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这仲春的气候倒甚是奇怪,前些阵子还总是阴雨连绵,这几日竟像是把雨水落了个干净,一连数日,都是风和日丽,艳阳高照,午时走在户外还感觉到了些许初夏的味道,可一旦太阳落山,夜幕降临的时候又仿佛进入了深秋,凉风瑟瑟,寒露深沉。
刘裕在这天傍晚时分伺候瑞清用完晚膳之后,照例去了御药局请御医来给瑞清把平安脉,虽说瑞清认为并不必要如一日三餐般请脉,是太后坚持,道是皇帝从小就爱在季节交替之时被顽疾缠身,成年之后身体虽已比以前康健许多,但太后还是认为龙体容不得马虎和侥幸,于是这个略显繁琐的规矩就这样沿袭了下来,天长日久,瑞清倒也习惯了,只是后宫众妃嫔总是有事没事为着皇帝陛下的龙体安康去般若殿祈福,然后有意无意地以此在太后面前表现对瑞清的各种关心,这其中有几分真情几分假意,瑞清也不愿意去深究,而合宫上下,无人不知,盛华宫娘娘是其中跑得最勤,也最为虔诚的,进了般若殿一待就是大半日光景,往往深夜才出。
这天已近亥时,便下起了大雾,一行大约十人的队伍从般若殿徐徐而出,每个人都提着绯红色的灯笼,队伍最前面,八个小太监抬着一乘华丽的轿辇,红色华盖下轻曼的柔纱帐子里慵懒地半躺着的那位华贵艳丽的女人,便是如今风头正盛的丽妃娘娘。
“天黑路滑,大家都仔细着点。”宫女望秋大声提醒着众人。
丽妃伸手撩开纱幔:“望秋,本宫怎么觉着,今夜这条路走得特别久?”
“回娘娘,夜深雾浓,往常走的那条路太过狭窄难行,所以奴婢吩咐他们走这条比较远一点但是好走的路。”
“前面到哪里了?这雾太重,本宫什么都看不清。”
望秋迟疑了一下,答道:“娘娘,前面转角就是月落阁了,若娘娘避忌,奴婢吩咐他们绕过去就是了。”
丽妃道:“本来就绕了路,再绕,得几时才能回到盛华宫?不就是月落阁吗,有什么好避忌的,本宫倒突然来了兴致今夜想去探访一下。”
“娘娘,月落阁虽非冷宫却胜似冷宫,可晦气着呢,娘娘可不能进去。”
“谁说本宫要进去?以前她总压我半分,现在不过一个小小的次嫔,该是她出来迎本宫,莫非还要惧她不成?”
“可是娘娘......”望秋还想说什么,听得自家这位倔强的娘娘的话,也只好按照既定路线继续往前去。
没走多远,便到了一个缓坡转角处,一座两层的小楼安静地矗立在那个角落深处,灰色的大门朱漆斑驳,破旧的围墙爬满了裂隙和青色的藤蔓,枝繁叶茂几乎把门廊都给遮掩了,门上挂着的牌匾上书“月落阁”三个大字也已模糊难辨,若不是能瞧见楼里还依稀闪动着点点亮光,凡人都会把此处认作是废墟。
不见断垣残壁,而在这样一个浓雾笼罩的深夜却依然教人不寒而栗的,也只有这里了。
丽妃在叫停了轿辇之后,撩起纱帐对着月落阁的大门看了许久,似乎在犹豫什么。
“娘娘,咱们还是走吧,奴婢觉得此处不祥,让人身上都一阵阵凉飕飕的。”
望秋说着抱紧了双臂,她胆子很小,都不曾敢正眼看那大门一眼。
丽妃思考了很久,正想说话,只见月落阁的大门此时竟然被人从里面打开了,年久失修的大门随着开启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像是野兽在黑暗中磨牙,令人毛骨悚然。
开门的人正是竹影,只见她探出头来四下张望,见门口不远处似乎有人影晃动,吓了一大跳,随即大声朝喊道:“谁在那里?大半夜的在此想吓死人吗?”
望秋也大声回道:“大胆,盛华宫丽妃娘娘在此,是谁如此无礼?”
丽妃娘娘?!
竹影顿时一头冷汗,忙跪下道:“奴婢该死,浓雾深重,未识得娘娘,恳请娘娘恕罪......”
抬轿太监慢慢将轿辇放下,丽妃下来往前走了几步,终于勉强看清竹影的模样。“本宫还当是谁,罢了,叫你家主子出来回本宫话。”
还没待竹影说话,就听得宋漪的声音轻飘飘地从门里传了出来:“丽妃娘娘深夜探访,嫔妾本应出门迎候,但当日圣上发落嫔妾至此的时候,圣旨着非诏不得出月落阁,故恐难从娘娘之命,望娘娘体谅海涵。”
“妹妹在此已四月有余,本宫听闻妹妹身体欠安,甚是挂心,若妹妹是身负圣旨不得外出,本宫自然不会多加为难,若妹妹是因其他原因不愿意见本宫.......”
“娘娘多虑了,嫔妾戴罪之身,劳娘娘牵挂,是嫔妾的罪过,更深露重,望娘娘早些回宫安歇,无谓在此为嫔妾逗留。”
“若本宫非要进来呢?”丽妃不屑,说着就要往月落阁大门里去,望秋忙拦住她:“娘娘三思,可进去不得啊.......”
“本宫就不信,这偌大的皇宫,还有本宫去不得的地方。”丽妃推开望秋,几步便跨上台阶,走到了月落阁的门口,竹影跪在门边,伸出手臂阻拦道:“丽妃娘娘请留步,我家娘娘的确是身体不适,不宜见客,怕轻慢了娘娘。”
丽妃怒道:“你家主子得意的时候在那千乘宫都未曾敢阻拦本宫,你算个什么东西,凭何竟胆敢骑到你主子头上了?还不快给本宫滚开!”
“娘娘若是真想进我这月落阁,进来便是,自然无人阻拦,何必为难下人?”
丽妃抬头,只见宋漪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然走了出来,站在大门和小楼之间的小院里,身上只披着一件单薄的披风,表情冷冽淡然,脸色依旧苍白如纸,一头长及腰间的秀发上插着一只简陋的珠花,却梳得整整齐齐,身后和周围残破的景致将这个女人衬托得无比出尘绝艳。
一瞬间丽妃竟然有种错觉,仿佛这里还是那个辉煌的千乘宫,眼前这个女人还是那个三千宠爱在一身的宸妃娘娘,即便宋漪已经沦落至此,自己心里那从来不敢也不愿意承认的嫉恨也不曾能减少一丝半分,这种感觉让她心里的疙瘩越来越大,十分地不舒坦。
“妹妹不是托辞有圣旨在身,不愿意出来见本宫吗?”
“嫔妾并未走出月落阁大门,娘娘您不是正瞧着吗?”
丽妃看着脚下不高不矮的门槛,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传说中鬼屋一般存在的月落阁,的确让她倍感不适,加上还有个让她更加不适的宋漪在这,便立即打消了刚才非进不可的念头。
“嫔妾出来了,敢问娘娘有何吩咐?”
“本宫听闻妹妹身体不适,前来探望,毕竟都是一同进宫一同侍奉皇上多年的姐妹,见妹妹短短数月便憔悴如此,本宫也是于心不忍,都怪这宫里跟红顶白的坏了风气,妹妹若是缺衣少食,或是哪个不长眼的宫人欺辱妹妹,可千万要告诉本宫,别委屈了自个儿——啊,不如明儿本宫让望秋将盛华宫本月的份例一些过来,反正皇上赏赐了太多本宫也用不完。”
宋漪微微屈身,道:“娘娘的好意,嫔妾心领了,月落阁如今只有嫔妾和竹影两人,吃穿用度并不曾缺少,月落阁平日也甚少有宫人来到,嫔妾反而落个清静,若娘娘对嫔妾特别照顾,恐引起后宫非议,传到皇上和太后那里,怕是会连累娘娘。”
“哎,妹妹别介意啊,其实皇上心里还是惦记妹妹的,否则以令尊宋左相所获之罪,本凌迟处死也不过为,但皇上仅仅下旨革职禁足府中,妹妹的两个兄长也只是收回兵权降为庶人,并不曾判死罪,这不正是念着妹妹的面子嘛......”
“不过都是戴罪之身,不敢有劳娘娘关心,如若皇上得知娘娘如此清楚嫔妾家中事,定会对娘娘另眼相看,娘娘入主中宫指日可待。”
丽妃笑道:“妹妹还不知道吧,皇上和太后最近可是高兴,广玉长公主托本宫父亲带信,即刻就要从封地返回靖天了,可不会因为妹妹这点小事来责罚本宫,本宫尚未入主中宫,妹妹可要小心说话。”
宋漪含笑道:“嫔妾只是实话实说,大宁若能得姐姐如此贤德之人为后,皇上和大宁百姓定也不胜欣喜,届时举国欢庆,还望娘娘顾念妹妹一片赤诚之心。”
宋漪说这话时,丽妃眼里看着的她那表情,那语气,不咸不淡,合宜得体,还是像以前那样令人厌嫌,没来由地心生烦腻。
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将这次对话继续下去,宋漪的反应是丽妃没有想到的,那个令她心心念念的后位,在宋漪眼里却视为无物,这让她有一种胜之不武的挫败感,于是转身,对望秋说:“回盛华宫。”
“恭送娘娘。”
一行人的背影伴随着灯笼微弱的光亮,很快消失在大雾之中。
竹影这才回过神来:“娘娘,这丽妃为何专门来月落阁,就为了和您说那几句话?”
宋漪眺望着远处,若有所思道:“她关云舒一向自视甚高,自然容不得我如今还是如此轻视她,按照她的性子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不过也不会那么容易让她从我这捞到便宜,还有,最近几日你就先不要去药局了,以免被人抓到徒生事端,还会牵连到张御医。”
竹影点头称是,又问道:“娘娘,皇上立中宫的事,您是真不在意吗?本来您才是皇上意属的中宫人选.......”
“小心说话!”宋漪冷冷地打断竹影的话:“关云舒爱去争抢就去争抢,放在以前,还是现在,都和我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