硬币落入投币机,叮咚作响,跳跃着掉入箱子里。
公交车缓缓启动,重生的少女扶着把手,放空自己,失焦的瞳孔倒影出窗外明媚的春色拉出的重叠的影。
这趟线路的终点是终年景色秀丽的烈士陵园。那里睡着一位秦昭许多年未曾得见的亲人。
秦昭的姑姑,秦二爷最得意的长女。三年前她扛着摄影机,在炮火连天的边疆献出生命。秦曼盈被称为近十年最有影响力的战地记者,是整个秦家的骄傲。
今天是她的忌日。
这是秦家的规矩,在秦家第二位烈士的忌日聚在一起,三世同堂,享用晚宴,用团圆悼念异国不得归家的灵魂,抚慰她孤寂无依的漂泊。
春风正好,春芽嫩绿地浮在树枝上。她拿着三块钱五朵的小雏菊,在墓园小路的拐角处站定。
即便对姑姑的印象早已模糊不清,但在前生的十几年里,她每年都会来这里祭奠,对路线早已经了然于心。
斜对着墓碑,背着颀长笔直的影子。男人弯腰将一捧华丽繁盛的雏菊搁置在墓碑前,有风吹过,细碎的各色花瓣乘风而行,三两片打在他面料昂贵的西装上。
恍若隔世的背影,她多少年日日夜夜翻来覆去的思念,在这微雨时节,就这样悄然出现了。
跃动的心脏措不及防砰地炸响,热流潺潺淌过,冲刷着她的动脉静脉,所过之处灼伤了大片。即便她早已习惯不再流泪,可这时仍免不了脸上泥泞一片。
三叔……那是她的三叔……她这么多年来艰辛怀揣的秘密,最终置她于死地却仍令她甘之如饴的秘密。
秦序年。
她有多久没见他这样了,纵然就只是这样简简单单地站着。是五年,还是六年?她记不清了。
上辈子她也不是不想死,可她死了,还有谁会照顾三叔?那些曾以全心托付的人最终却落魄的落魄,逃窜的逃窜,她要是也死了,这世界上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可她到底还是死了,那个时空,真的……就剩只三叔一个人了。
……
刚抹干净眼泪,秦序年便若有所感一般看了过来。秦昭还没准备好正式与他打照面,下意识后退想躲在树丛后。可北国之地刚刚入春不久,枝桠上还只是一片年轻的稀疏青色,根本挡不住她。
秦序年顿了顿,方开口叫一声,“小昭。”
秦昭抿着唇,背在身后的手竭力撕扯着衣角,尽力让自己语气保持平常。
“三叔。”她只能站在远处遥遥致意。
这是二十七岁的秦序年。他立在那里,似古井寒潭,只不过这时候还是有水的。三叔和她相差十一岁,生日都是在深冬时节。秦昭还小的时候,总会暗暗把自己的年龄,十位加一个一,个位加一个一,合并而成三叔的年龄,然后告诉自己:他还年轻,他们没什么不可以。
心理年龄二十七的秦昭,和实际年龄二十七的秦序年。她在想,或许这十年来煎熬的一切都是为了今天补齐这十一年的万里沟壑,可……那又如何?
他们是血亲。
……
两人隔着二三十米远,秦昭尴尬得要命。没想过会在陵园碰见三叔,但既然已经碰见了,她也不能这样傻傻在远处站着。
于是她只能磨磨蹭蹭走过去。
那路途太长,每一步都是矛盾和复杂。秦昭死都不会想到,老天竟真的会给她这十恶不赦的人一个机会重来一遍。或许这一世也会是再次洒在她伤口上的盐巴,可她不怕,她已经没什么可怕的了。
最后一步,轻轻迈出去,站在秦序年身边。
她在女孩子里个子不算高,甚至有点矮,头顶才稍稍能超过三叔的肩。秦家人似乎没有什么高个子的基因,虽然也不算矮。除秦序年之外最高的是一米七六的秦序成、秦昭的父亲。所以秦二爷对小儿子的身高相当满意,提及此就会念叨没白从小就送军营去吃苦。
身高差了快三十厘米的一对叔侄,站在长姐或姑母的衣冠冢前,不约而同地默哀。
秦昭把她手里长相不那么甜美的小雏菊紧挨着三叔精致的花束放好。两相对比,像是她和三叔此时的年岁,青涩与成熟,含蓄与风华。
接下来就是三叔作为家里长辈例行问候晚辈的过程了。诸如学业如何、身体如何、心态如何。
三叔问:“最近学习怎么样?”
秦昭含糊道:“还好。”
她今早刚醒,这么多年的记忆远去了,怎么可能还记得自己十六岁那年的四月的具体学习情况。
不过三叔显然不在乎,只“嗯”一声,照例询问下个问题。
“最近身体还好?”秦序年目光不经意掠过她手上白纱布。
秦昭没注意到三叔的眼神,语气信誓旦旦,“好得很。”
尴尬的情景果真令人不适,她早就料到了,却还是没躲得过去。
说真的,她早已经忘了和秦序年的相处模式。一个人,口口声声心心念念地爱着另一个人,却不知如何与他相处,这不是一件很讽刺的事吗?
不过转念一想,她似乎也没与他相处过。
她十六岁之前很少见秦序年,之前他在南方的重工业城市W城军区,见面顶多就是一年一次的春节,偶尔过年出任务也是不可避免。
但十六岁以后,他就会被调到本地军区,今晚的家宴就会宣布这个消息。
虽然距离进了,但秦昭对他有意无意心虚地躲闪与小心翼翼地窥探,使得永远冷酷、不善言辞的三叔显得那么陌生,却又格外熟悉。
和他并肩独处,是秦昭做梦也不敢想的事情。
墓碑上女子温和端庄的笑容和记忆里的影子渐渐重叠,秦二爷的题字鲜红尚新。已经回来这样久了,秦昭第一次恍惚了一下。
她是,真的重生了。
眼角冰冰凉凉,她赶紧去擦,还以为是控制不住自己留了眼泪,损坏自己在三叔面前的形象。可新鲜的眼泪哪有冰凉的,那是天上滴下的雨滴落在她脸上。
她看三叔,对方大手直接按在他头顶,语气不容置疑,“下雨了,上车。”然后顺手拎过她半背在肩上空空如也的书包。
秦昭默默别过头,脸上诡异地红了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