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再等了,韩旁得马上去找周禹来!”
回到小院,卢念文向大家讲述了征粮的事,然后马上做出了这个决定。
“你找周禹那狗贼做什么?”孙老头道:“我陪你走一遭,有我这把老骨头在,定不让任何人伤你一根汗毛!”
“宋虎宋峻两个我还没放在眼里,”卢念文笑道:“孙爷爷您去不得,家里离不开您。没您在,我不放心娟儿和兰儿。”
“担心我做什么,大不了我锁了门找凤姑住去。”娟儿道:“这一路太危险,还是孙爷爷和你一起比较好。”
兰儿却垂着头,一声不吭。
韩旁笑道:“反正我是一定要去的。老爷子,有我在宋家不敢造次,我只是有些担心太行山里那些盗贼。你们先议吧!不等明天了,我这就去狼山,一定把周禹找回来,多个人多个计较!现在是用得着他的时候了。”说完哈哈一笑,收拾了东西牵马去了。
孙老头想着,确实家里面离不开自己。他看看兰儿,心里其实很想她主动提出跟随念文一起,念文也好有个贴心人随身伺候,但兰儿一直怯生生地垂头不语。虽然知道她就是这样内向腼腆的性子,但孙老头还是微微摇摇头,出门便找韩旁。马上听得他大叫着嘱咐韩旁,如果三天天找不到周禹,那就不用找了,马上回来。
卢念文看兰儿不自在,笑道:“其实有韩旁跟着我,一切就都没问题,我还是担心家里面。地里的活计要管着,河东诸镇运粮到河东去,定州各地一定更加难过,还要防备着有灾民到桃源镇闹事。兰儿,你身有武艺,我不担心,我把娟儿交给你了,你替我照料好她。”
“照料我干什么?”娟儿笑道:“三叔家还能有什么危险吗?”
兰儿看着卢念文,低声道:“你为我夫,我为你妻,你在水里,我便举身赴清池,你在火里,我便投身入火海,今生今世永不相负!夫君,我都听你的。”
卢念文一愣,看着兰儿凝视片刻,笑道:“既然你都听我的,那你就留下,照顾好娟儿。”
兰儿温顺地点点头。
卢念文又道:“这几天我们就得准备了,仓里的粟米清点一下,还要大伯家里借二十担,草料也得快点准备。”
他淡淡地一笑,站起来望着门外道:“咱家里人手太少,出点事情腾挪不开,得想着多找些人来帮忙。多事之秋啊,——石敬瑭已经开始聚粮了。”
卢念文心思缜密,深知未雨绸缪有备无患的道理,想到的事情马上便开始行动。他当即找来几家佃户准备,桃林里的野草刚刚露头作不得草料。磁河边倒是有过冬的芦草,可是卢念文知道大伯三叔和宋家一定会去割的。他不想争,便让佃户沿河向上多走几里路,左右三车草料,算不了什么。
把自家小仓里的粟米装点起来,一共才三十担左右,还要留下二十担自用和留作种子,另外二十担卢念文和卢念光打了招呼,启程的时候直接从大房库里拉就是了。
卢念文找来瞿山和铁娃,瞿山身材依旧消瘦,十四岁的脸庞满是苦难打磨出的干练和机敏。铁娃雄壮如山,神色却依然憨傻,嘴角不时流出些口水,瞿山骂他,他便伸手擦拭,衣袖上已经糊了一层痂。
卢念文问他们愿不愿意随自己去一趟河东,瞿山忙不迭地答应,可刚答应脸色就又黯淡下来。卢念文知道他担心瞎了自己眼睛的老娘,便说可以让她住到二房来,马婶会照顾的。瞿山这才放下心来。
安排妥当,已经过去了三天,卢念文坐在躺椅上揉着自己隐隐作痛的左腿,这是他的老毛病了,天气阴湿一些左腿的老伤便会发疼。他又想起了大哥卢念彬,这条腿就是他踢残的。可是现在,卢念彬的尸体已经埋进了土里,卢念文甚至可以想象有土虫已经爬进了棺材,正在啃食尸体的血肉。
复仇本是一件大快人心的事,可卢念文忽然觉得索然无趣。
卢念文本叫张伟,这名字普通的一塌糊涂,那是只有在他梦里才会出现的名字。张伟在应试教育下度过了自己平淡的学生生涯,二十一岁考上大学读历史系,带着一副厚厚的近视眼镜在教室和图书馆间穿梭,人生所有的经验仅限于学校和读书,可是在他读到大三的时候,体检出了肺癌。
老师说读史使人豁达,可是当张伟直面生死的时候,他觉得这句话就是扯淡。死神面前,他无法微笑,只感受到无边的恐惧和绝望。生命一旦消亡,其他无从谈起。
父母为给他治病花光了家里所有积蓄,老师和同学们组织了捐款,依旧无法维持高昂的治疗费用。张伟想到了死亡,他开始想象历史上那些彪炳千秋的人是怎么死的。
老子留下五千道德箴言骑牛出关,黄沙漫漫席卷他高大的身影。孔子看到了获麟道穷的征兆,于是悲伤而平静地等待死亡降临。
屈原死于伤心,庄周死于梦幻,商鞅死于作茧自缚。
项羽死于自负,嵇康死于自傲,李白死于放浪形骸。
岳飞死于忠贞,文天祥也死于忠贞,陆秀夫也死于忠贞。
黄巢死于反叛,李自成也死于反叛,吴三桂也死于反叛。
更多的人,死于籍籍无名。
而所有的人,都死于命运。
在一个安静的夜晚,张伟拔掉了自己身上的针头,掀开氧气呼吸罩,悄无声息地穿好衣服,悄无声息地走出了病房。
他离开了城市,走向荒野。
其实这个世界哪里还有荒野,目光所及之处到处都是人类的痕迹。他避开人群,忍受着饥饿和病痛,漫无目的地游荡在天地之间。他尽量不去想父母和朋友是如何着急,他只是想自行决定自己的死亡方式。
两天后,张伟躺在一个开满野花的小山丘上,在漫天星辉的照耀下,平静地闭上了眼睛。
但随即他便又睁开了眼睛。
他的病痛消失了,但是他马上又意识到,自己变成了一个婴儿。
他穿越了,他获得了新生,他被告知,自己的名字从此叫卢念文。
卢念文很珍惜这重生的生命,他努力想要融入这个纷乱的世界。但即使他表现得多么像一个小孩子,也还是经常被人说少年老成,很快便有人叫他小夫子了。
他出生是在后梁末帝朱友贞贞明二年,那一年,晋王李存勖帅大军与梁军鏖战河朔,贝州被围一年余,人相食。耶律阿保机亲领三十万游骑南下劫掠大同诸州,屠刀之下哀鸿遍野。晋王李存勖不得不带兵回援,而耶律阿保机不待晋王返回便撤回了辽北草原,并于腊月在木叶山正式称帝,以韩延徽为相,建元神册,国号契丹。
不过这些军国大事与尚是婴儿的卢念文无关,他一天天长大,三岁入学开蒙,五岁熟读论语孟子,七岁研习卢家家学,十岁开始读史,十三岁之后无书不读,十六岁私塾老师已经没什么能够教他的了。十八岁,他自己办了个小学堂,免费让桃源镇的苦孩子们跟他学识字学算账。
他的人生轨迹并不全是读书,三岁的时候妹妹娟儿出生,五岁孙老头到他家做仆役,六岁母亲孙氏去世,八岁时父亲卢祖瑞去世,九岁……因为一些琐事,他被卢念彬一脚踢在膝盖上,从此瘸了左腿。
卢念文以为这一生就要在床榻上度过了,孙老头却带着他一路前往华山,找到了在那里隐居的陈抟老道。在老神仙的妙手之下,半年之后他勉强又能站起来了。只是左腿瘸了,走路总是一深一浅,从此又被人叫做卢瘸子。
卢瘸子一直努力矫正着自己走路的姿势,如果他忍痛费力一些,旁人也看不出什么,但若他不加掩饰,走路便如风摆荷叶一般。
这是他人生的痛处,他不能快跑,不能骑快马,他开始练习射箭,他深恨卢念彬。
卢念彬毁了他崭新的一生。
十七岁的时候,卢念文找到一本书,是汴梁曾公用的《述物志》,上面有一篇记载了中原各地和契丹草原的物价。卢念文有意无意地让卢念彬看到,让他知道从契丹草原向内地走私贩运马匹牲口可获暴利。
在卢念文不着痕迹的引导和渲染下,血气方刚的卢念彬忽视了风险,开始鼓动卢家商队从两地贩卖茶叶马匹。
卢家的商队收益颇丰,卢念文自然在商队中投了不少钱,至于分红则全不计较。他知道卢念彬每次出去都要私吞很多银钱,他不在乎,他在耐心地等待着……
今年三月,马三把卢念彬的尸体拉了回来。
——这便是一个读书人的复仇!卢念文不打算对任何人提起。
原本以为复仇是一件大快人心的事,可如今,卢念文忽然觉得索然无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