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寿慈宫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宫里各条大小道路上,已然亮起了灯火。
这个时节的夜晚已经不那么凉气袭人了,瑞清和卿涵并排走着,沿途任何一样东西卿涵都能好奇地盯着看上老半天,这个皇宫中,再也没了一点她儿时的痕迹。
卿涵并不是多愁善感的人,而此时,却突然觉得有那么些伤感。
五年了,人回到了这里,可这里却不再是她记忆中的模样。
瑞清看她神色忧伤,便道:“母后怕你回来住不习惯,早早地就吩咐把喜安殿打扫出来,一切原封不动,可以说一草一树都是保持了当年的样子。”
“是吗......”卿涵心不在焉地应着,似乎并未往心里去。
“那边拐角,就是御膳房了。”瑞清停住脚步,指着一个方向,“还要朕陪你过去吗?”
卿涵看了看指着一所宫殿的屋顶,道:“皇兄,那边是千乘宫吗?现在是谁住在里面?丽妃吗?”
瑞清好像不太想聊起这个话题:“不是,那里......现在空着,没人住。”
“哦......”卿涵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皇兄,我就住那里,行不行?”
瑞清一听立刻严肃起来:“旁的朕都可以依你,只有这不行。”
“空着也是空着,谁住不都一样?”
“那是为......后宫嫔妃们准备的住所,你乃长公主,这样成何体统?”
“自古体统都是皇帝定的,你就是皇帝,能不能住还不就是皇兄你一句话?”
“还是住你的喜安殿去,母后特地为你保留了当年所有的东西,你这样做岂不是辜负她老人家一片心意?”
“皇兄也说是当年,但我现在和当年不一样了,为何不能自己选住的地方?”
“宫中大小宫殿上百,你想住哪里都随你选,唯有这千乘宫,绝对不行!”
“为何不行?总得给个理由吧?闹鬼?还是,皇兄你心里......”卿涵说着伸出一根手指点着瑞清的胸口。
“放肆!”瑞清有些气急败坏地将卿涵的手扯下去,“朕是皇帝,朕说不行就是不行,无需理由,你自己过去吧!”说完长袖一拂,转身离去。
“恭送皇兄!”卿涵有模有样地学着宫女们行礼的样子,着看瑞谚疾步离开,道:“被说中了还不承认,不就是惦记人家嘛,还摆什么皇帝架子......”
回过头,卿涵又往前走了几步,前面便是千乘宫的大门,想当年,也算盛极一时,如今,宫门前的那一大片空地,就那样光秃秃地空着,那些死气沉沉的石板,漆漆的台阶,紧闭的大门,黑洞洞的窗户,一丝也未留下当年的风光无限。
月亮穿出了云层,月光洒在地上,风穿过探出宫墙的树枝,更显凄绝凉意。
物是人非,太过残忍。
“阿七,明日你去打听一下,宸妃现在搬去哪里住了?”
阿七紧张地看了看身后跟着的宫人,他们都谦恭地低着头,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于是便压低了声音道:“进宫的时候刘公公跟奴婢说了,现下宫里都不准提起宸妃,是忌讳。”
“有什么忌讳的?人死了吗?”
“您倒是小点声呀......听说人倒是没死,不过比死也好不了多少......”
卿涵一听连忙将阿七拉过来:“说清楚!”
“刘公公跟奴婢提过一嘴,现在没有宸妃了,早在去年宋左相出事的时候,皇上就降旨贬为嫔了,连封号都夺了。”
“那现在宸妃......宋嫔人在哪里?”
阿七再次看了看身后,凑近卿涵耳边悄声说道:“月落阁。”
“什么?!这是打入冷宫了啊,那可是皇兄从小到大心心念念唯一的女人啊......为何如此狠心?”
“奴婢还听说......”
“我说你,还听说了些啥,能不能一次说完?!急死本公主了!”
“奴婢这不是怕被人听到嘛,还听说,是宋嫔自己在承安殿前面跪了两天,皇上也恼了,就一道圣旨给打发到冷宫去了......”
“接着说!”
“没了,就这些了。”
卿涵被阿七这大喘气怄得当场便要扬手打人,突然反应过来身后还跟着一群宫人,心虚地朝身后,他们倒好像什么也没听见,但卿涵也只得悻悻地放下了手。
这束手束脚如牢笼般的皇宫,还真是恼人,这才第一日,往后的漫长日子,还不知会如何。
那天,在卿涵还陪着瑞清和秦氏用着晚膳的时候,长公主回宫第一天便打听宸妃下落的消息便如长了翅膀一般火速传到了寿慈宫。
秦氏听着阿贞耳语了几句,却并不见动任何声色。
待晚膳完毕,秦氏还同卿涵聊了一阵无关痛痒的家常,直到卿涵告辞,刚走出寿慈宫大门,秦氏便吩咐阿贞道:“明日你亲自去一趟尚宫局挑选几名宫女去喜安殿伺候,需得老实可靠,随时向哀家和皇帝汇报公主的一言一行,哀家不想卿涵在指婚之前在宫里闹出什么乱子。”
“是,太后,奴婢明日一早便去。”
闻言,瑞清问道:“母后,若是这样一来,卿涵知道了怕是会不开心吧?她最怕那些繁文缛节了。”
秦氏道:“哀家就是要让她知道,皇宫不比她的广玉,这是个凡事都得讲规矩的地方,身为公主更应谨言慎行,这五年在外无人管束,你瞧她那举止,连民间的野丫头都不如,皇帝要知道哀家这样也是为了她好。”
“母后管教卿涵,朕自然无异议,只是这次您是真的准备给卿涵指婚吗?”
秦氏叹了口气道:“你当哀家舍得把刚回到身边的女儿嫁出去吗,女大当嫁,哀家十五岁时,都怀了皇帝了。”
“母后的意向可还是关家大公子?朕听说卿涵在回宫的路上遇到关绍礼了,好像两个人发生了一点不愉快......”
“哀家有听闻,不过是少年人之间的意气之争,一时拌了几句口舌,倒是不影响大局,皇帝是否有其他更为上佳的人选?”
“母后挑选的人自是才能出众堪配得上卿涵之人,也定能为大宁栋梁,但朕以为,卿涵五年未在母后膝下,如今应只是想尽孝,母后若要朕现在赐婚,下旨易,劝服难,若使强,凭卿涵的性子,怕是朕那承安殿的屋顶都会被她掀了去。”
“皇帝和哀家想一块儿去了,让关绍礼有空多多进宫来吧,哀家知道年轻人也需多见面培养感情,到时候若是水到渠成,哀家无需为难如何同关相交代。”
“劳母后为卿涵烦心,那母后先行安歇,朕先回承安殿了。”瑞清微笑着向秦氏行了个礼,转过身如常一般买着不紧不慢的步子朝门外走去,脸上的笑容却随着步伐逐渐隐没,消失不见。
回承安殿的路上,瑞清心事重重的样子让刘裕有些担心,以前,皇帝这个样子的时候去一趟千乘宫出来任何愁容都烟消云散,而现在,皇帝笑的时候越来越少,这样凝重的表情越来越多,身边连个可以说话的知心人都没有,于是话也越来越少,很多时候,刘裕都觉得,自己从小伺候到大的这位皇帝陛下,自己都越发看不懂了。
“皇上,您是在为长公主的婚事烦忧吗?”
“朕烦忧的,何尝只有这一件事?”
“奴才觉得,这事儿您就不用烦心,太后既然要给长公主指婚,那定是经过深思熟虑过的,难不成亲娘还会害了闺女不成?”
“你成天在朕身边打转,你觉得这事儿能有这么简单吗?单单是一桩婚事也就罢了,还偏偏又是关歇那一家子,他女儿要做皇后,他儿子要做驸马,那以后,干脆朕的天下也让他关歇当家好了!”
“哎哟,皇上,这话可千万说不得啊,这天下自然是皇上的天下,哪个敢来替皇上当家,那就是大逆不道,要诛九族的!”
“朕以前一直以为扳倒了宋列英,朕就能高枕无忧,没想到前门拒了猛虎,后门还有只豺狼,现在这前朝后宫,都快没人把朕当回事了!”
“皇上,您别说这气话了,太后不是说了吗,以后朝中大小事皆由皇上做主了,现在朝政上的事,哪件不是皇上朱笔御批才得以施行的?”
“对,都是朕御批,但那些奏折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没有经过朕的同意,可朕还不得不批,就连亲妹妹的婚事,朕也不能说一个不字,刘裕你说,朕这算哪门子的做主?”
刘裕不知道还能说什么才能安慰瑞清,不过还是一名二十出头的少年郎,却承担了太多的憋屈和隐忍,唯一可化解他这些愁绪的那位,却自己画地为牢。
瑞清一直坚定地认为是宋漪抛弃了他,刘裕之前始终觉得是皇帝的任性,而现在看来,刘裕突然理解了,瑞清是对的,就算坐在高高的龙椅之上,月光笼罩在他尚存几分稚气的脸上,也不过是一个孤单敏感的孩子,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