到我英明一世,却在今天被人下了绊子,栽在这儿,还被这丫头瞧了去。唉,看来可有的受了。”
说书人得有说书人的样子,台下怎么样不管,上了台就定要精气神皆齐。少时老艺人的教导被花满夭牢记在心。拍了拍脸颊,挺了挺腰杆,调整气息,走上台去。
众人见角儿已上台,也都合了嘴角,不再嬉笑,瞬时下二层安静的,只听的见窗外蝉儿的嘶鸣。丹朱手一挥,早在一旁等候的几位侍女快步上前,毕窗,换冰,点香,一气呵成。
花满夭入位,左手一抖,唰的一声,折扇打开,扇面上画着一副山水丹青,上书听风二字,此乃一件异宝,是月娥为了老妖而特地托人铸造,扇面上的山水丹青,有着能安定观者心神,并引导其更加沉浸的奇妙功效。加上这下二层刚点燃的来自丰州的学文香,效果更加。
见满座听者皆是一副痴痴的模样,花满夭知道,火候到了,遂眯眼轻笑,轻摇折扇,散去鼻前香气,清了清嗓子,说道。
“开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