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中从来就没有不透风的墙,翌日,丽妃娘娘深夜造访月落阁的事就很快传遍了整个后宫,令丽妃烦恼不已,却又无从查起到底是谁走漏了消息,昨晚随行的那批宫女太监定是没这个胆子的,贴身宫女望秋是她进宫时打娘家带来的陪嫁丫头,也不可能是她望秋,竹影?她主子非诏不得出,但她可以出,可是竹影真的有那种胆子吗,出了差错也会给宋漪惹祸上身,于是丽妃想来想去,终于也没想个所以然。
同样烦恼的还有瑞清。
但瑞清并不是今日晨起才听说的,而是前一晚上即刻便知晓了此事,原因是承安殿一名小太监巡夜的时候恰好也路过月落阁,恰好看到了丽妃娘娘一行人,更恰好看到了丽妃和宋嫔隔着门槛说了好一会儿的话,然后丽妃娘娘好像很不高兴地走了,宋嫔娘娘脸色也不好。
于是一回到承安殿,就一五一十地禀报给了皇帝陛下。
然后今日在早朝上,瑞清看到关歇的时候,一阵烦躁油然而生。
“皇上,臣有事启奏,锡兰国派使臣出访,望同我朝开通互市,并愿嫁公主和亲,永结两国秦晋之好,臣认为此事妥当,已回了使臣。”
关歇汇报的这件事,本为例行公事,只差瑞清朱笔御批即可,但此时,瑞清听后却道:“关相为何未曾向朕汇报此事便擅自应允?”
关歇愣了一下,随即道:“皇上,臣以为这样的事历来便是中书省处理即可,就如同之前同西笃互市开放一样...”
瑞清道:“锡兰为偏远小国,论国力论兵力均不可同西笃同日而语,且与我朝既不接壤亦素无邦交,可以说得上是井水不犯河水,朕认为,同锡兰互市对大宁无所裨益,而选秀在即,朕的后宫也不需要再多添一名番邦公主滥竽充数。”
“臣愚昧,还请皇上明示。”
“朕的意思再明确不过了,关相不是一向能揣摩圣意?想必不用朕多说了吧。”
瑞清说着,袖子一挥,“事虽小,但朕还坐在这里,不劳关相代朕作主。”
关歇跪下道:“臣不敢!臣只愿能为陛下分忧。”
“关相的忠心朕当然是相信的,朕也相信,这种事不会再有下次。”
瑞清看着关歇诚惶诚恐的样子,心中只觉爽快,不过瑞清很清楚,关歇同以前的宋列英最大的不同便是,宋列英不怒自威,关歇却是让人捉摸不透,阴狠之人。
散了朝,高大人首先问起了关歇:“关相,皇上今天是怎么了,这样的小事皇上一向不过问,都会从了中书省的上报,竟也能闹出分歧?”
关歇摸着胡须道:“牛犊子这一对角也是越发硬朗了,想长大,还早了点。”
“什么意思?”
“瞧着吧,好戏会越来越多的,哼!”关歇说完一甩袖子离开了承安殿。
留下不明就里的高大人还在苦苦思索,这时陈大人走过来,冷不丁地说:“皇上这是在跟关相示威,上谏册立中宫一事,算是跟咱们结下了梁子。”
散朝没多久,今日早朝发生的事便传到了寿慈宫。
阿贞告诉秦氏这件事的时候,也顺带提了一下昨晚有人看到丽妃去月落阁的事,秦氏深深地叹了口气道:“皇帝这是在拿关歇为他那受难的心上人出气呢......”说着很无奈地摇着头坐下来,“哀家本以为皇帝长大了,遇事也该成熟些了,看来还是哀家太过乐观了,皇帝还是那么孩子气,如此的话,哀家觉得以前宋列英在时,反倒还能时时提点着皇帝。”
“太后,那您现在准备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待会你替哀家去一趟承安殿请皇帝过来,再去盛华宫把丽妃也叫过来,还是只有哀家豁出这张脸皮来做个人情了。”
午后,阿贞便来到盛华宫,拿着太后口谕请丽妃过寿慈宫一趟。
丽妃心下惶惶,只得半日工夫,竟也传到了太后耳朵里,于是忙不迭收拾了一番,带着望秋去了寿慈宫。
还没踏进寿慈宫门,阿贞先行进去禀报,请丽妃等在宫门外,望秋见她一直捏着自己的手指,显得有些焦虑,便安慰她道:“娘娘不必紧张,娘娘现在暂时协理后宫,太后许是有别的事。”丽妃白了她一眼:“本宫哪里紧张了?太后难道会因为昨晚月落阁之事责罚本宫吗?”
这时,阿贞出来,说太后有请。丽妃迫不及待地快步走了进去。
“太后,臣妾昨晚的确只是路过......”
丽妃话说一半戛然而止,赫然见瑞清也坐在屋内,正悠闲地品茶,丽妃进来,他也没有抬头看上一眼。
“皇上,臣妾不知皇上也在此......”丽妃有些不知所措地看向坐在塌上的太后,秦氏捧着一盆绿植,见丽妃进来,也不同她说话,对瑞清道:“清儿你看,这金松是否修剪得当?”
瑞清站起来靠近看了看道:“层叠有形,聚中有神,无任何旁枝溢出,儿子觉得,甚好。”
太后点头:“哀家也觉得不错,是你七婶今早刚着人送进宫来的,柔儿的手艺是愈发得哀家欢喜了,丽妃,你觉得如何?”
丽妃不知太后何意,急匆匆唤她前来,难道只为欣赏盆景?
“臣妾不懂花艺,太后和皇上欣赏的,自然是极好的。”
“母后,丽妃擅长的是棋艺,那种对弈,探取人心的事才最适合她,花艺的事问她,那是找错人了。”瑞清说着走到丽妃面前,“爱妃,你说朕记得对不对?”
太后也站起来:“好了,都坐下说话。丽妃,你刚才进门的时候说了一半的话,是什么?你昨晚路过了哪里?”
丽妃刚为瑞清刚才一番有意无意的嘲讽而七上八下,又听得太后此言,连忙跪了下来:“回太后,臣妾昨晚在般若殿祈福至亥时,出来的时候因为起了大雾不得不绕行远路,于是......于是路过了月落阁,臣妾想着已过数月也不知道宋嫔妹妹在那里过得怎么样,就想着,她虽因父兄而获罪,念在姐妹一场,去探望一下......”
“一个罪人,有何可劳丽妃大驾探望的?”瑞清的言语间充满着厌恶,“朕还不知道爱妃胸襟如此宽广,如此悲天悯人。”
“皇帝!”秦氏厉声喝止住瑞清,“哀家是在问丽妃话。”
“既然母后要和丽妃说点体己话,朕在承安殿还有政事需要处理,就先告退了,改日再来向母后请安。”瑞清说完,没等秦氏开口,便行了个礼,带着刘裕走了。
秦氏转身对丽妃道:“儿子长大了,哀家这个做娘也要管不住了。”
丽妃不言,脸上却憋着那么一股子傲气。
秦氏继续道:“丽妃,这个月皇帝去过盛华宫吗?”
丽妃悻悻道:“回太后,自从宋嫔搬去月落阁,皇上就不怎么来臣妾宫里了,昨天听说皇上偶染风寒,还亲手熬了姜汤送去承安殿,可皇上也不见臣妾,臣妾也不知道做错了什么......”
秦氏安慰道:“皇帝心里是还有气呢,宋嫔毕竟是和皇帝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情谊,这不正也说明了皇帝也并非铁石心肠,你若真心待他,他又岂能不知?你还是瑞祁的生母,皇帝就算不顾念你,不顾念哀家,还能不顾念着自己的亲儿子?”
“太后,话是没错,可是臣妾实在不知还该如何做才能令皇上明白臣妾的心意?”
“丽妃,你性子急,皇帝也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你当明白过犹不及,适可而止。”
“......是,臣妾明白。”
嘴上明白归明白,回到盛华宫后,丽妃心里依然不是滋味,闷闷地坐在塌上,脸耷拉着,面色铁青,心想着,宋漪,本宫当初没有对你棒打落水狗,还是本宫太过仁慈了。
望秋端了一盘水果放到丽妃面前,“娘娘,奴婢看您兴致不高,是不是太后跟您说了些什么?”
丽妃怒目圆瞪:“一个下人做好自己分内事,偏还来管主子的事,本宫看是平时太宠你们了,统统给本宫滚出去——”
望秋跪在地上:“娘娘息怒,奴婢多嘴,奴婢该死......”
这时偏有没有眼力的宫女上前禀报:“启禀娘娘,奶娘带了临江王殿下来了,说是殿下想念娘娘了.....”
话尚未落音,丽妃便怒道:“一个皇子成天哭哭戚戚成何体统,以后如何能成大器?奶娘怎么当的?还嫌本宫这不够烦乱吗?有这时间成天想娘,不如回去多念几句书让他父皇龙颜大悦!”
宫女顿时吓得浑身发抖,趴在地上不敢说话。
宫门外传来小孩嘤嘤的哭声:“母妃,母妃.......”
望秋听着终是不忍,于是小心地劝道:“娘娘,临江王殿下不过才四岁,娘娘您对殿下太是否过苛刻了?”
听到儿子的哭声,丽妃似有些心软,但依然正色道:“他若是个寻常人家的孩子,本宫何尝想如此严苛?只可惜他的父亲是这九五之尊,本宫若心软仁慈,他以后的前途何来?本宫和母家的依靠何来?所谓慈母多败儿就是如此......”
“可是娘娘,您现在真的不见殿下吗?”
“去拿本宫的玉如意来,让奶娘带他回去,几时识得千字文,几时再来见本宫。”
望秋听着那哭声渐行渐远,终只得一阵失落。
丽妃被儿子的哭声搅扰得更加心烦意乱,看着下面跪了一地的宫女太监,想起封后无望,还有最近遭受的其他种种,不由得再次怒从心起。
“传本宫的话,昨晚见着本宫去月落阁的,宫女太监全部杖责五十,去浣衣局领罚!”
那天,盛华宫哀嚎凄绝声响彻皇城。
事后,秦氏听阿贞说起的时候,也只淡淡地说:“打了就打了,这杀鸡儆猴让她出出气也好,看以后哪个不知死活的宫人还敢背后乱嚼主子的舌根......哀家担心的,只是皇帝。”
事实证明,秦氏无论是作为母亲对儿子的了解,还是作为太后对皇帝的了解,她的担心并不无道理。那日瑞清从寿慈宫离开后,才发现他寻的借口是如此荒谬可笑,并没有任何军国政事等着他这个大宁帝国的所谓最高统治者去处理,一切稍显重要的大小事务都由关歇为首的中书省给代为处理了,他所有的权力,仅仅就是拿朱笔在那些早已决断过的奏章上批一下:可,然后再盖上鲜红的大印。
但是现在,该去何处?
若是在以前,瑞清会毫不犹豫地奔去千乘宫,那里有他从十二岁开始就魂牵梦萦的宸妃宋漪,那个时候她还是所谓的瑜阳郡主,和现在他的七婶,已经成为朔王妃的岑阳郡主平起平坐,都是太后义女,结果仅仅八年,两人光景也已然大不同。
如今千乘宫物是人非,瑞清却想不到第二个让他想去的地方,于是漫无目的地在宫里走着,直到刘裕提醒,他方才反应过来,脚步居然又不自觉地将自己带到了这个地方——月落阁。
“皇上,快回去吧,要是被太后知道您又来了这里,奴才这脑袋怕是真的要搬家了。”
刘裕是一刻也不敢让瑞清在此处久留,上次就有宫女无意间提了一句见到皇上经常在此流连忘返,就重罚了一干人,加之昨晚丽妃娘娘刚在此惹了一身臊,大概任谁也不敢多嘴了。
“转眼几个月光景,朕不知道她是在这里是如何度过的,她也不会知道,朕是怎么度过的......”瑞清失神地望着月落阁,口中喃喃自语,“她为何就能将朕冷落至此,为何从来就没有一句服软的话给朕,刘裕,你说,她是不是再也不想见到朕了......”
刘裕默然,不知如何回答这话,迟疑了许久,道:“皇上,别看了,还是回去吧。”
瑞清转过身,如宋漪当初隔着大雨趔趄离开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