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我滑下楼梯,蹲身靠着砂钢墙根,吸了口气,冲过新加哥黑暗的地街。自父亲横死以来已经过去了十年,那个厄运之日如今被多数人称作“吞并日”。
我穿着宽松皮夹克,套了条条牛仔裤,步枪挎在肩上。
街道很黑,尽管这条地街靠近地表,透过栅格天窗与孔洞可以望见天空。
新加哥终年黑暗。夜影是首批向宣誓效忠的史诗派之一,也是他核心集团的一员。由于夜影的超能力使然,这里没有日出,也谈不上月升,天空中仅有纯粹的黑暗,时刻如此,每天如一。头顶唯一能看见的是灾星,它有几分像明亮的红星或彗星,它亮起一年之后,逐渐有人变成史诗派。没人知道它是如何在黑暗中闪耀的,也不知它为何如此明亮。当然,人们同样不明白史诗派出现的缘由,更不清楚他们和灾星之间存在什么联系。
我不停奔跑,暗骂着自己怎么不早点动身。街道的顶灯忽明忽暗,灯罩泛着蓝光。地街到处是典型的二流子:瘾君子缩在街角,毒贩——或者更坏的家伙——在胡同里游荡。
上下班的工人身穿厚外套,翻起衣领遮住脸,生怕被人发现。他们三五成群,弓腰驼背地走过,眼睛盯着地面。
过去十年里,我主要跟随这样的人生活,在一个简称“工厂”的地方工作。工厂运营的主旨是压榨免费童工,同时兼具孤儿院和学校的性质,至少在这十年的大部分时间里给我提供了住处和食物。这可比混大街好多了,我也从不介意凭辛勤劳动换取吃的。童工法律,不过是上个时代的残余,那时的人哪还有精力去关注青少年福利。
我从一群工人身边挤过,有人骂了我一句,听起来有些像西班牙语。我抬头去看自己身在何处。多数岔路口都用喷漆在锃亮的金属墙面上标记了街道名称。
大异换几乎将整座旧城变为了纯铁,包括土壤和岩石,范围波及几十英尺——甚或几百英尺的地下。在统治初期,伪装成一个仁慈的——实则无情的——独裁者,派挖掘队分割出几层地街,挖出房洞,收容涌向新加哥寻找工作的人。
这里生活艰难,然而别的地方已是一片狼藉——史诗派为争地盘而打仗,各个准政府武装或州立军事团体意欲夺回领地。新加哥则不同。你可能因为只是看了史诗派一眼就招致对方反感,并因此毙命,但这里至少有电,有水,有吃的。人类的适应能力很强,我们学会了适应。
除了那些拒绝改变的人。
赶快呀。我心里想着,瞄了眼臂佩机套里手机显示的时间。该死的地铁烂尾。我另选了一条捷径,飞奔进一条巷子。光线昏暗,但对于一个在永恒的黑暗中生活了十年的人来说早就习惯了。
我从一群挤挨着睡觉的乞丐身边经过,又跃过一个四仰八叉躺在巷尾路中间的家伙,发力冲上西格尔街。这是条较为宽阔的大路,比其他地方更敞亮,它位于地街一层,人们在挖掘队凿出的房间里开起了商店。此时店门紧闭,不少商家雇了人手持火枪在前门看守。理论上,的警察也会巡逻地街,但他们很少出手维持治安,除了特别糟糕的情况。
起初,标榜说要建一座往地底延伸几十层的地下巨城,那时候挖掘队还没发疯,也还未撕下他关心地街人民福祉的伪装。说真的,接近地表的几层没那么可怕,至少有一定组织性,而且挖出了许多房洞可供居住。
这条街的顶灯是淡绿色与淡黄色交替。只要了解了各条街灯光的配色,就可以在地街穿行无阻,至少是接近地表的几层。至于下层,就算是城里的老居民也不愿意接近,那里俗称“钢铁迷窟”,实在太容易迷路。
再过两个街区就到舒斯特街,我想着,往街顶一道豁口瞟去,望见上方灯火明亮的摩天大楼。我跑过最后这两个街区,闪进一段通往地表的楼梯,步步踏在钢铁台阶上,台阶反射着供电不足的昏暗灯光。
我手忙脚乱爬上金属大街,随即闪进一条胡同。很多人说天街不比地街危险,可我在这里总不自在。说实话,我不管在哪儿都没有安全感,即使是在工厂与其他学徒共处的时候。何况在这里……这上头有史诗派。
扛步枪出行在地街司空见惯,但在这里却可能引起手下军队的注意,或者惊动路过的史诗派。最好还是躲着。我蹲在胡同里一堆箱子旁边,屏住呼吸,在手机上调出本区域地图瞥了一眼,抬头向街对面望去。
正对着我的这栋建筑亮着红色霓虹大字“利夫剧院”。就在这当口,观众开始涌出前门,我轻叹一声,松了口气。总算在剧目结束时赶到了。
身穿黑色西装和彩色礼裙的人们在天街上散开,其中可能有史诗派,但多数都是普通人,只不过有门路踏入了上流生活,也许是因为执行任务得力而获得赏识,也可能仅仅是因他们出生在富贵人家。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但在统治帝国的问题上需要普通人协助:官僚、军官、会计、商贾大亨、外交家。这些人就像旧时独裁政权的高级走狗一样,为了丢在身后的面包渣卖命。
这意味着他们也参与维持对大众的压迫,其罪恶程度和史诗派不相上下,但我对他们倒没有多大仇恨。世事如此,为了保命,只是迫不得已。
他们衣着复古——这是当前的潮流。男人们头戴礼帽,女人们身上的裙装则像出自我所见过的禁酒时期[1]老照片的,同现代钢铁建筑以及远处一架“突突突”盘旋的治安军的尖端直升机格格不入。
上流人士们突然让出一条路,方便一位身穿亮红色细条纹西装的男子通行。他头上戴着红色软呢帽,身后是暗红色与纯黑色相间的披风。
我把身子压低了些。这就是“千王”,一个拥有预知能力的史诗派。举个例子说,他能猜出骰子摇出的点数,能预言天气,还能感知危险,也正是凭这一点升到了高等史诗派的地位。光靠一发步枪子弹可杀不死他这样的人;他会预知子弹的轨迹,在你扣动扳机之前就躲闪开。他将这项超能力运用得炉火纯青,足以只身躲过机关枪的猛轰,也能得知自己的食物是否被下毒,一栋建筑里是否埋了炸弹。
高等史诗派。要杀他们真是难于登天。
千王有着瘦长的脸和锐利的鹰钩鼻。他是政府里一个中高级成员,虽然没有像夜影、火凤凰、电老虎那样成为心腹,但其能力足以威慑城里大多数低等史诗派。他信步来到剧院前面的台阶沿上,点起一支烟,身后陆续有散场的其他观众走出。两个美女一左一右挽着他的手肘,身上的长裙丝滑闪亮。
我心里一阵发痒,好想取下步枪给他吃一发子弹。千王这个凶狠残暴的禽兽,他声称最能充分激发自己超能力的是一种名为“脏卜”的艺术:通过解读动物尸体的内脏以占卜未来。他喜欢使用人类的肠肚,而且最好是新鲜的。
我克制住了自己。只要我决定朝他开枪,他的超能力就会立刻被激活。千王丝毫不惧单独行动的狙击手,没准儿他还认为世上压根没有什么可令他害怕的。如果我的消息无误,接下来的一个小时将证明他这种想法大错特错。
快出现呀。我想,这是对付他的绝佳机会。我的判断一定正确,一定。
千王深吸一口烟,向路过的几个人点头回礼。他没带保镖。有什么必要带保镖呢?他手上戴满了闪闪发光的戒指,虽然财富于他毫无意义。政权赋予了史诗派随意抢掠的权力,就算不靠霸权,他随便挑个日子,随便进一家赌场,都可以赢回一座金山。
到现在,什么动静都没有。猜错了吗?亏我还那么肯定。比尔克的消息通常都是最新的呀。地街传闻说清算者回到了新加哥,千王正是他们要攻击的目标。我知道的。研究清算者已经成了我的习惯——甚至是一项任务。我——又一位丽人走过千王身边。她约摸二十岁,高挑,轻盈,满头金发,身穿一条纤薄的低胸红裙。左拥右抱的千王忍不住转过头盯着她看。她迟疑了下,回头望了他一会儿,便微笑着向他走去,臀部左右摇摆。
我听不清他们说了些什么,最后,新来的这位取代了先前那两位。她领着千王往前走,不时低声与他耳语,欢颜笑语。先前的两个女人抄着手臂等在后面,却不敢抱怨一句。
千王不喜欢女人顶嘴。
一定是开始行动了。我想抄到他们前面去,可是在这条街上不能轻举妄动,于是我往回折返,穿过几条小巷。我对这片地区了如指掌,正是因为花了不少时间研究剧院区域的地图,才害得我差点迟到。
我匆忙从一栋建筑背后绕过,一路将身子贴在阴影里行进,抵达另一条巷子。在这里,可以从另一个角度窥见先前那条路,千王正沿着外头的钢铁人行道缓步前行。
这片地区的照明是靠挂在旧路灯上的马灯实现的。旧路灯在大异换期间整个都变成了钢铁——包括电路和灯泡。它们亮不起来了,不过用来挂马灯倒还挺方便的。
马灯投下一圈圈光晕,两人从中次第穿过,走进,走出。我屏住呼吸,密切观察。千王肯定配备了武器。他身上的西装经过特别剪裁,掩饰了胳膊肘旁边突出的隆块,但我仍能辨认出枪套的位置。
千王并不拥有任何直接攻击的超能力,但讨论这个其实没有多大意义。拥有预知力,就意味着他使手枪百发百中,不管表面看来多么随意。只要他决定杀你,你必须在几秒钟内作出反应,否则必死无疑。
女人似乎没带武器,但我也不敢确定。那条长裙令她全身曲线毕露。也许大腿上绑着枪?我凝神看着她走进另一圈光晕,发觉自己虽说本意是要找武器,实际上看着她入了迷。她真是美艳绝伦,明眸金发,烈焰红唇,加上那低胸装……
我赶紧甩甩头。傻子,我想道,别忘了你的目的。别受了女人的迷惑,忘记本意。
可是,就算是九十高龄的盲眼牧师也会停下来盯着这美人看,如果他没有瞎的话。好蠢的比喻,我想,得另外想个合适一点儿的。我在比喻方面一直不在行。
专心。我举起步枪,没拉保险栓,只是利用瞄准镜远望。他们准备在哪里发动攻击?这条街延伸过几个阴沉黑暗的街区——路上只有马灯亮着——之后将与伯恩利街交汇,那儿是本城舞厅的核心营业区。女人可能是要引诱千王和他一起去夜总会。那么,最短的路线就是取道这条人烟稀少的黑暗偏街。
空荡荡的街道是个很好的兆头。清算者极少在人头密集的地方攻击史诗派,他们不喜欢伤及无辜。我将步枪朝上斜举,用瞄准镜扫视摩天楼的窗户。一部分变成钢铁的玻璃窗被挖开,重新嵌回了玻璃。会不会有人在窗口监视呢?
我苦苦追寻清算者好多年了。现在只有他们还在反抗,这个神秘的地下组织,悄悄潜至强大的史诗派身边,布下陷阱,发动刺杀。清算者,他们就是英雄,虽然与我父亲的想象有所差距——他们不具有史诗派的超能力,也没有拉风的行头;他们不代表真理,也不代表美国梦之类的狗屁。
他们的使命就是刺杀。一个接着一个。他们的目标是要消灭每一个自认为可以凌驾于法律之上的史诗派。而且,几乎每个史诗派都自视如此,所以他们有很多任务要做。
我继续扫视各扇窗户。他们打算怎么干掉千王?要达成这个目的的途径十分有限,也许他们是要诱使他陷入无可脱逃的境地。预知能力会指引他走上保全自己的最安全的道路,但是如果设下的局里每一条路都通向死亡,杀他也就不在话下。
然而,这种名为“将军”的战术着实难以布置。更可能的情况是,清算者了解千王的弱点。每个史诗派都有至少一项弱点——某种物体、心境或者行为——能使他们的超能力无效化。
找到了,我想着,心怦怦直跳——借助瞄准镜,我发现有个黑乎乎的人影伏在街对面一栋建筑的三楼窗口,具体情况看不清楚,他可能已经架好了步枪,正在用瞄准镜追踪千王。
就是这了。我抿嘴微笑。我真的找到了他们。在漫长的实践与搜寻之后,终于找到了他们。
我继续观望,心情愈加迫切。狙击手肯定就是史诗派刺杀计划中的一环。我的双手开始出汗。人们一般观看体育赛事或动作电影寻求刺激,可我平时没工夫体验那种预先编制出来的兴奋。而眼下……获得见证清算者行动的机会,亲眼目睹他们的陷阱……唔,这真真切切实现了我最远大的梦想之一,尽管在我的计划上这只是第一步。我来不单单是要目击史诗派被刺杀,我还要想方设法在夜晚结束之前让清算者接纳我,成为其中一员。
“千王!”附近一个声音叫道。
我迅速放低步枪,重新将身子贴上小巷的墙面。片刻之后,一个人影从巷口跑过。这是个又矮又壮的男人,身穿一套宽松居家便服。
“千王!”他再次大喊,“等等!”我又举起武器,透过瞄准镜审视新来的这人。他也是清算者陷阱的角色吗?
不。那是东尼·“弹丸”·哈里森,一个低等史诗派。他只有一种超能力,能让手枪里的子弹永远不会耗尽。他在的组织里担任保镖和职业杀手。他不可能参与清算者的计划——后者从不与他们合作,也永远不会。清算者憎恨他们,由来只有丧尽天良的史诗派被刺杀,绝不可能有任何一个史诗派被招募。
只见弹丸来到千王和女人面前,我低声骂了句娘。她看起来有些焦烦,噘起了丰满的嘴唇,细眯着动人的双眼。没错,她有些焦虑。她肯定是清算者之一。
弹丸叽里哇啦地解释了什么,千王皱起眉头。出什么事了?
我将注意力转回女人身上。她有种特别的味道……,我这样想着,视线在她身上停留。她比我最初判断的要年轻,大概十八九岁,但那双眼睛里流露出的神色使她看起来比实际成熟得多。
她脸上的焦虑顷刻间烟消云散,慵懒地转身向千王打了个手势,催他继续走。我意识到,那百无聊赖的姿态是装出来的,不管什么样的陷阱,都需要他深入街道之中,这么想来应该没错。给预知型超能力者下套相当困难,只要他直觉到哪怕一点蛛丝马迹,就会立马抽身。她必定了解他的弱点,或许是不想过早下手,得找个僻静之地。
然而,就算两人独处,她也未必能得手。千王仍然有武器在身,而且就很多史诗派而言,想利用其弱点需要满足的条件苛刻得令人发指。
我继续观望。弹丸的问题怎么看都不像跟女人有什么关系。他不停地指向身后的剧院。要是他说服千王了回去……陷阱将失效。清算者会全身而退,神秘消失,另选新的目标。不知要再花多少年才能找到一个像这样的机会。
决不能让这种事发生。我深吸一口气,收回步枪挎上肩膀,然后离开巷子,踏上街道,朝千王的方向走去。
向清算者递交简历的时刻到了。
第二节
我匆忙奔上黑暗街边的钢铁人行道,在一圈圈光晕中穿梭。
刚才的决定也许非常非常愚蠢,堪比从地街的三无摊贩手里买肉串吃,兴许比那更蠢。清算者对刺杀行动的计划都极其细致小心。我本也无意干涉——只是想近距离旁观,再想办法让他们带上我。然而,踏出巷口的那一刻,我改变了事态的走向,介入了刺杀计划,且不论其具体内容为何。有可能事件的进展正是按原计划进行的——他们预先考虑到了弹丸的出现。
也可能没有。世上没有完美的计划,即使是清算者也有失败的时候。他们有时会被迫撤退,让目标捡回一条命。撤退总好过卷入被俘的风险。
我不清楚眼下是什么状况,至少我得出点力。若错过这个机会,我一定会唾弃自己好多年。
我跑上前去,三人齐刷刷转头看着我——千王、弹丸,以及心藏杀机的美女。“东尼!”我说,“剧院要你赶紧回去!”
弹丸朝我皱皱眉头,盯着我的步枪,伸手探进便服夹层摸索武器,但没有拔出来。身着红西装和深红披风的千王朝我扬了扬眉毛。假如我是危险分子,他的超能力早就该预警了,但这几分钟里我没打算对他有什么动作,所以他的私人警报并不会拉响。
“你小子谁呀?”弹丸发问。
我停下脚步。“我是谁?扯火啊,东尼!我在斯普利策手下都干了三年了。偶尔记一记别人的名字会死吗?”
我的心怦怦狂跳,但我尽量克制自己别显露出来。斯普利策就是利夫剧院的老板,他不是史诗派,只是和之间有利益往来——城里但凡有点影响力的人都是如此。
弹丸狐疑地打量了我很久,但我知道他并不太关注周围的下级打手。说真的,要是让他知道我对他有多了解,对新加哥大多数史诗派有多了解,他一定会深感震惊。
“那么,”我催道,“走吧?”
“平时不是你传话,小子。你是干嘛的?门卫?”
“我去年夏天还参加了艾多林袭击行动。”我抄起手说道,“一直在晋升呢,东尼。”
“叫我先生,傻子。”弹丸厉声纠正,将手从便服里层抽出来,“既然在‘提升’,又怎么派你来传话呢?回去搞什么鬼?他刚刚还说要找千王帮他算回报率来着。”
我耸耸肩:“他没告诉我理由,只是派我来找你,跟你说他做了个错误的决定,叫你别打搅千王。”我的视线投向千王,“我想,斯普利策不知道……呃……你有安排,先生。”
我朝女人点了个头。
一阵漫长的沉默,令人很不自在。我紧张得不行,指节僵硬得可以刮开彩票。最后,千王吸了吸鼻子。“告诉斯普利策,这次就不追究了。他该懂事一些——我可不是他的私人计算器。”他转身将肘弯伸向女人手边,继续往前走,显然认为这一时兴起的举动会让她迫不及待地挽上来。
她也转身跟上,同时瞟了我一眼,长长的睫毛在深蓝的眼眸上方忽闪忽闪。我发觉自己面露微笑。
随即我意识到,假如我糊弄过了千王,很可能也骗过了她。那就意味着,她——清算者——现在认为我是的喽罗之一。他们一向注意不伤及平民百姓,但从来都不反感顺手解决一两个走狗。
啊,扯火。我想,我该朝她递个眼色的!怎么没想到递眼色呢?
那样看起来会不会很傻?我从没专门练习过怎么递眼色。乱眨眼会不会弄巧成拙了?本来挺简单的一件事。
“你眼睛哪儿不舒服吗?”弹丸问。
“呃,进了根睫毛。”我说,“先生,对不起。啊,咱们该回去了。”一想到清算者可以及时开启陷阱干掉弹丸——和我——这桩不错的打包销售突然间让我非常非常紧张。
我匆忙走下人行道,脚下的水洼水花四溅。没有光热,积水蒸发得很慢,而且在钢铁地面上无处可渗。挖掘队起初造了一部分排水系统,还装了管道给地街通风,可惜他们最后精神失常,毁了施工规划,工程烂尾了。
弹丸以中速跟在我身后。我放慢脚步,配合他的步伐,暗自担心他又想出什么理由回头去找千王。
“跑那么快做什么,小子?”他低声吼道。
远处,女人和千王走到一盏街灯下停住,用唇舌彼此缠绵。
“别瞅了。”弹丸说着,走到我前面,“他闭着眼睛也能一枪把咱俩崩了,扔在街上没人收尸。”
这话说得没错。千王是个强大的史诗派——只要不触犯到的利益,他爱做什么就敢做什么。弹丸自己则没有那么大的豁免权,在他这个级别仍然得小心行事。要是像弹丸这种低等史诗派被人从背后捅一刀,连屁都不会放一个。
我抽开视线,赶到弹丸身边。他边走边点起一支烟,黑暗中火光一曳,点着了他高举在面前的烟头,好似一点烧得通红的煤。“扯火,”他说,“斯普利策从一开始就该派你这种小喽罗去叫千王。被人当成矬子的感觉真不爽。”
“你了解斯普利策的脾气。”我心不在焉地接过话,“他觉得派你去找千王没那么唐突,因为你是史诗派嘛。”
“想来也对。”弹丸叭了一口烟,“你在哪个小队?”
“埃迪·马肯诺那个。”我答道,随便提了斯普利策的安保网络里一个手下的名字。我回头望了望,他们还没吻完。
“就是他叫我来找你的。不愿意亲自来,忙着勾搭一两个被千王甩下的姑娘。真是个矬子,啊?”
“埃迪·马肯诺?”弹丸说道,转头对着我,通红的烟头将他疑惑的脸映成了深橘红色,“两天前跟地街贱民起冲突的时候,他挂掉了。我当时也在场……”
我僵在原地。玩完了。
弹丸伸手拔枪。
第三节
相比于步枪,手枪有一个明显优势——发枪快。我压根没想要跟他比谁先出枪,而是直接闪到一边,开足马力朝一条小巷跑去。
附近有人尖叫。是千王吧,我想,他看见我逃跑了吗?
可我并未站在灯光下,他也没有看我。有别的情况。一定是陷阱——
弹丸朝我开火了。
而手枪的缺点是,准头差得要命。即使是受过训练、实战经验丰富的职业枪手,击中目标的几率也不及二分之一。
假如你从身侧掏枪平举到跟前——比如去模仿什么蠢货动作电影的主角——中靶的概率将会更低。
那正是弹丸此时的写照,从他枪口射出的丛丛火光照亮了黑暗,一颗子弹打中我身旁的地面,弹起来,滚过钢铁人行道,火星四溅。我快步溜进一条巷道,将身子紧贴在墙上,避开他的视线范围。
子弹继续如雨点般轰到墙上。我不敢探头看,只听得弹丸连声叫骂。我慌得甚至无法计数,他那样的弹匣最多只装得下十几发子弹——
啊,对了,我想,他有超能力。这人可以毫不顾忌地开枪,子弹永远不会耗尽。最终他将拐过巷角,直接朝我来上一发。
只有一种选择。我深吸一口气,将步枪滑下肩膀,张开手掌紧紧握住,豁出性命单膝跪在巷口,举起步枪。燃烧的烟头帮助我搜寻到了弹丸的脸。
一颗子弹击中我头顶的墙面。我准备扣动扳机。
“住手,你这矬子!”一个声音高喊道,打断了弹丸的攻击。正当我开枪之时,昏黄的灯光下跑来一个人影,插到我们之间,子弹打偏了。来人竟是千王。
我放下步枪。又一颗子弹从头顶的高层射出。狙击手。
子弹击中附近的地面,差点打中千王——但他在千钧一发之际猛地侧开了身子。危险感官的驱使。
千王跑动的样子很别扭。在他靠近一盏马灯的时候,我明白了:他被人铐上了。但无论如何,他逃出了陷阱;不管清算者制订了什么样的计划,看来是快破产了。
弹丸和我对视一眼,便撒开腿跟上千王,同时朝我的方向抛来几颗流弹。无限的子弹并没能提升他的命中率,枪法浑如天女散花。
我爬起身,朝相反方向看去,望着女人刚才所站的地方。她没事吧?
空中“砰”地一声巨响,弹丸尖叫着摔倒在地。我笑了,还没等我笑完,第二声枪响传来,一簇火星在我身边的墙面上绽开。我骂了句娘,闪身躲回巷子里。一秒之后,身穿丝质红裙的女人旋身追进小巷,手里握着一支小型掌心雷手枪,直直对准我的脸。
手枪脱靶的平均距离在十步开外——但我不确定距脸十五英寸时的数据是多少。也许对目标来说不太乐观。
“等等!”我说道,举起双手,步枪滑了下去,吊在肩上,“我是想帮你们!你没看到弹丸朝我开枪吗?”
“你老板是谁?”女人追问。
“黑文达克工厂。”我说,“我还开过计程车,虽然——”
“矬子。”她说道,依然将枪口指着我,一手伸至耳边,手指轻触耳垂。我看见那里有一颗耳环,也许和她的手机相连。“我是梅根。缇雅,炸了它。”
附近响起一声爆炸,我惊得跳了起来。“什么情况!”
“利夫剧院。”
“你炸了利夫剧院?”我说,“我还以为清算者不会伤害无辜平民呢!”
听到这话,她身子一僵,但枪口仍对着我。“你怎么知道我们的身份?”
“你们在追杀史诗派,还会是什么身份呢?”
“可是——”她刚开口又止住,轻骂一声,手指再次伸向耳垂。“没时间,亚伯拉罕,目标在哪儿?”
我听不见对方的回复,但看得出答案令她很满意。远处又传来几次爆炸声。
她看了我一眼,见我双手依然举着,外加刚才肯定看到了弹丸朝我开枪,似乎已认定我不是威胁,便放下枪,匆匆弯腰将细高跟从鞋底掰下来,又攥住裙边,一把扯掉了长裙。
我看得目瞪口呆。
通常我自认为还挺理性的,但眼前的情况实在太不寻常了:被逼进一条黑咕隆咚的小巷,旁边的绝世美人脱得几乎全裸。她的打底穿着一件低胸背心和一条弹力紧身短裤,枪套的确绑在右边大腿上,见自己猜中了,我颇有几分得意。
她的手机挂在枪套外侧。
她把裙子丢到一边——原本就是易于穿脱的设计。她的手臂颀长而健美,先前睁大眼睛佯装纯真的样子已完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冷酷而坚毅的表情。
我动了一步,不过一次心跳的时间,她的手枪又指向我的额头,我赶紧定住。
“出去。”她指着巷口外面说道。
我悬着一颗心,照她的要求走回街上。
“跪下,手放到后脑勺上。”
“我其实没有——”
“跪下!”
我双膝跪地,两手抱头,感觉自己好傻。
“哈德曼,”她说道,手指抚着耳垂,“这二货要是敢打个喷嚏,就直接打穿他脖子。”
“可是——”我开口。
她拔足奔过街道,行动比先前迅速得多,毕竟脱掉了高跟和长裙。现在就剩我一个人跪在这儿,我感觉自己像个白痴。一想到狙击手的武器瞄准了我,就不禁芒刺在“项”。
清算者派来了多少特工?开展这样的行动,应该至少有二十几人参与,否则简直不可想象。又一声爆炸摇撼着大地。引爆炸弹做什么?这样会惊动麾下的治安军的。
杂兵和打手已经够难对付了,何况治安队使的是先进武器,偶尔还动用机甲部队——十二英尺高的智能机械化能量装甲。
下一场爆炸的地点更近,就在前面一个街区。他们最初的计划肯定跑偏了,否则千王不会从红衣女子手里逃脱。梅根,刚才她自报的名字是这个吧?
这肯定是他们的应急预案之一。他们打算怎么补救呢?
旁边的巷子里冲出一个人,吓得我差点跳起来。我拼命稳住自己,一边诅咒着狙击手,一边微微偏过头去看。那人身穿红衣,依旧被铐着双手。千王。
是因为爆炸,我反应过来,他们打算把他逼回这条街上!
千王冲到街对面,拐个弯朝我的方向跑来。梅根——如果那是她的真名——紧随他从刚才那条巷道狂奔而出,随即转至我的方向,穷追不舍,可是在她身后——远处——另一条街口涌出了一拨人影。
那是四个斯普利策的打手,身穿制服,扛着冲锋枪,枪口对着梅根。
千王和梅根先后从我面前跑过,往左侧远去了,这期间我一直跪在街头,望着打手们从我右方接近。我们七人同在这一条黑暗的街道。
动手啊!我朝头顶的狙击手想道,她没看见他们!他们会杀了她的。快干掉他们啊!
毫无动静。打手们端起了枪。我感到冷汗顺着我后颈流下,接着,我咬咬牙滚身侧蹲,快速举起步枪,瞄准其中一人。
我深呼吸一口,凝神屏气扣动了扳机,全心全意地等待着被上方的狙击手爆头。
第四节
使手枪就像放鞭炮——控制感极差。点着鞭炮,丢开,你永远也不能确切的知道它会落在哪里,会造成什么样的破坏;用手枪射击的效果也是一样。
冲锋枪的手感甚至更糟——好比放一串鞭炮,虽然破坏力增强了,但是枪械本身笨重且难以掌控。
步枪则是优雅的化身,是持枪者意志的延伸。瞄准,扣扳机,事随人愿。对一个沉着的神枪手而言,没有哪一种武器比高性能步枪更为致命。
第一个打手应枪而倒。我将枪口往旁边稍微移了移,再次扣动扳机。第二个随之倒下。余下的两人放下武器,摆出防御姿势。
瞄准,扣扳机。第三个倒下。待我准备瞄准最后一个时,他已撒腿跑开,并成功躲到了掩体。我迟疑了一下,背脊有些发痒——后背等着品尝的狙击手的子弹,却迟迟没有来。看样子,哈德曼已经意识到我是个好人。
我犹豫地站起身。算他们倒霉,这已经不是第一次杀人了。其实我也很少杀人,就那么一两次,在地街,出于自保。这一次似乎不同,但我没有时间作过多考虑。
我把那些念头抛到一边,一时间无所适从,于是拔腿顺着街道朝左边跑去,拼命追赶千王和女清算者。那史诗派骂骂咧咧,左躲右闪,跑向一条支路。街上空空荡荡,我们的爆炸和枪火已经疏散了附近所有人——这种情况在新加哥并不鲜见。
梅根紧随千王狂奔,我从侧路抄到前面,与她会合。我们肩并肩疾速跑过十字街口,追赶史诗派。
“不是叫你别动吗,跪娃!”她大喊。
“还好没听你的!我刚刚救了你一命。”
“所以我之前没杀你。快离开这儿。”
我没理她,边跑边端起步枪瞄准,朝史诗派放了一枪。
完全打偏了——边跑边开枪实在太难。他跑得真快!我想着,心下有几分烦躁。
“没用的。”美女说,“你打不中他的。”
“可以妨碍他。”我放下步枪说道。我们正跑过一家酒吧,那里门闭灯黑,一群客人紧张地扒在窗前观察情势。“躲子弹会让他失去平衡。”
“也不会太久。”
“我们两人得同时开火。”我说,“用两颗子弹将他锁死,不管往哪边躲都逃不开另外一颗。‘将军’。”
“你疯了吗?”她说道,脚步不停,“那怎么可能。”
她说得对。“嗯,那咱们只能利用他的弱点了。我知道,你清楚他的弱点——否则绝不可能给他铐上手铐。”
“告诉你也没用。”她边说边躲过一根灯柱。
“你既然成功了,告诉我吧,我会好好利用的。”
“矬子。”她骂道,“他的预知能力,只有在意乱情迷的时候才会变弱,所以你根本用不上,除非你能让他觉得你比我漂亮千倍。”
啊,我想。对,那的确是个问题。
“我们得——”梅根刚开口又猛然中止,边跑边将手指伸到耳边。“不!我能做到的!我才不管他们距离有多近!”
他们在劝她撤退。我意识到,过不了多久治安队就会抵达。
我们前方,有个倒霉的司机在街角紧急刹车,大概正准备去夜店区。车轮尖叫着止住了,千王贴着车头横穿而过,跑进右边的另一条巷子,前往人流更稠密的街道。
我有了个主意。
“拿上这个。”我说着,把步枪丢给梅根,又取出备用弹匣也丢给她,“朝他开枪,减慢他的速度。”
“什么?”梅根诧问,“你是谁,竟然叫我——”
“听我的!”我说着,冲向车边停下,一把拉开副驾驶的门。“出去。”我对方向盘后面的女人喝道。
一头雾水的司机下车跑开,点火钥匙依然插在车上。这个世界到处是史诗派,他们随时可以合法抢走任何一辆车,被抢的那一方向来不敢多嘴。但同时,一般人绝对不会像我刚才这样明目张胆地抢劫,因为对非史诗派强盗的处罚极其严厉。
车外,梅根骂了句娘,端起我的步枪开了一枪。她动作很专业,瞄得很准,刚跑进巷子一小段的千王朝右边一扑——预知危险的能力警示他躲开子弹。跟我预期的一样,那大大降低了他的速度。
我发动引擎。这是辆漂亮的跑车型轿车,而且看起来还挺新的。真可惜。
我驾车冲下街道。之前我告诉梅根自己做过出租车司机,这倒不是撒谎,几个月前刚从工厂毕业的时候,我的确去实习过。但我隐瞒了一点,那份工作我只干了一天,事实证明我开车技术很烂。
没有亲身体验,你永远无法知道自己会有多喜欢。这曾是我父亲的名言之一。出租车公司没想到我会用他们的车做“初体验”。可是,除了用这种办法,我还能怎么样呢?我是个孤儿,过去的大半辈子都卖身给了工厂。我这样的人根本赚不了大钱,再说地街里也没有停车位。
总而言之,实践证明,开车比我预想的要困难一些。我操纵它呼啸着冲过黑暗的街角,油门踩到底,车辆基本上不听我指挥。路上我撞倒了一个停车标志和一块路牌,却在几次心跳之间成功开过了整个街区,再打方向盘呼啸着冲过另一个转角,碾上人行道,撞翻了几个垃圾桶。转过转角后车子竟然让我控制住了,朝南停了下来。
我将车头正对着小巷。千王仍在那巷子里,他被梅根拖慢了速度,一磕一绊地踢着地上的垃圾和空盒,跌跌撞撞向我跑来。
“砰”的一声,千王一闪,我的挡风玻璃突然裂了——一颗子弹从中飞过,距离我的脑袋只有一英寸。我心跳如雷。
梅根还在开枪。
知道吗,戴维,我在心里告诉自己,以后你真得把计划考虑得更周全一点。
我一轰油门,车子咆哮着冲进小巷。巷道的宽度差不多刚能过车,我朝左边打偏了一点儿,侧镜给刮掉了,火星飞溅。
车灯照亮了一个身穿红色休闲西装的人影,两手铐在一起,披风在身后飞舞,帽子已在奔跑途中不知去向。他的眼睛瞪得老大。前后的路都已堵死。
将军。
我自认胜券在握,驾车冲上前去,千王猛然跃入空中,双脚落在我的挡风玻璃上,展示出超人的敏捷。
这景象着实令我震惊,没想到千王竟然拥有超乎常人的身手。自然,像他这样的人——轻易就能避开危险——也许没有多少展示这方面才能的机会。闲话不提,只见他的双脚落上挡风玻璃,动作十分专业,唯有身体柔韧性极高的人才能办到。随后他腿部发力,反弓身子往回一跃,利用车行的动力完成了后空翻,此时挡风玻璃已然裂成碎渣。
玻璃碎片纷洒向我的脸,我眨着眼睛狂踩刹车。轿车尖啸着停住了,火星如雨点迸溅。千王翻腾一周,平稳落地。
大开眼界的我连连摇头。对呀,超迅捷的身手,我脑海里的一个角落思索着,我早该料想到的。和预知力双剑合璧,堪称完美。千王明智地暗留了这一手。许多强大的史诗派都认识到,隐藏一两种超能力,可以为自己留条后路,以防遭其他史诗派索命。
千王向前跑来。我看见他目露凶光,扬起的嘴角形成一个冷笑。他是个禽兽——我曾记录下与他直接相关的谋杀就超过一百起。而他的眼神告诉我,他正打算把我的名字也加入受害者清单中。
他腾空而起,跳向引擎盖。
砰!砰!
千王的胸口炸开了花。
第五节
千王的尸体猛地砸上引擎盖。梅根站在他身后,一手握着我的步枪——靠在腰间——一手拿着手枪,全身浸浴在车灯的光芒之中。“扯火!”她骂道,“竟然奏效了,真不敢相信。”
她两手同时开了枪,我意识到,用两颗子弹把他“将死”在半空。也许,这办法之所以能奏效,只因为他恰好腾空——在半空中躲闪显然不现实。不过,她那样的枪法依然令人不可思议。两手各握一支枪,其中有一把还是步枪?
扯火,我在心里重复她的话,我们真的胜利了!
梅根把千王的尸体从引擎盖上拖下来,验了验脉搏。“死了。”她说完,又朝尸体头部开了两枪,“双重保险,确保无误。”
正当此时,十几个斯普利策的打手出现在巷子口,用冲锋枪肆意扫射。
我咒骂了一句,手忙脚乱地爬进汽车后座。梅根跳上引擎盖,穿过稀巴烂的挡风玻璃滑进副驾驶座,弯下身子躲避。子弹如冰雹一般砸向车身。
我想打开后门——可是,当然了,巷子两边的墙抵得太近。后窗碎成了渣,座位也被冲锋枪的火力撕碎,爆裂出团团填充絮物。
“灾星在上!”我说,“还好不是我的车。”
梅根朝我翻了个白眼,然后从背心里掏出什么东西。一根小型圆柱体,像支口红。她将底部旋开,待枪声稍微稀疏一些,便将它从前窗抛了出去。
“那是什么?”我在枪声中大喊。
回答我的是一声巨响,轿车晃动不已,面前巷子里的垃圾炸成碎片,四散横飞。枪声暂停了一会儿,紧接着哀号连连。梅根手里依然握着我的步枪。她跳过弹孔疮痍的后座,灵巧地钻出后窗的破洞,落地狂奔。
“嘿!”我一边喊,一边跟着她爬出去,安全玻璃的碎片纷纷从外衣上簌簌而下。我跳到地上,也朝巷子的尽头跑去,后边,爆炸的幸存者们又开火了,我赶紧贴到墙边。
她的枪法出神入化,还在背心里藏有微型手榴弹。我混乱的头脑勉强地思索着,我想我可能爱上她了。
奔跑间,我听到枪声中夹杂了一阵低沉的轰鸣。一辆装甲卡车开过前头的街角,咆哮着驶向梅根。这辆庞然大物通体漆成绿色,威风八面,车灯硕大无朋,不过看起来实在像极了……
“垃圾车?”我问道,追至梅根身边。
副驾驶座上坐着一个壮实的黑人,替梅根推开了车门。
“那是谁?”他朝我扬起下巴,问道。他有一点微弱的法国口音。
“一个矬子。”她答道,把步枪扔还给我,“不过挺能干的。他知道我们,但我觉得他不是个威胁。”
虽然算不上浓墨重彩的推荐,但已足够好了。我微笑着看她爬进驾驶室,把黑人推到中座上。
“咱们把他丢在这儿?”带法国口音的那人问道。
“不。”司机说。我看不清他的样子,只见到一团黑影;他语气坚毅,掷地有声:“带他一起走。”
我笑了,迫不及待地登上卡车。司机或许就是狙击手哈德曼?那么他已见过我帮了多大的忙。车里的人不情愿地为我腾出位置,梅根换到驾驶室后座,坐到一个身穿迷彩皮背心的男子身边。那人体格虽瘦却有肌肉,手握一杆十分漂亮的狙击步枪。也许他才是哈德曼。再往旁边,是一个中年妇女,红发及肩,戴着眼镜,身穿商务套装。
垃圾车开动了,想不到竟会有此般的速度。身后,一群打手从巷子里追出来,举枪朝卡车射击。这好像没什么效果,但我们也还未完全脱离危险,头顶清楚地传来治安军直升机的轰鸣。可能还有几个高等史诗派也正在赶来。
“千王怎么样了?”司机问。他年纪挺大,约莫五十多岁,身穿一件黑色的薄风衣。奇怪的是,风衣胸袋里竟然塞着一副护目镜。
“死了。”梅根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出了什么岔子?”司机问。
“他有隐藏能力。”她说,“身手了得,被我铐住还溜掉了。”
“还有那家伙。”身着迷彩背心的那人说道——我很肯定他就是哈德曼,“半路突然杀出来,惹了点儿小麻烦。”他操着一口浓重的南方口音。
“过会儿再谈他的事。”司机说着,加速转过一个街角。
我的心跳得更快了。我望向窗外,在天空中寻找直升机的身影。过不了多久,治安军就会得知搜寻目标是什么,而卡车又相当显眼。
“应该趁早开枪的。”带法国口音的那人说,“拿掌心雷崩他胸口。”
“开枪也没用,亚伯拉罕。”司机说,“他的超能力太强了——就连美人计也收效甚微。我们得首先假扮纯良无害——骗他进圈套,然后才有击中他的机会。预知力很难对付。”
这番话他大概说对了。千王拥有的危险感官极其敏锐。
可能原本的计划是让梅根把他铐住并锁在灯柱上,然后趁他动作不利索,将掌心雷抵着他的胸口开枪。不过,如果她从一开始就打算这样做,他的超能力就会发出警告。成功的几率与他被她迷倒的程度成正比。
梅根穿上棕色皮夹克和工装裤。“我没想到他这么强。”
她说,语气里带着一丝懊恼,“对不起,教授。都怪我,把他从手里放跑了。”
教授。这个称呼莫名地令我心底一震。
“就到这里吧。”司机——教授——说完,用力一踩,垃圾车尖啸着停了下来,“该弃车了,它已经暴露了。”
教授打开门,我们蜂拥而出。
“我——”我开口打算介绍自己,然而,他们称作教授的年长男子隔着车头气势汹汹地瞪了我一眼,我赶紧闭嘴,把剩下的话噎回肚子里。他站在阴影之中,那身长风衣,那斑白的两鬓,加上星星点点染了白霜的头发,看起来真凶狠。
清算者们从垃圾车后斗里取出几套装备,其中包括一挺巨型机关枪,此刻就握在亚伯拉罕手里。他们领着我走下几段楼梯来到地街,之后,一行人快步前行,左弯右拐。起初我还能清楚地记住行踪路线,直到他们带我走下一段长长的楼梯,它延伸过好几层,直通钢铁迷窟。
聪明人都知道不要轻易踏足迷窟。由于挖掘队精神失常,这片地道没能完工,街顶的灯很少有亮的,一路走来,在钢铁地层中延伸的方正地道忽宽忽窄。
一行人打开手机的照明灯,沉默地前行,手机大多固定在夹克前襟处。我之前曾好奇清算者是否用手机,此时见到他们也贴身携带,让我对自己的手机放心多了。我是说,人人都知道骑士鹰是家中立的工厂,而且手机联系又绝对安全,清算者使用手机网络,只是又一次证实了骑士鹰可资信赖。
我们走了一阵,清算者静静地谨慎前行。哈德曼数次赶到前方侦察,亚伯拉罕则手持那挺外表凶悍的机关枪殿后。
方向感此时已经无济于事——来到钢铁迷窟,感觉这里像是修到一半的地铁系统变作了老鼠迷宫。
路上,我们经过枢纽点、死胡同、急转弯,有些地方的电线从墙里冒出来吊在外头,活像撕开肉块时扯出来的断血管,让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有些地方的铁壁不再平整,被人东一块西一块取走,估计是拾荒的寻宝者。然而,废铁在新加哥一文不值,遍地都是,多得要不完。
我们从三五成群的少年身边走过,他们站在燃烧的垃圾桶前,神情阴郁,似乎因生活的平静遭到侵犯而不说,却也没人来找麻烦,也许是托了亚伯拉罕手中巨枪的福。那杆枪配有重力控制装置,在枪托上泛着蓝光,使之能轻易的被人扛起。
我们在这些地道间穿行了一个多小时,偶尔经过通风口。挖掘队在这里辛勤工作的痕迹历历在目,但多数都没什么用,只是呼吸新鲜空气。
身穿黑色长风衣的教授在前头引路。又拐了一个弯,我突然意识到,那其实是件染成黑色的实验室大褂。只是在里面套了一件黑色钮扣式衬衫。
清算者显然担心被敌人跟踪,但我觉得这有些反应过度。十五分钟后,我就已经完全辨不清东南西北。治安军绝不会来到这一层地底,这是不成文的约定:无视钢铁迷窟的居民,他们也不会闹出什么值得他纡尊判决的动静。
当然……清算者打破了这个协定。一个重量级史诗派被刺杀,会有怎样的反应?
清算者终于带我拐过最后一个转角,它看起来和其他的别无二致——只是它通往一间被钢铁切割而成的小屋。迷窟里有很多这样的地方,按挖掘队的规划本应是洗手间、小卖部,或者居所。
狙击手哈德曼在门口就位。他拿出一顶迷彩棒球帽戴在头上,帽子正面有一个陌生的徽标,看起来像某种皇家纹章之类的。另外四个清算者面朝我围成一圈。亚伯拉罕拿出一支大型手电,按下按钮,手电通体亮起,变成一盏马灯。他将它放到地上。
教授抄着手,面无表情地审视我。红发女人站在他身边,似乎陷入了更深的沉思。亚伯拉罕依旧扛着大枪,梅根则脱下了皮夹克,搭在胁侧的枪套上。我尽量不盯着她看,可那跟尽量不眨眼一样困难。只是……嗯,动作上恰好相反。
我犹豫地后退一步,意识到身后已无路可退。起初我以为自己踏上了被他们招纳入队的坦途,而此时,与教授的眼神交会,我终于反应过来,那只是我的一厢情愿。他视我为威胁。他主动带上我,并不是因为我帮了忙,而是他不希望我到处乱跑。
我是个俘虏。在地下这么深的钢铁迷窟,不论尖叫或是枪击,都不会招来任何人注意。
第六节
“测试他一下,缇雅。”教授说。
我不禁往后一缩,紧张地握着步枪。梅根靠墙站在教授身后,她又穿上了夹克,手枪佩在胁侧,手里转着什么东西。我步枪的备用弹匣。她一直没有还我。
梅根面露微笑。在地面的时候,她把步枪扔还给了我,但现在我怀疑弹夹已经被她卸掉,这把枪是空膛。我心里一沉,开始恐慌起来。
红发的缇雅手握某种仪器靠近我身边,那是个扁平的圆碟,普通盘子大小,一头连着显示屏。她拿着它指向我。“没有读数。”
“血液测试。”教授说,面色冷峻。
缇雅点头。“配合点儿,别逼我们按着你。”她对我说着,从仪器边上抽出一条宽宽的带子,上面有很多细线与圆碟连接,“它会扎你一下,但对人体无害。”
“这是什么?”我询问。
“线粒体检测仪。”
线粒体检测仪……用来检测一个人是不是史诗派的仪器。“我……我还以为只是传说。”
亚伯拉罕笑了。他的巨枪提在身侧,精瘦的身板上肌肉分明,表情十分冷静,全然不同于缇雅乃至教授展示出的咄咄逼人之态。“那你就无所谓了吧,嗯,我的朋友?”他操着法国口音问道,“被传说中的仪器扎一下有什么关系呢?”
这话并没给我多少安慰,相反,清算者是一群训练有素的刺客,以刺杀高等史诗派为己任。我没什么好反抗的。
女人将带子缠在我手臂上,它有点像血压计的袖带,上头伸出许多细线,与她手里的仪器相连。带子内侧有个小盒子轻轻刺了我一下。
缇雅仔细看着屏幕。“已经解除怀疑。”她望向教授说道,“血液测试也没有什么发现。”
教授点点头,似乎并不意外:“好的,孩子。现在你要回答几个问题。好好地仔细思考,然后再作答。”
“好的。”我说。缇雅取下带子,我揉揉刚才被扎的针眼。
“你,”教授说,“是怎么知道我们的袭击地点的?谁告诉你千王是我们的目标?”
“没人告诉我。”
他的表情变得阴沉,旁边的亚伯拉罕扬了扬眉毛,伸手提枪。
“没有,真的!”我慌忙辩解,急汗沁身,“那个,其实我是听街上有人说你们可能会来城里。”
“我们没向任何人泄露攻击目标。”亚伯拉罕说,“即使你知道我们来了这里,又怎么会知道我们打算刺杀哪个史诗派?”
“唔,”我说,“除了他,你们还会攻击谁呢?”
“城里的史诗派为数有几千,孩子。”教授说。
“当然。”我答道,“但是,多数都入不了你们的法眼。你们的目标是高等史诗派,在新加哥只有几百;其中拥有一级无敌属性的又只有一、二十个——而你们向来都选择一级无敌史诗派。”
“可是你们也不会追杀太强大或太具影响力的目标,因为他们的个人安全防线难以突破。那就排除了夜影、电老虎、火凤凰——几乎是的整个心腹圈子。同时也排除了大部分政客权贵。”
“剩下的十几个目标当中,千王是最叫人痛恨的。虽然所有史诗派都杀人不眨眼,但他却喜欢在远处放冷枪屠杀无辜民众。加之还有玩弄人体内脏的变态癖好,正是清算者决意制止的残暴行径。”我紧张地看看他们,耸了耸肩,“就像我说的,不需要有谁来告诉我。你们最后选择的对象显而易见。”
小屋安静下来。
“哈!”仍在门口警戒的狙击手说,“帅哥们美女们,我想这意味着,咱们的行动可能有点容易被人猜到啊。”
“一级无敌是指什么?”缇雅问。
“抱歉。”我说,我这才意识到他们不了解我的术语,“所有让常规刺杀手段无效化的超能力,都被我归入一级无敌,你们知道的,像自愈、预知、刀枪不入、重生之类。”拥有其中之一的,即称为高等史诗派。幸运的是,我从未听说过谁兼有两种。
“让我们假设,”教授说,“真是你自己推理出来的,那也不能解释你怎么知道我们要在哪里布下陷阱。”
“每月的第一个星期六,千王都会去斯普利策的剧院看戏。”我说,“而且散场之后总要去找些乐子。这是你们唯一能单独接近他的可靠时机,同时,以他的心态也容易上钩。”
教授瞥了一眼亚伯拉罕,又看看缇雅。她耸耸肩。“我说不准。”
“我想他讲的是真话,教授。”梅根说。她抄着手,夹克敞在胸前。别……盯着她看……,我又得提醒自己。
教授向她看去:“为什么?”
“这样想来就对了,”她说,“如果预先知道我们的袭击目标,一定会针对我们制定更加详尽周密的计划,不会只派一个手持步枪的孩子。另外,跪娃确实是想帮忙,也帮上了一点儿。”
“可不止一点儿!要不是我,你早死了!快告诉她,哈德曼。”
清算者们面面相觑。
“谁?”亚伯拉罕问。
“哈德曼。”我说,指指门口的狙击手。
“我叫科迪,孩子。”他轻笑着说道。
“那哈德曼在哪儿?”我问,“梅根说他当时就在上方,监视我,他的步枪……”我说不下去了。
上方根本没有狙击手。我反应过来,至少没有特别交待要监视我。梅根是故意说给我听的,为了让我别动。
亚伯拉罕笑不可仰:“被‘暗处狙击手’的老把戏骗了,呃?害你跪在那儿,以为随时会挨枪子儿。所以她管你叫跪娃?”
我涨红了脸。
“没事的,孩子。”教授说,“我不再追究你的事了,就当一切都没发生过。等我们出了这扇门,你就慢慢地数到一千,然后再离开。你要是敢跟着我们,我就一枪毙了你。”他朝其他人挥挥手。
“不,等等!”我叫道,伸手去抓他。
其余四人瞬间出枪,全都指着我的头。
我倒抽一口凉气,随即垂下脑袋。“求你等一等。”我有些胆怯地说道,“我想加入你们。”
“你想干什么?”缇雅问。
“加入你们。”我说,“这就是我今天来的目的。我原本没打算搅和进来的,只是想找你们交个申请。”
“我们其实不怎么接受申请。”亚伯拉罕说。
教授仔细打量着我。
“他确实帮了些忙。”梅根说,“而且我……承认,他枪法还挺不赖。也许咱们应该考虑一下,教授。”
嗯,不管节外生了多少枝,我总算给她留了个好印象。
那便是一项伟大胜利,感觉堪比我们合力干掉千王。
最终,教授摇了摇头:“我们近期不招新人,孩子。抱歉。我们要走了,而且我不想再看到你接近我们的行动地点——甚至不接受你追随我们辗转别的城市。好好待在新加哥吧。今天我们大闹了一场,下次再来应该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这话犹如一锤定音,这事就此了结。梅根冲我耸耸肩,几乎带着歉意,仿佛在说她已经尽力,以此报答我我之前的救命之恩。其他人也都聚到教授身边,与他一道走向门口。
我站在后边,感觉无能为力,灰心丧气。
“你们虽胜犹败。”我对他们说道,语气却软了下来。
不知为什么,这话让教授略一踌躇,回头看了看我。此时其他人基本上都已出了门。
“你们从来都是避实就虚。”我言辞刻薄,“总是拣千王这种软柿子,引诱到没人的地方下手。他们也是怪物,没错,但是相对来说不太重要。你们从来不敢袭击真正的怪物,那些害得我们国破家亡的超级史诗派。”
“我们只是尽己所能。”教授说,“为了打倒无敌史诗派牺牲,这毫无意义。”
“刺杀千王那样的人也没多大意义。”我说,“他那种级别的人太多了,如果继续挑选那样的目标,你们根本不会引起高层的注意,无非是他们肉里的芝刺而已。这样改变不了世界。”
“我们也没打算改变世界。”教授说,“仅仅是刺杀史诗派。”
“你想让我们做什么,小子?”哈德曼——我是说科迪——打趣地问道,“与当面对决?”
“没错。”我踏前一步,激动万分地说道,“你们想改变世界,想让他们也尝尝恐惧的滋味吗?那就该攻击他!让他们看看,谁都逃不出我们的复仇!”
教授摇摇头,继续往前走,黑色大褂悉悉窣窣:“几年前我就做了决定,孩子,我们只能打会胜利的仗。”
他走进外面的过道,小室里只剩我一个人。他们留在身后的手电发着冷光,照亮了这个金属房间。
我失败了。
第七节
我站在寂静无声的方形小室里,房间被他们留下的手电照亮,它好像快没电了,但钢铁四壁依然反射着同等亮度的暗光。
不行,我想。
我不顾警告,大步走出房间。让他们开枪打死我吧。
他们离去的背影在狭窄的过道中前行,手机的逆光勾勒出一群漆黑的身姿。
“除了你们,没有人反抗。”我朝他们的背影大喊,“他们连试一下都不敢!只剩你们还在抗争。要是连你们都害怕挑战,别人岂不是连想都不敢想了?”
清算者们继续往前走。
“你们的行动有一定意义!”我大喊,“但还不够!只要最强大的史诗派还自认万事豁免,就什么都不会改变。你们避开他们,就是在用实际行动证明他们一贯的论调——只要一个史诗派足够强大,就可以予取予求,为所欲为!等于说他们的统治天经地义!”
一行人继续前行,虽然走在后边的教授似乎有些迟疑。
但那也只是一瞬。
我做了个深呼吸。只有试试最后这个筹码了。“我见过流血。”
教授身子一定。
其他人跟着停了下来。教授回头望着我:“什么?”
“我见过流血。”
“不可能。”亚伯拉罕说,“那人全身刀枪不入,毫无破绽。”
“我亲眼见过。”我说道,心“咚咚”直跳,脸上冒出潮汗。这个秘密太危险了,我从未向任何人提起过。如果得知那天的银行袭击事件尚有幸存者,他掘地三尺也会找到我。我将无处容身,无处可逃,只要他认为我了解他的弱点。
其实我不了解,不完全清楚,但至少我有线索,也许活着的人中只有我知道。
“撒谎并不能帮你加入我们的队伍,孩子。”教授的语速很慢。
“我没撒谎。”我直视他的眼睛说道,“这是真的。给我几分钟,听我讲讲我的故事吧。至少听一听。”
“别犯傻了。”缇雅说道,拉拉教授的胳膊,“教授,咱们走吧。”
教授没有回应她,反而细细打量起我来,与我双目对视,好像在寻找什么。我心里升起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自己正得一丝不挂地暴露在他面前所有的冀望与罪孽都无所遁行。
他慢慢走回我身边。“好的,孩子。”他说,“给你十五分钟。”他挥手示意身后的同伴回小屋。“待我听听,到底是什么话,让你非说不可。”
伴着部分成员的低声咕哝,我们走回了小屋。路上我不禁开始猜测小队各人的职能分配。亚伯拉罕,从他的巨型机关枪和壮硕的胳膊来看,肯定是负责重武器,一旦情况不妙,就由他提供掩护,牵制治安军;必要的时候,可凭借武力威慑获取情报;此外,如果计划需要,还可能由他来操作重型机械。
红发的缇雅,脸型消瘦,言语干练,大概是小队的军师。从这身衣着判断,她一般不参加一线行动,而清算者队伍里少不了她这样的人物——熟悉史诗派超能力的运作机制,并且能分析出目标的弱点。
梅根必定是突击手。她负责深入险境,将史诗派带到预定地点。而身穿迷彩服、手持狙击步枪的科迪,最有可能担任火力支援。我猜测,首先由梅根想办法暂时废掉史诗派的超能力,然后交给科迪精确打击,或者借以制造“将军”的情局面。
这样就只剩教授了。我想,他是团队的领袖,或者是机动先锋,随时待命?我不太确定他在队里的位置,虽然这个称呼让我脑海深处的什么东西隐隐有些骚动。
我们再次进入小房间。亚伯拉罕看起来对我要说的话挺感兴趣,同时,缇雅则一脸不耐烦,而科迪的样子像是在等着看笑话,他背靠墙站着,十分放松,抄起手监视过道。其余的人围在我身边,等我开口。
我冲梅根笑笑,但她现在却面无表情,甚至有些冷漠。
怎么突然变成这样?
我做了个深呼吸。“我见过流血。”我再次从头说起,“那是十年前的事了,当时我八岁,跟父亲在亚当斯街上的第一联合银行……”
#故事讲完,我沉默了,最后的话音依然在屋内回荡。而且我一定要再次见他流血。站在一群出生入死制裁史诗派的英雄面前,这话听起来简直是空洞。
在讲故事的过程中,我的紧张也随之烟消云散。我感觉出奇地轻松,终于讲出了这个故事,把这些可怕的时刻与人分享,我的所知终于交付了他人。今后就算我死去,也已有其他人获得这则信息,它不再为我所独有。即使清算者决定暂不追杀,这则信息也依然留存于世,也许能在将来派上用场——假如他们相信我。
“咱们坐吧。”教授终于打破沉默,带头坐到地上。其他人也跟着坐下来,缇雅和梅根不情不愿,亚伯拉罕则依然很放松。科迪仍旧站在门口望风。
我盘腿坐下,步枪横放在腿上。它上了保险栓,虽然我相当肯定它没有装弹。
“怎么样?”教授征询队友的意见。
“我以前听说过。”缇雅有些违心地承认,“吞并日那天,摧毁了银行。银行楼上有部分写字间对外出租——也没租给什么重要部门,就是些评估员和记账会计,与政府有业务往来。我和当地人聊过,大部分人认为袭击银行大楼就是因为这些办公室。”
“对。”亚伯拉罕赞同道,“那天他攻击了城里的许多建筑。”
教授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先生——”我开口。
他打断了我:“你想说的已经说了,孩子。我们现在当着你的面讨论,这是对你的尊重。别让我觉得不值。”
“呃,是,先生。”
“我一直好奇,为什么是银行首当其冲。”亚伯拉罕继续道。
“对。”科迪的声音从门口传来,“那个选择很奇怪。为什么率先干掉一群会计,然后才轮到市长?”
“总之,这个理由不足以让我们更改行动计划。”亚伯拉罕摇摇头,补上一句。他又朝我点了个头,巨枪背在肩上。
“我很确信你十分优秀,朋友,但我们才认识,仅凭你给的信息就临时更改决定,我认为这样不好。”
“梅根?”教授问,“你怎么看?”
我瞟了梅根一眼。她坐得离其他人稍远。教授和缇雅看似是这一支清算者小队里资历最老的,亚伯拉罕和科迪通常赞同他们的意见,就像心意相通的朋友。可是梅根会怎么想?
“我觉得很傻。”她说,声音冷冷的。
我皱起眉头。可是……仅仅几分钟以前,她对我还是最友善的!
“之前你不是还力挺他来着。”亚伯拉罕说,仿佛在替我发言。
这话令她柳眉倒竖:“那时候我还没听过这等怪谈。他在撒谎,就为了能入队而已。”
我张嘴想抗议,但教授抛来一个眼神,让我把话又咽了下去。
“听起来你好像在认真考虑。”科迪对教授说。
“教授,”缇雅插话,“这个表情挺眼熟。还记得‘守暮人’的事吧?”
“记得。”他说道,继续打量我。
“怎么了?”缇雅问。
“他知道救援队的遭遇。”教授说。
“救援队?”科迪问。
“掩盖了他抹杀救援队的事实。”教授轻声说,“很少有人知道第一联合大厦发生了什么,也不清楚他是如何对待救援队和幸存者的。他在城里还摧毁了别的建筑,这些地方的救援人员却没有一个遭到杀身之祸。他只杀掉了奔赴第一联合大厦的救援队。”
“摧毁银行的过程也有些与众不同。”他继续道,“我们知道,他进那里之后,对里头的人训了一番话,但在别的地方却没这么做。据说他从第一联合大厦出来时怒发冲冠,里面肯定发生了什么事。我早就了解了这个情况,其他行动队的队长也都知道。我们推测,不管惹怒他的是什么,肯定与杀人指有关系。”教授一手扶着膝盖,若有所思地敲着手指,细细打量我。“在那天多了条伤疤,没人知道是怎么来的。”
“我知道。”我赶紧表态。
“也许。”教授说。
“也许。”梅根重复道,“也许是假的。教授,他可能听说过救援队的厄运,也知道伤疤出现的日期,然后就捏造了其余的故事!我们也没办法证明,因为照他说的,只有他和两人可以作证。”
教授缓缓点头。
“挑战几乎是不可能的。”亚伯拉罕说,“即使我们能够摸清他的弱点,也还有一帮保镖要对付,个个强大无比。”
“火凤凰、电老虎、夜影。”我点点头,说道,“我有一项计划,可以将他们各个击破。我想我已经摸清了他们的弱点。”
缇雅随即皱眉:“你?”
“十年了。”我轻声说,“十年来,我一直在做一件事,就是计划怎么接近他。”
教授看上去仍思虑重重。“孩子,”他叫我,“你刚才说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戴维。”
“好的,戴维。你猜中了我们要袭击千王,那你再猜猜,我们的下一步行动是什么?”
“你们会趁夜离开新加哥。”我立即答道,“一支队伍在任务结束之后通常都会这么做。当然,这里没有昼夜之分,所以再过几个小时你们就会走,与清算者大部队会合。”
“那我们接下来计划要袭击的史诗派会是谁呢?”教授问。
“嗯。”我应道,脑子转得飞快,回忆笔记里的列表和推测,“最近你们都没有派小队去大草原中部和伊斯兰区活动。”
我猜你们的下一个目标要么是奥马哈城的‘枪人’,要么是‘闪电’,一个隶属萨克拉门托城‘暴雪’麾下的史诗派。
科迪轻轻吹了声口哨。显然我猜得八九不离十——这只是运气,其实我并没有多大把握。最近,我对清算者小队袭击地点的猜测差不多只能蒙对四分之一。
教授突然站起身:“亚伯拉罕,准备号洞。科迪,看看能不能留条假线索,让人以为我们去伊斯兰区了。”
“号洞?”缇雅问,“我们要待在城里?”
“对。”教授说。
“乔,”缇雅开口,这是她对教授的称呼,兴许是他的真名,“我不——”
“我并没说要去刺杀。”他说道,抬手指着我,“既然这孩子都能推算出我们下一步的行动,那么得到同样结论的或许还另有其人。那就意味着我们要改变计划,刻不容缓。咱们先在这里驻扎几天。”他看着我,“至于……我们以后再说。首先,我想再听听你的故事。我想先听上十几遍,再决定下一步怎么做。”
他向我伸出手。我犹豫地伸手握住,让他拉我站起来。
这人眼里有什么东西,我意料之外的东西。那是对的憎恨,几乎与我同样强烈,流露在他说到这个史诗派诨名时的语气之中。他嘴唇下抿,细眯的眼睛似乎要迸出火来,当他说起这个词的时候。
那一刻,我和他几乎心照不宣。
教授,我暗暗想道,博士,PhD。清算者组织的创立者名叫乔纳森·菲德拉斯(Phaedrus)。P-h…d。
他不仅是这支小队的指挥官,不止是一支清算者行动队的队长。他是乔·菲德拉斯本人,他们的创立者与领袖。
第八节
我们离开小房间。“那么……”我问,“咱们这是要去什么地方?号洞?”
“你不需要知道。”教授说。
“可以把步枪弹匣还我吗?”
“不行。”
“我要不要学一点……怎么说呢,握手暗号?特殊标记?”
或者暗语什么的,让其他清算者知道我是自己人?
“孩子。”教授说,“你跟我们还不是自己人。”
“我明白,明白。”我抢着回答,“但我不想因为这个而被谁偷袭,被当作敌人之类的,而且——”
“梅根,”教授喊道,大拇指朝我一扬,“你来招待一下这个孩子。我需要思考。”他大步向前与缇雅并行,两人开始轻声交谈。
梅根对我怒目相向。这大概是我的报应,不该那么唐突,用种种问题烦扰教授。我只是太紧张了。菲德拉斯本人,清算者组织的创立者。沿着思考的方向,依据我从书上看到的描述——虽然都是只言片语——我认出了他。
此人乃一介传奇,游走在自由斗士与刺客之间的神级人物。刚才突然认出偶像,蓦然手足无措,才不由自主地冒出了一堆傻问题。其实我心里颇有几分得意,因为我克制住了自己没请他在枪上签名。
然而,我的克己并没赢来梅根的加分,而且她显然也不喜欢像个保姆似的喂糖哄觉。科迪和亚伯拉罕在前头说着话,所以就剩下梅根和我齐头并进,快步走过一条黑暗的钢铁地道。她一路无言。
而她真的很美,大概与我年龄相仿,可能就大一两岁。
我还不太确定她为什么突然对我如此冷淡,也许搭讪两句可以改善改善气氛。“那么,呃,”我说,“你……怎么说呢,加入清算者多久了?了解一下?”
一阵沉寂。
“有够久了。”她说。
“最近的几起刺杀你参与了吗?陀螺人?暗疫?无耳贼?”
“也许吧。我想教授可能不赞成我透露太多细节。”
我们又无言地继续前行了一段。
“我说,”我打破沉默,“你其实不怎么会招待人。”
“什么?”
“教授叫你招待我来着。”我说。
“他只是想把你那通问题推给别人。我怀疑不管我做什么,你都不会觉得是特别招待。”
“我可不会这么说。”我答道,“脱衣秀我就挺喜欢的。”
她杏眼圆瞪:“什么?”
“之前,在外面巷子里的时候,”我说,“你……”
她的表情跌至冰点,足以用来给高开火率炮筒实施液冷,或者冰镇饮料。冰镇饮料——这个比喻恰当一些。
但我想,此时的她也不会欣赏我的幽默。“没什么。”我说。
“很好。”她回道,扭开头继续往前走。
我大出一口气,轻轻干笑了几声:“那时候,我一度以为你会开枪打死我。”
“我只在任务要求的范围内开枪杀人。”她说,“你只是不擅长搭讪而已,虽然惹人烦,但还没到要挨枪子儿的程度。”
“呃,谢谢。”
她正经八百地点了个头。想不到,被我救过一命的美女竟然会这样对我。不过说实话,她是我第一次英雄救美的对象——不管美不美,都是第一个,所以我心里也没个基准。
可是,她先前对我还挺友好的,不是吗?也许只需再加把劲。“那,什么样的信息你可以往外说呢?”我问,“关于你们小队,或者其他成员。”
“我更情愿讨论别的话题。”她说,“不涉及清算者的机密,也不关乎我的衣着。拜托。”
我陷入沉默。事实是,除了清算者和城里的史诗派以外,我所知甚少。诚然,我在工厂受过一点教育,但都是一些基本通识。而在那之前,我曾在街上流浪了一年,翻垃圾吃,营养不良,差点一命呜呼。
“我想,咱们可以聊聊这座城市。”我说,“我对地街相当了解。”
“你多大了?”梅根问。
“十八。”我答道,准备应对她的说教。
“不会有人来找你吗?就没人关心你的行踪?”
我摇摇头:“之前我在工厂干活,两个月前到了成年的岁数,就被开除了。”
这是规矩。你只能在那里工作到十八岁,之后就得另谋生计。
“你在工厂干活?”她问,“干了多久?”
“差不多九年吧。”我说,“其实是一家军火厂,给治安军造枪的。”部分地街居民私下指责工厂压榨童工,上了年纪的人尤其爱说这种傻话,基于他们记忆中那个完全不同的世界,更加安定的世界。
而在我的世界,谁给你工作机会、能让你混口饭吃,谁就是圣人。玛莎力图保证她的小工人有饭吃,有衣穿,不受欺负,和平相处。
“那儿生活好吗?”
“还算好。不是奴隶劳动,不像人们想的那样。我们有工资的。”可以这么说。玛莎替我们把工钱攒起来,在我们告别工厂时一次性交给我们。这笔钱足够我们在外安家落户,另找营生。
“不管从哪方面看,那里都是片成长的净土。”我边走边说,语气无比怀念,“如果没进工厂,我可能根本没有机会学习用枪。孩子们本来是不准碰武器的,但是如果你有天分的话,玛莎——就是工厂的头头——也就装作没看见。”她手下已有不止一个孩子成年后进了治安军。
“真有意思。”梅根说,“再跟我讲讲吧。”
“嗯,那儿……”我看了她一眼,却再也说不下去了。直到此时,我才意识到,她其实只顾着往前走,目视前方,几乎不关心我在讲什么,只是偶尔插两句问话,给我话题继续往下说,也许是防范我再拿过界的问题烦她。
“你都没听。”我指责道。
“你好像挺想说话的样子。”她的回答很直白,“所以我给你机会说个够。”
扯火,我想着,感觉自己像个矬子。我们无言地继续往前走,沉默似乎甚合梅根的心意。
“你不知道这样有多窝火。”我终于还是开口了。
她瞥了我一眼,目无表情:“窝火?”
“没错,窝火得很。过去的十年,我大半辈子,都在研究清算者和史诗派。现在好不容易找到你们了,又警告我关键问题都不准问。太窝火了。”
“那就想想别的吧。”
“没什么别的好想。对我来说。”
“姑娘?”
“没有。”
“爱好?”
“也没有。我只关心你们,还有我的笔记。”
“等等。”她打断我,“笔记?”
“当然啦。”我说,“在工厂干活的那段日子,我一直留心打听各类传闻。工休时间,我就揣上攒起来的一点点零钱,去找那些从城外回来的人,找他们买报纸或者口头新闻。我结识了一些消息贩子。每天晚上我都仔细整理笔记,把零碎信息拼凑到一起。我知道,我必须深入了解史诗派,所以就成了专家。”
她秀眉深蹙。
“我知道。”我说着,苦笑一下,“听起来就好像我没有私人生活一样。你不是第一个这么说的。工厂里其他人——”
“嘘。”她制止我,“你记录史诗派的信息,那关于我们呢?清算者呢?”
“当然也写下来了。”我说,“不然该怎样?记在脑子里?”
我写了满满两个笔记本,虽然大多数是猜测,但我猜得还挺准的……我打住了话头,因为突然反应过来她的神情为什么如此焦虑。
“这些东西都在哪儿?”她轻声问。
“在我公寓。”我回答,“应该是安全的。我是说,那些打手都离我很远,不会看清我长相的。”
“那个被你赶下车的女人呢?”
我犹豫了一下:“没错,她看到我的脸了,也许还能描述得像模像样。但是,我说,就凭这个也不足以查出我的下落吧?”
梅根没有搭话。
是啊,我想,是啊,一眼也许就足够,治安军可不是吃素的。而且我不巧还有几项前科,包括故意损坏出租车。我有不良记录在案,外加还会给治安军下发种种甜头,激励他们追查每一条与千王遇刺相关的线索。
“我们得向教授报告。”梅根说着,拽住我的手臂朝前面的队友走去。
第九节
教授仔细倾听我的解释,眼里透着沉思。“没错。”我讲完后,他开口道,“我早该想到这一点的。确实应该是这样。”
我放松下来。之前我一直担心他会勃然大怒。
“地址是多少,孩子?”教授问。
“迪特科巷号。”我说,住址号就刻在铁壁上,它位于地街一处较为舒适的居民区,旁边还带公园,“房间很小,我一个人住,每次出门都不忘反锁。”
“治安军可不需要用钥匙。”教授说,“科迪,亚伯拉罕,快去那儿,放一发燃烧弹,确保屋里没人,然后把整个房间炸掉。”
我突然有种大难临头的感觉,就像脚趾头被人连到了汽车蓄电池上。“什么?”
“我们不能让获得那些信息,孩子。”教授说,“不仅是关于我们的信息,还有你收集来的其他史诗派的信息。”
如果它们真像你说的那么详细,那完全可以为他所用,用以打击本地其余强大的史诗派。的影响力已经太过膨胀了。我们需要摧毁那份情报。
“不行!”我不禁大叫,声音在地道狭窄的铁壁间回荡。
那些笔记是我毕生的心血!当然,谈不上毕生那么久,不过也有……十年的心血。失去它们,犹如失去一只手。如果让我选择,我宁愿用手来换它们。
“孩子。”教授说,“别逼我。我们怎么处置你,还说不好。”
“你们需要那些信息。”我坚持道,“它们很重要,先生。”
几百页,写满了各个史诗派的超能力分析与弱点推测,烧掉做什么?
“你说过,那些资料的来源都是道听途说。”缇雅抄着手解释道,“我怀疑里面根本不包含我们尚未掌握的信息。”
“你知道夜影的弱点是什么吗?”我绝望地发问。
夜影,高等史诗派,的保镖之一,正是他的超能力创造了新加哥上空永恒的黑暗。他本人也是一道黑影,全然不具实体,枪炮及任何类型的武器都对他无效。
“不知道。”缇雅承认,“而且我怀疑你也不知道。”
“是阳光。”我说,“他在阳光下就会显形。我有照片。”
“你有夜影显形的照片?”缇雅问。
“我想是的。卖照片给我那人不敢肯定,但我个人相当确定。”
“嘿,小子。”科迪叫道,“要不要找我买尼斯湖水怪?给你算优惠价。”
我瞪了科迪一眼,他只是耸了耸肩。我只知道尼斯湖在苏格兰,而他帽子上的徽饰也许具有一定的苏格兰或英格兰背景,可他的口音却对不上。
“教授,”我转回头向队长说道,“菲德拉斯,先生,求求你,一定要看看我的计划。”
“你的计划?”他似乎并不为我猜了他的名字而惊讶。
“打倒的计划。”
“你有计划?”教授问,“要打倒国内最强大的史诗派?”
“之前我就是这么跟你说的。”
“我以为你是想加入队里,再把一切摊派给我们来做。”
“我需要帮助。”我说,“但并非空手而来。我有一份详细的计划,我想是可行的。”
教授只是摇头,看似难于决断。
亚伯拉罕突然笑了:“我挺喜欢他的。他有种……拼劲,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感觉。你确定咱们不招人吗,教授?”
“对。”教授淡淡地说。
“至少先看过我的计划再烧吧。”我说,“求求你。”
“乔。”缇雅说,“我想看看那些照片。它们多半是伪造的,但即使如此……”
“行。”教授说道,丢给我一样东西,那是我步枪的弹匣。“计划变更。科迪,你带梅根和这个孩子去他的住处。如果治安军抢先一步到了,而且有带走资料的举动,就立即将之摧毁。如果那个地方看起来还算安全,就把资料取回来。”
他看了我一眼,“凡是不方便带走的统统毁掉。明白了吗?”
“必须的。”科迪回话。
“多谢。”我说。
“我并非特别向你开恩,孩子。”教授说,“而且我也希望自己没犯错误。去吧。时间不多了,他们很快就会追查出你的住所。”
#我们接近迪特科巷的时候,地街渐趋宁静。你也许会想,在永恒的黑暗笼罩下,新加哥不可能有真实的“日”“夜”交替,但实际上二者还是有区别的。到了就寝的点儿,人们自然而然就爱犯困,所以我们也有规律的生活。
当然,总有少数叛逆的人,哪怕在小事上也不喜欢守规矩。我就是其中之一。我喜欢熬通宵,也就是在众人沉睡的时候保持清醒。这样更安静,更少受打扰。
街道的顶灯依据某地的时间进行了设置,到夜间光线就会变暗。变化其实很细微,但我们早已学会了分辨。所以,虽然迪特科巷靠近地表,此时街上却没有多少人活动,大抵都正漫步在梦乡。
我们抵达公园。这是从钢铁中切割出的一间较大的地下室,天花板上凿了许多通风孔输入新鲜空气,边缘的一圈聚光灯闪耀着紫蓝的光芒。高高的房间中央摆了一堆从城外搬来的岩石——真正的岩石,不是变成钢铁的那种。这里还有木制的游乐设施,维护得还可以,不知道是从哪里捡来的。
白天,这里挤满了孩童——有的是还太小,没法进工厂干活;有的是家境尚可,不需要从小打工。老头老太太也爱来这里碰面,一起织袜子,或者做其他的简单工作。
梅根抬手示意我们不要轻举妄动。“手机?”她低声道。
科迪吸吸鼻子。“我像业余的吗?”他问,“静音了。”
我愣了愣,然后取下揣在肩袋里的手机,检查了两遍。
还好是静音。但我仍然取出了电池,以防万一。梅根悄无声息地离开地道,穿过公园,走向一块大岩石的阴影之下。科迪跟在后头,我也紧紧跟上,放低身子,从生长着地衣的大石头边绕过,尽量不弄出声响。
几辆汽车从头顶的路面隆隆驶过,开过街顶的风口。这些下夜班回家的人,有时会朝地下的我们丢垃圾。如今,依然有为数惊人的富人干着普通工作,如会计、教师、销售、IT技师——虽然的数据网只对自己最信任的人开启。
我从没见过真正的电脑,只用过手机。
上面是一个不同的世界。曾经极为普通的工作,如今只归特权人士拥有,其余的普罗大众只能在工厂干活,或者在公园一边缝衣服一边看孩童嬉耍。
我抵达岩石边,蹲在科迪和梅根身旁。他们正暗自调查公园区尽头的两面高墙,在那铁壁之中凿有数排房间,几十个方洞提供了大大小小的住所。洞口外固定着从地面世界搜罗来的废弃金属消防梯,方便人们进出。
“那么,你住哪间?”科迪问。
我抬手一指:“看见二层右边尽头那扇门了吗?就是那儿。”
“不错。”科迪说,“你怎么住得起这种地方?”他随口问道,但我看得出他心存怀疑。他们都还不信任我。嗯,我想这也并非全无道理。
“我需要独立的空间,这样才好做研究。”我说,“我之前打工的那家工厂会暂扣童工的工资,留到年满十八岁的时候按年头支付。足够付一年的单间房租了。”
“真棒。”科迪说。不知道我的解释是否通过了他的试探。“看样子治安军还没到这儿,也许光凭描述没法跟你对上号。”
我缓缓点头,身旁的梅根环顾左右,细眯起双眼。
“怎么了?”我问。
“感觉太顺利了。顺利到这种地步的事情,我一般不相信。”
我扫视着远处的铁墙。墙边摆着几只空垃圾桶,一个楼梯间旁锁着几辆摩托车。好几块金属墙面被大胆的街头艺术家刻上了涂鸦。按规定他们是不能那么做的,只因为得到了同胞们默许支持。这也算是普通人能参与的为数不多的几种反叛形式之一了。
“嗯,我们也可以在这里干等,直到他们真正追来。”科迪说着,伸出粗糙的食指揉揉脸,“要不咱们直接过去吧。出发。”他站起身。
一只大号垃圾桶隐隐闪了闪微光。
“等等!”我说着,抓住科迪将他往下拉,心“怦怦”直跳。
“怎么了?”他问道,急不可耐地取下步枪。这杆枪做工精良,虽然有些年头了,却保养得很好,瞄准镜很大,前端还配有最新技术的消音器。我从没摸过这么好的东西。便宜货性能很差,而且我觉得连瞄准都很难。
“那边。”我说着,指向垃圾桶,“看那儿。”
他皱皱眉,还是照做了。我的脑子飞速运转着,搜寻记忆碎片中的研究结果。我需要查笔记。闪光……幻术系史诗派……是谁?
折光,我想到,终于挑定这个名字。C级幻术士,兼具个人隐身能力。
“这是要看什么?”科迪问,“你不会是为只猫什么的大惊小怪——”垃圾桶又闪了一下,科迪猛然住口,皱起眉头,身子俯低了些,“什么情况?”
“那儿有个史诗派。”梅根说道,眼睛又眯了起来,“一部分拥有幻术系超能力的低等史诗派,在幻象的精确度方面有限。”
“她叫折光。”我轻声说,“技术相当熟练,能够创造复杂的视觉幻象。但她本身能力并不是很强,幻象上往往存在破绽,通常会闪光,就像光线折射一样。”
科迪端起步枪瞄向垃圾桶说道:“那么,你是说那只垃圾桶原本并不存在,而是其他东西的伪装。也许,是治安兵?”
“我猜是。”我说。
“子弹能伤到她吗,小子?”科迪问。
“能,她不是高等史诗派。但是,科迪,她可能不在那儿。”
“你刚不是说——”
“她是个C级幻术士。”我解释道,“但她还有辅助能力,B级隐身术。幻术和隐身术经常同时出现。总而言之,她能让自己隐身,却不能让别的东西隐形——对于其他人,得在其外围创造一个幻象。我敢肯定,她假造的垃圾桶幻象背后藏了一支治安军小队。如果她够聪明的话——她确实也不傻——会躲在别的地方。”
我感觉后腰上一阵刺痒。我讨厌幻术系史诗派。你永远不知道他们会在哪里出现。即使是其中最弱的——在我的标示系统中排到D级或E级的那些——也能造出大小足以把自己藏进去的幻象。如果他们还会隐身,就更难对付。
“看那儿。”梅根低声道,指向一处较大型的游乐设施——供小孩攀爬的木质城堡。“看见城堡塔楼上那堆箱子了吗?刚刚闪了一下。有人躲在后面。”
“那点空间只够藏一个人。”我低声回答,“那个位置正对着我公寓的门口,只要一开门,那人就能直视整间屋子。狙击手?”
“很有可能。”梅根说。
“那么,折光就在附近。”我说,“她需要处于既能看见木城堡、又能看见假垃圾桶的位置,否则没法维持幻象。她超能力的效果范围不算大。”
“要怎么引她出来?”梅根问。
“我记得,她喜欢指手画脚。”我说,“如果我们能让治安军士兵挪位置,她就会待在他们附近,以便下达指令或者提供幻术支援。”
“扯火!”科迪低语,“你怎么知道这些的,小子?”
“你都没听的吗?”梅根轻声问,“他就是搞这行的,整个人生都围着史诗派转,一有空就研究他们。”
科迪抚摩着下巴,看样子,之前他认为我都是在大夸海口。“你知道她的弱点吗?”
“我笔记里有。”我说,“让我好好想想。啊……对了,一般来说,幻术士如果完全隐身,就什么都看不见了,因为没有光线刺激虹膜。所以,可以找找哪里有凭空出现的一双眼睛。不过,技术纯熟的幻术士会改变眼睛的颜色,使之融入周围环境。这不算她的弱点,应该说是幻术本身的一项局限。”
究竟是什么?“烟雾!”我大喊一声,又为自己的鲁莽而羞红了脸。梅根瞪了我一眼。“她的弱点,”我低声道,“她总是躲开抽烟的人,避开大大小小的火。作为史诗派的弱点,她这一点可算是家喻户晓了,而且经过数次证实。”
“看来最后还是得回到放火烧屋子的计划。”科迪说,似乎很为这个结果而激动。
“什么?不行。”
“教授说了——”
“我们还是可以把资料拿回来。”我说,“他们等的是我,却只派了一个低等史诗派。那就是说,他们想抓我,但还没有查明今晚刺杀行动的幕后主使是清算者——或者是,可能没有把我和刺杀联系在一起。大概他们还没有清彻我的房间,虽然已经闯进屋内大致搜了一遍。”
“这就是烧掉房间的绝佳理由了。”梅根说,“抱歉,既然他们这么接近……”
“可是,你瞧,我们必须马上突击进去。”我说道,心里着急起来,“得看看他们是否翻了我的东西,翻了哪些,这样才能得知他们发现了什么。假如现在就烧掉这个地方,我们自己也会失去线索。”
两人有些犹豫。
“我们可以击退他们。”我说,“也许还能顺道杀一个史诗派。折光手上可沾了不少血。就在上个月,有人超了她的车,她随即造出路面笔直向前延伸的幻象,将超车者赶下公路撞上了路边的房子。死了六个人。车里还有儿童。”
史诗派都明显缺乏道德或良知,甚至达到惊人的程度。
这种现象困扰着哲学社科界的人们,如理论家和学者。他们无法解释为什么大量的史诗派都完全不讲人道。史诗派肆意杀人,是因为灾星——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只选择心狠手辣的人赋予超能力吗?还是因为如此神奇的力量会使人扭曲,抛弃责任感?
没有定性的答案,不过也无所谓,毕竟我不是学者。我研究史诗派,没错,但就像体育迷研究喜欢的球队一样,我没心思去管史诗派行为背后的动因,正如棒球迷懒得去了解球棒击球的物理原理。
我只在乎一件事——史诗派视人命如草芥。在他们看来,即使是最小限度的侵犯,也值得以命相抵。
“教授没有下达攻击史诗派的许可。”梅根说,“计划里没有这一步。”
科迪轻笑一声:“杀史诗派是雷打不动的一步,妞。只是你入队不久,还没明白。”
“我房间里有颗烟雾弹。”我说。
“什么?”梅根问,“哪儿来的?”
“我从小在一家军火厂干活。”我说,“我们主要制造步枪和手枪,同时也接其他厂商的订单,偶尔能在质检拒收的货品堆里捡到好东西。”
“烟雾弹是好东西?”科迪问。
我皱起眉头。他这话什么意思?烟雾弹当然是好东西了,有白捡的谁不要?梅根更是露出了浅浅的微笑。她倒是明白。
真搞不懂你,妹子,我想。在上衣里藏炸药,又是百步穿杨的好射手,临到有机会刺杀史诗派,却烦恼计划里没有这一步?她一发现我在看她,立刻又换回了那副高冷的表情。
是不是我做错什么,惹恼她了?
“只要拿到那颗烟雾弹,就可以用它来废掉折光的超能力。”我说,“她喜欢待在队伍附近。如果我们能引诱士兵进入封闭的空间,她也许会跟着去。到时候,我拉开烟雾弹,等她一现身就开枪。”
“好得很。”科迪说,“但是,我们怎样才能做到这些,并且拿到你的笔记呢?”
“这好办。”我说着,不情愿地把步枪递给梅根。手无寸铁会让迷惑过他们的机会增大。“送上他们守株待兔的目标。”
我。
第十节
我过街向公寓走去,手揣在夹克口袋里,手指玩着一直放在里面的那卷工业胶带。他俩不喜欢我的计划,却也提不出更好的建议。但愿两人能圆满完成自己的任务。
没了步枪,感觉简直就像一丝不挂。我房间里倒是存放有一两把手枪,可是没带步枪的人基本就谈不上威胁,至少那威胁有条件限制。手枪中靶总感觉是狗屎运上身。
可梅根就做到了,我想。她击中了目标,而且还是一个左躲右闪的高等史诗派,两支枪同时开火,其中一支架在腰间。
在我们对千王的袭击过程中,她曾多次表露情感:激情、愤怒、恼火,后两者是针对我的,但都事出有因。后来,在他被干掉之后的一段时间……我们关系缓和了。当她替我向教授美言的时候,也曾表达过满意与欣赏。
现在却只剩下冷漠。这意味着什么?
我在游乐场边缘停下。此时此刻,我真的在想一个女孩吗?仅约五步之外的地方就躲着一群治安兵,或许正用自动步枪或者能量武器瞄准我。
傻瓜,我想着,径直走上通向公寓的金属楼梯。他们要等我亮出罪证,再将我抓个现行。但愿如此。
像这样背对敌人爬楼梯真是种折磨,得想办法克服恐惧。于是我像平常害怕的时候一样,回忆父亲倒下的情景,他靠在银行大堂那根疮痍的柱子旁,血流如注,而我躲在一边,没有去救他。
我决不会再一次成为那样的懦夫。
我抵达公寓门口,装作在摸钥匙。我听到不远处传来悉窣声,但假装没有注意。一定是附近木城堡顶上的狙击手在调整位置,朝我瞄准。没错,从这个角度一看,就很确定了,木城堡的高度刚好能让狙击手的子弹穿过房门射进公寓。
我踏进属于我的单间。没有穿堂,不分居室,只是钢铁中切割出的一个洞穴,跟地街里多数房屋什么两样。虽然没有卫生间,没有自来水,但和地街的一般情况相比,这样的居住条件已经相当不错——一个人拥有一整间屋子!
这个房间向来凌乱不堪。门边摆了一堆吃完的方便面碗,散发着辣味。衣服丢在地板上,桌上放着一桶两天前打来的水,旁边是一堆没洗的银餐具,坑坑包包胡乱地摞在一起。
我不用这些玩意儿来吃饭,它们都是摆设。地上的衣服也是,我一件都没穿过。而我真正常穿的衣服——四套结实的衣裤,总是洗得干干净净——都叠好放在床垫边地板上的行李箱里。我是故意把房间弄这么乱的,其实经常手指痒痒想收拾,因为我是个爱整洁的人。
我发现邋遢鬼不容易招人起疑。假如包租婆要来打探我的八卦,她会发现情况跟自己想的差不离:一个刚满十八岁的年轻人,趁着没有什么负担,先烧钱游手好闲个一年半载。她没必要东戳西敲,到处找暗柜。
我快步直奔行李箱,开了锁,取出背包——里面已经打包好了换洗衣物、备用的鞋、几份干粮、两升饮水,一个侧袋里放着手枪,另一个侧袋则是烟雾弹。
我走向床垫,拉开外罩拉链。这里面藏着我的人生:几十个文件夹,收集的全是剪报和零散的信息;八个小笔记本,写满了我的发现与思考;一个大笔记本,标注着全部索引。
也许我应该全数带上这些去观看千王遇刺,毕竟我原本就希望能跟清算者走。我曾就这一点反复推演,最终认定这么做并不可取。首先,从数量上说就太多了,硬要拿的话倒是可以拖去,但那样会影响我的速度。
而且它们实在太珍贵。这些研究是我生命中最宝贵的东西。其中一些资料是我冒死收集来的——调查史诗派,问不该问的问题,花钱找地下消息贩子买讯息。我为它们骄傲,自然害怕它们遭遇不测。我想,放在这里会更安全。
屋外传来靴声,摇晃着消防梯的平台。我扭头望去,眼前是地街最可怕的景象之一:全副武装的治安军官兵。他们站在楼梯间,手握自动步枪,头戴锃亮的黑色钢盔,军事级护甲覆盖了胸膛、膝盖、手臂。共有三人。
他们拉下了钢盔的黑色面罩,完全遮住眼睛,只留嘴和下巴暴露在外。面罩兼有夜视功能,它们发着幽幽的绿光,正面显示出朦胧而诡谲的纹路,由旋涡和波形组成,据说有摄人心魄的效果。的确如此。
无需刻意表演,我本能地大睁双眼,肌肉紧绷。
“双手抱头。”领头的官兵命令道,步枪举至齐肩,枪口瞄准我,“跪下,卑民。”
那就是他们对老百姓的称呼,贱民。已经懒得再粉饰太平,宣扬自己的帝国是共和制或代议政制之类的傻话。他眼里没有所谓公民,没有所谓同志,百姓不过是他帝国里的卑民。事实就是这么简单。
我迅速举起双手。“我什么都没干!”我带着哭腔喊道,“只是在那儿看热闹而已!”
“两手抱头,跪下!”官兵大喝。
我服从了命令。
三人进入房间,将房门大开,好让狙击手的视线直穿进门。依据我以前读过的信息推测,他们应该属于一支五人小队,名为“核心小组”,由三个普通士兵、一个特种兵(这支队伍里是狙击手)、一个低等史诗派组成。麾下大约有五十个这样的核心小组。
整个治安军部队主要以特别行动队为基本单位。如果遇到极其危险的大型战斗,夜影、火凤凰,甚至电老虎——治安军头领——会亲自出马。治安军只用于处理城里的小骚乱,不屑过问的那些。从一定意义上讲,他根本不需要治安军。作为一个杀人如麻的独裁者,治安军于他无非是一班代客停车员。
三个士兵分工明确,一人盯着我的动作,另两人快速搜索着床垫填芯。她在屋内吗?我想,隐身在某处吧?直觉告诉我,她一定在附近,记忆中的情报研究也指向这个结论。
我只能希望她在屋里。同时,在科迪和梅根完成计划中的任务之前,我不能轻举妄动,所以眼下只能静待时机,脑子里一根弦绷得紧紧的。
两个士兵从床垫填芯的两层泡沫中间抽出笔记本和文件夹,其中一人翻了翻笔记本。“这些都是关于史诗派的信息,长官。”他说。
“我以为能看到千王和另一个史诗派的对决。”我适时插话,眼睛盯着地板,“后来发现大事不妙,就连忙逃跑了。我只是去那儿看热闹的,您相信我!”
领头的官兵开始浏览笔记本的内容。负责监视我的士兵不知怎么的似乎有些沉不住气,不停地来回瞟着我和他的队友。
焦急的等待。我感觉心脏狂跳不止。梅根和科迪很快就会发起攻击。我必须做好准备。
“你摊上大事了,卑民。”官兵说着,把我的一个笔记本丢到地上,“一个史诗派遇害了,而且,是重量级的。”
“跟我完全没关系!”我说,“我发誓。我——”
“嘁。”领头的官兵朝下属一指,“把这些带走。”
“长官。”监视我的士兵说,“他可能讲的是实话。”
我愣了一下。那个声音……
“罗伊?”我惊得喊出声来。他比我早一年成年……随后就加入了治安军。
领头的将视线转回我身上:“你认得这个贱民?”
“对。”罗伊似乎有些不情愿地承认。他身材高大,满头红发,我一直挺喜欢他的。他曾任工厂助理,玛莎把这一职位交给年龄较大的男孩担任,负责防范以大欺小、恃强凌弱等现象的发生。他做得很好。
“你怎么不早说?”领头的官兵质问,语气生硬。
“我……长官,对不起,我该早报告的。他一直对史诗派很痴迷。我曾经见过他步行到半个城市之外淋着雨干等,就因为听说可能会有一个新史诗派从城里经过。要是他听说两个史诗派将对战,那肯定会去看的,不管安不安全。”
“听起来确实像会满街乱跑的那种人。”领头的说,“把这些带走。孩子,现在我们要你如实报告你都看见了什么。坦白交待的话,也许还能活过今晚。这——”
外面传来一声枪响。官兵的脸上绽开一朵红花,他被子弹击中,钢盔正面炸裂开来。
我就地一滚,来到背包前面。科迪和梅根已经完成任务,悄无声息地解决了狙击手,进入战斗位置,向我提供支援。
我撕开背包侧袋的魔术贴,抽出手枪,迅速朝罗伊的大腿射击。子弹击中他高科技塑料护甲的空当,他随之倒地。
其实我差点就射偏了。扯火的手枪。
另一个士兵随即也被科迪精准的枪法击倒,子弹应该是发自屋外的木城堡顶上。我没停下来确认他是否断气——折光也许就在屋里,全副武装,随时准备开枪。我赶紧取出烟雾弹,拔掉保险栓。
烟雾弹脱手,一股灰烟从弹筒喷出,充斥了整个房间。
只要碰到烟雾,折光的超能力就会失效。我举着手枪,屏住呼吸,静待她现身。
什么都没出现。她不在屋内。
我依然憋着气,忍住骂娘的冲动,瞟了眼罗伊。他正在竭力爬起,一手捂腿,一手握着步枪,艰难地将枪口指向我。我纵身跳过滚滚烟雾,踢开步枪,又拔出他身侧皮套里的佩枪丢到一边。这两支枪我都用不上,它们有加密,只响应他手套的指令。
罗伊的手揣在口袋里。我持枪顶上他的太阳穴,一把将他的手拽了出来——他攥着手机想拨电话。我扳开手枪击锤以示威胁,他的手机滑落在地。
“你怎样都逃不掉的,戴维。”罗伊咯了口痰,又被浓烟呛得直咳嗽,“我们一离线,电老虎就能知道,其他核心小组肯定正在赶来增援。他们会先派侦察兵来打探情况,说不定已经到了。”
我闭着气一一检查了他所有的裤袋。没有其他武器。
“你这是在犯傻,戴维。”罗伊边咳边说。我没有理会他,扫视了一遍房间。我快憋不住了,烟雾大有乘隙而入之势。
折光在哪儿?也许在楼梯间。我把烟雾弹踢出门口,希望她正好候在外头。
毫无反应。要么是我弄错了她的弱点,要么是她判断没必要跟队友一起来抓我。
万一她偷袭梅根和科迪怎么办?他们会被杀个措手不及。
我低头,看见罗伊的手机。
值得一试。
我一把拾起,打开通讯录。折光以其史诗派诨名列于其中。多数史诗派都不大爱用自己的人本名。
我拨出号码。
几乎与此同时,屋外的游乐场传来一声枪响。
我再也憋不住了,一头钻出屋外,蹲身将烟雾弹踢下消防梯平台,接着冲下楼梯间,深吸一口气。
随后,我睁大噙满泪水的眼睛扫视游乐场。科迪正跪在木城堡顶上,步枪架在身前。梅根站在城堡塔楼底下,举着手枪,一具身穿黄纹黑衣的尸体卧在她脚边。折光。
梅根再次朝尸体开了一枪,只是确保万无一失,其实那女人显然已经死了。
又一个史诗派宣告灭亡。
第十一节
我的第一反应是回到房内,将罗伊的步枪丢出门外——幸好没被他够着。然后我查验了另外两个士兵的情况。一个已经死了;另一个还有微弱的脉搏,短时间内不会醒来。
现在,动作要快。我从床垫里抽出笔记本塞进背包,六个厚厚的笔记本再加一本索引,背包马上鼓了起来。我想了想,从包里取出了备用的鞋子。鞋可以重新买,这些笔记本却无可替代。
放好最后两本,我在旁边塞进了关于、夜影、火凤凰的文件夹。稍加思考之后,又加上了电老虎的那一本。
这本是最薄的。治安军的总指挥官行迹隐秘,外界对他所知甚少。
罗伊仍在咳嗽,虽然烟雾已经散去。他脱下钢盔。看见这张熟悉的脸,有种恍如隔世之感——相识多年的故友,身穿敌军制服。其实我们谈不上是故友;我没有朋友,只是曾崇拜过他。
“你在为清算者做事。”罗伊说。
看来我得想办法留条假线索,让他以为我在为别的人效命。“什么?”我反问,尽力扮出困惑不解的样子。
“别欲盖弥彰了,戴维。很明显,谁都知道是清算者袭击了千王。”
我将背包甩上肩膀,蹲跪到他身边。“听我说,罗伊,暂时别让他们治好你,明白吗?我知道治安军里有回复系的史诗派。只要你能做主,近期尽量不要接受治疗。”
“什么,为啥——”
“接下来这段时间你最好负伤休假,罗伊。”我轻声说道,语调恳切,“新加哥的权力即将易手。‘绿光’要来挑战。”
“绿光?”罗伊说,“见鬼,那是谁呀?”
我走到剩余的文件夹边,极不情愿地从行李箱里掏出一罐打火机油,倒在床上。
“你在替史诗派效力?”罗伊低声问,“你真的认为有人是的对手吗?扯火,戴维!他都杀掉多少上门挑战的人了?”
“这次不一样。”我说着,拿出几根火柴,“绿光可不一样。”我划燃了它们。
剩下的文件夹没法带走,里面有原始资料、真实报道和文章,我笔记上里的情报分析主要就是从中提炼的。我舍不得丢下,可是包里已经没有空间了。
我丢下火柴。床铺腾起火焰。
“你有一个战友可能还活着。”我告诉罗伊,同时朝倒下的两个治安兵中的一人扬了扬下巴。领头的被打中了眉心,另一个小兵却只是体侧受伤。“带他走吧,别再搅和这些事了,罗伊。危险的日子即将到来。”
我整了整肩上的背包,快步出门,走上楼梯间。下楼途中遇到了梅根。
“你的计划失败了。”她轻声说。
“执行得挺好的呀。”我答道,“还干掉一个史诗派。”
“那只是因为她手机开了震动。”梅根说着,与我并排跑下台阶,“要不是她那么大意……”
“我们确实靠了一点运气。”我表示同意,“但毕竟赢了。”
手机是日常生活必不可少的一部分。即使在窝棚区也是人手一部手机,以供消遣之用。
我们在木城堡塔楼底下距折光尸体不远的地方与科迪会合,他把步枪递还给我。“小子,”他说,“干得真漂亮!”
我眨眨眼。我原以为他也要数落我一顿,就像梅根一样。
“教授没亲自来,否则肯定会嫉妒得红了眼。”科迪说着,将自己的步枪挎上肩膀,“是你给她打的电话吧?”
“对。”我说。
“漂亮。”科迪拍拍我的背,又夸了一遍。
梅根看起来似乎不怎么高兴。她瞪了科迪一眼,伸手来拿我的背包。
我不肯给她。
“你需要双手持枪。”她说着,扯下背包挎上自己的肩膀,“咱们走,治安军很快……”话到一半又止住了,她看见罗伊从燃烧的屋子里逃出来,使出吃奶的劲把另一个治安兵往消防梯平台上拖。
我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但只是隐隐的一丝歉疚。直升机正在头顶“突突突”盘旋,他很快就会获得救援。我们急步跑过公园,前往通向地街纵深处的地道。
“你留了活口?”梅根一面跑,一面发难。
“这样更有用。”我说,“我放了条假消息,骗他说我的老大是个史诗派,想挑战。但愿能打消他们搜寻清算者的计划。”我略一迟疑,“再说了,他们也不是敌人。”
“怎么不是。”她声色俱厉。
“不是的。”科迪插进话来,跑到她身边,“他说得对,妞儿。他们不是敌人。这些人是为敌方工作没错,但终究只是普通平民,为了糊口不得已而为之。”
“可不能那样想。”我们来到地道中的一个分岔口,梅根冷冷地瞪了我一眼,说道,“不能对他们心软,我们的心软换不来他们的仁慈。”
“我们不能变成他们那样,妞儿。”科迪说着,连连摇头,“偶尔也听听教授对这方面的看法吧。如果我们像史诗派欺压普通人一样对他们穷追猛打,将会得不偿失。”
“我听过他的说教。”她答道,依然看着我,“我管不了他,只是担心这个跪娃。”
“逼不得已的话,我会朝治安兵开枪的。”我说道,迎上她的视线,“但我不会浪费精力去追杀他们。我有目标。我要亲眼见到死,这才是重点。”
“嘁。”她嗤了一声,扭头不再看我,“答非所问。”
“咱们快走吧。”科迪催道,朝一处通往更深地道的楼梯间点了个头。
#“他是个科学家,小子。”我们走过钢铁迷窟狭窄的走道,科迪向我解释,“早年参与过对史诗派的研究,并基于研究成果创造了一些相当神奇的发明。所以他才被称作教授,可不只是因为姓氏的关系。”
我点点头,思绪万千。深入地底之后,科迪明显放松了,梅根却仍然保持着紧张。她握着手机往前走,用它给教授发送任务报告。科迪的手机则设置成了照明模式,固定在迷彩服的左胸处。我已经把自己的手机网卡取了出来,他夸我做得对,说等亚伯拉罕或缇雅有时间了替我处理一下。
原来他们连骑士鹰工厂都不信任。清算者通常只将手机在内网互联,信号的发送和接收双端加密,不使用常规网络。我的手机尚未加密,目前只能用作相机和高级手电。
科迪向前走着,姿态尤其放松,步枪挎在肩上,以叉腰姿势轻扶着枪带,手自然下垂。折光的死似乎为我赢得了他的认可。
“那么,他以前在哪里工作?”我问。我迫不及待地想了解关于教授的信息,外界对清算者有很多传闻,其中确凿的事实却极少。
“不清楚。”科迪承认,“没人确切了解教授的过去,缇雅可能知道一点儿,但她从来不提。亚伯和我曾就教授的具体工作单位打过赌。我相当肯定是在政府的某个秘密机构。”
“真的吗?”我问。
“肯定的。”科迪回答,“就算有谁说是他所在机构触发了灾星的出现,我也不会惊讶。”
学者有一种理论,认为是美国政府(一说欧盟)在尝试启动超人计划的同时错误发射了灾星。我总觉得这种说法很牵强。我认为它就是一颗被地球重力捕获的彗星,但我不清楚这种提法是否合乎科学依据。或许它就是一颗人造卫星,这也符合科迪的猜测。
认为灾星弥漫着阴谋气息的并不止他一个,围绕着史诗派的诸多谜团都无法解释。
“啊,你也摆出那副表情。”科迪指着我说道。
“那副表情?”
“你觉得我疯了。”
“没有,没有,当然没有。”
“你肯定这么觉得。嗯,也没关系。我清楚自己的想法,即使每次我这么说的时候教授都送上白眼。”科迪笑道,“那是题外话了。至于他的研究方向,我想,肯定涉及军工研发。毕竟他还发明了‘震击手套’。”
“震击手套?”
“教授不希望你跟他聊这个。”梅根回头望着我们,说道,“没人授予过他了解这些的资格。”她瞟了我一眼,又补上一句。
“我现在就授予他。”科迪语调轻松地回答,“他马上就得看到,妞儿。而且,别搬出教授的规矩来压我。”
她闭了嘴,一副求之不得的模样。
“震击手套?”我再次发问。
“也是教授的发明。”科迪说,“就在他离开实验室前后那段时间。他有好几种那样的新技术产品,赋予我们对抗史诗派的秘密武器,其中包括护身夹克——它可以吸收许多冲击——以及震击手套。”
“那到底是什么?”
“一种手套。”科迪说,“嗯,手套形状的装置,能制造震动,分解固形物体,对高密度物质尤其有效,比如石头、金属、一些致密的木头。它能将那些材料粉碎成尘末,但是活物和活人完全不受其影响。”
“你在开玩笑吧。”多年的研究当中,我从未听说过任何类似的技术。
“没有。”科迪说,“但是,震击手套很难上手。亚伯拉罕和缇雅是目前技术最熟练的。以后你就会明白——我们能靠它上天入地,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
“太神奇了。”我赞叹道,大脑飞速运转。清算者在这方面确实声名赫赫,他们能出现在谁都意想不到的地方。相关故事不胜枚举……史诗派在自己的房间遇刺,而该房间戒备森严,绝无纰漏。此外还有清算者近乎魔法般的绝境逃生。
一种能粉碎石头和金属的装置……有了它,能够无视安保设施,穿过紧锁的房门,可以破坏车辆,甚或还能拆除建筑。突然之间,围绕着清算者的一些最匪夷所思的疑云都豁然开朗了:他们如何能诱杀“白日风暴”,在快被“宣战者”逼入死角的时候又是怎么逃脱。
他们必须精心选择闯入的地点,以免留下明显的洞口,暴露行踪。我能想象他们会怎样巧妙地加以利用。“可是,为什么……”我有些茫然地问,“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我说过,小子。”科迪解释道,“反正你马上就得看到它的使用效果,先有个心理准备倒也不错。另外,你对我们已经这么了解了,再多知道一点儿也没关系。”
“好嘞。”我轻快地答道,继而玩味着他一本正经的语气。他的话没有说完:我知道的已经够多了,现在可不能想走就走。
教授曾给过我机会,是我坚持要跟他们走。到了这个地步,要么让他们完全相信我并招纳我入队,要么被他们留在身后。作为尸体。
我不安地吞了口唾沫,嘴里突然发干。这是我自找的。
我严肃地告诉自己。我早知道,一旦加入他们——如果能加入的话——就永远别再想走。生是他们的人,死是他们的鬼。
“那么……”我努力迫使自己不去细想,这个人——或者他们中的任何人——某天可能会以维护集体利益的名义处决我,“那么,他是怎么发明出这种手套的?震击手套?我从没听说过这种东西。”
“其实多亏了史诗派。”科迪说道,语调再次变得亲切友善,“教授曾经提过一次。这项技术来源于对一个具有类似超能力的史诗派的研究。缇雅说,这些研究都只存在于灾星纪初期——当时社会秩序尚未崩溃,一部分史诗派被拘捕收监,其中有些人并未强大到能够轻易逃脱拘禁。不同的实验室在他们身上进行试验,想弄清楚超能力的基本原理。震击手套这样的技术就出自那段时间。”
这是我头一次听说这些,脑子里的一些疑团渐渐有了明晰的答案。就在灾星出现那段时间,我们在科技上曾取得过突飞猛进的发展:能量武器、先进能源、新型电池、新一代通讯技术——所以我们的手机在地下也能相互联系,信号范围极广,且无需基站中转。
当然,在史诗派开始掌权之后,我们已失去了大部分新技术,依然存留的那些,都被这样的史诗派控制在手中。我努力想象着他们早年被用于试验的情景。是不是因为这样,因为憎恨被用作试验,多数史诗派才对普通人怀有恶意?
“他们当中有没有自愿接受试验的?”我问,“有多少实验室在做研究?”
“不知道。”科迪说,“我觉得自不自愿都无所谓吧。”
“为什么这么说?”
科迪耸耸肩,步枪仍然挂在肩上,手机的灯光照亮了墓道一般的金属走廊,迷窟里散发着灰尘和凝水的味道。“缇雅老爱站在科学的基础上谈论史诗派,”他说,“但我觉得不能用科学来解释,关于他们的太多事实都打破了科学的界限。”
有时候我想,之所以出现这些解释,会不会是因为我们认为自己可以解释一切。
没过多久,我们就抵达了目的地。我注意到,梅根一直在用手机导航,屏幕上显示着一张地图。太绝了。钢铁迷窟的地图?我从没想过会有这种东西存在。
“这边。”梅根说道,挥手指向墙上挂着的一丛厚厚的电线,好像一张门帘。这种景象在迷窟下很常见,都是挖掘队做到一半的施工现场。
科迪走上前去,朝电线附近的一块铁牌捶了一拳。一段时间之后,一记拳声远远地传了回来。
“进去吧,跪娃。”他对我说道,朝电线打了个手势。
我深吸一口气,踏前几步,用枪筒拨开电线。里面是一条通往斜上方的陡峭小地道,得手脚并用往上爬。我回头看他。
“不会有问题的。”他向我允诺。我看不出,他让我先走是因为心里暗藏对我的不信任,还是因为他想看我拙手笨脚的样子。感觉这时候质问他并不合适,退缩也不合适。我硬着头皮往上爬去。
这条地道很窄小,让我不禁担心,如果把步枪背到背上,会很容易擦到顶端,弄断瞄准镜或弄歪准星,所以我右手握枪往上爬着,致使动作越发地别扭。地道尽头远远地透出柔和的光芒,爬了这么久,终于来到那光芒跟前的时候,我的膝盖泛起了疼痛。这时,一只强劲有力的手抓住我的左胳膊,将我从地道里拉了上来。亚伯拉罕。黑皮肤的他换了身工装裤配绿背心,展露出强壮结实的手臂。我之前没注意到,他脖子上挂着一个小小的银坠,吊在背心外头。
我步入一个房间。它出奇地大,足以让整个小队将装备和铺盖卷一字儿摆开都还不嫌拥挤。屋内有一张金属大桌,桌腿与地板相连,桌子周围的一圈独凳,以及墙边的几根条凳,也像直接从地上长出来的一样。
我望着光滑平整的墙面,突然意识到,这地方是他们自己挖的,他们用震击手套塑造了这个房间,家具都是在塑造中完成的整体成型。
真令人叹为观止。我呆呆地看着,往旁边退开几步,好让亚伯拉罕将梅根拉出地道。房间里还有两扇门,通往两间看似小一些的屋子。主室以马灯照明,地上露出几条电线——用胶带固定起来,延伸向看不见的地方——消失在另一条小地道中。
“你们有电。”我说,“是从哪儿弄来的呢?”
“接了一条旧的地铁电缆。”科迪说着,从地道口爬出,“那地铁修到一半,就被施工队忘得精光了。这地方好在连钢铁心都搞不清楚有多少秘密角落和死胡同。”
“只是进一步证实挖掘队都疯了。”亚伯拉罕说,“他们拿着电线胡拉乱搭。我们发现了一些完全封闭的房间,里面开着灯,自行亮了好多年。就跟闹鬼似的。”
“我收到了梅根的报告,”教授说着,从一间侧屋里出现,“说你们取回了资料,而且所用的方法还……挺不落俗套。”他仍然穿着黑色实验室大褂,尽管上了一点年纪,身体却很健壮。
“可不是嘛!”科迪说着,把步枪背到肩上。
教授鼻子里嗤了一声:“那让我们看看都取回了些什么,再来决定你该不该挨吼。”他伸手去拿梅根手里的背包。
“其实,”我说着,向他们走去,“我可以——”
“你且坐下,孩子。”教授说,“让我好好看看这些。全部看完之后,咱们再聊。”
他的声音很平静,但我听出他话里有话。我心事重重地在钢桌边坐下,看着其他人聚到背包周围,开始翻阅我的人生。
第十二节
“哇。”科迪说,“说真的,小子,我一直以为你在说大话来着,可你真是个资深的超级技术宅,对不?”
我赧红了脸,仍然坐在凳子上没动。他们已经打开了包里的文件夹,翻开看过里面的材料,然后拿出笔记本互相传阅,仔细研读。科迪终于失去了兴趣,走过来坐在我身边,背对着桌子,手肘支在身后的桌面上。
“这是我给自己的任务。”我说,“我决心要把它做好。”
“真了不起。”盘腿坐在地上的缇雅说道。她已将下装换成了牛仔裤,上身仍穿着职业衬衫和运动外套,红色短发的造型尚不曾凌乱。她拿起我的一个笔记本,继续道:“虽然结构比较松散,也没用标准分类,但内容很详尽。”
“还有标准分类?”我问。
“有几种不同的体系。”她说,“看起来,你这里用的一些术语跟几种体系都有交叉,例如‘高等史诗派’——不过我个人更喜欢阶梯式分级。还有些地方,你的提法很有意思。”
我挺喜欢其中的一些用语,比如一级无敌。
“谢谢。”我说,虽然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学者自然早对史诗派有了分类研究,只是我在学校没有学到过——在校外也从未获得相关资源,所以只好自拟。
分类系统的构建其实简单得出奇。当然,有一些边缘型史诗派——超能力古里古怪,无法归入任何一类——但就主流来说,为数惊人的史诗派在超能力上展示出共性,虽然难免带有个人特征,比如折光制造的幻象会微微反光,但核心能力通常极为相似。
“给我解释一下这个。”缇雅拿起另一个笔记本说道。
我犹豫地滑下凳子,坐到她身边的地板上。她所指的是一个标记,出现在名为“强塔”的条目底部,一个被我特别标注的史诗派。
“这是我的标记。”我说,“强塔展示出的超能力与类似。我特别关注这样的史诗派,如果他们被杀,或者在超能力上表现出局限性,我要第一时间了解原因。”
缇雅点点头:“为什么不把心灵幻术士和光子操纵者归在一起?”
“我喜欢以能力的局限作为分类的基准。”说着,我拿出索引,翻到相关页面给她看。拥有幻术系超能力的史诗派分为两类。一类通过改变光线的实际传播路径,利用光子本身制造幻象。另一类则通过影响他人的意识来实施幻术。他们制造的其实是幻觉,而非真正的幻象。
“瞧,”我指给她看,“心灵幻术士的局限趋近于其他超灵师——譬如催眠师或心灵操控者。而操纵光子的幻术士,其超能力的效用方式完全不同,更加接近操纵电能的史诗派。”
科迪轻轻吹了声口哨。他现在单手拿着个军用水壶,身子仍背靠在桌沿上。“小子,我觉得有空咱们得聊一聊,看你手上有多少时间,要怎样用在正道上。”
“比研究怎么消灭史诗派还正道?”缇雅问,扬了扬眉毛。
“当然啦。”科迪说着,端起水壶喝了一大口,“想想看,他肯定会大展身手,如果让他给城里所有酒吧分门别类,以啤酒为基准!”
“啊,得了吧。”缇雅干巴巴地应着,翻过一页笔记。
“亚伯拉罕,”科迪说,“快问我,为什么小戴维花这么多时间搜集整理笔记是件悲剧。”
“为什么说这孩子做这些研究是件悲剧?”亚伯拉罕一边擦枪一边问道。
“这个问题很有见地。”科迪说,“非常感谢你的提问。”
“不客气。”
“别的先不提,”科迪说着,又端起水壶,“你怎么那么想杀史诗派呢?”
“为了复仇。”我说,“杀了我父亲。我要——”
“知道,知道。”科迪打断我的话,“你要再次见他流血那之类的话。你的信念很坚定,也很珍视家庭。但我告诉你,这些并不够。你拥有屠恶的热忱,此外还要有生活的热情。”
至少我这么认为。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席话。研究,钻研史诗派,从而找到能手刃他的办法,这就是激励我生活的热情。
假如世上只有一个能容下我的地方,那不就是清算者组织吗?反抗史诗派也是他们毕生的事业,不对吗?
“科迪,”教授说,“要不你去把第三个房间的扫尾活儿干了?”
“遵命,教授。”狙击手说着,拧上水壶盖子,慢悠悠地晃出了房间。
“科迪的话听听就好,孩子。”教授说着,把一个笔记本放回资料堆顶端,“他也同样劝诫我们其他人,担心我们过度专注于刺杀史诗派,忘了自己的人生。”
“他说得也许没错。”我答道,“除了研究这些之外,我……我真的算不上有什么人生。”
“我们所进行的工作,”教授说,“本就无关生活。我们的任务只有杀戮。把生活留给普通人去过吧,让他们从中寻找欢乐,享受阳光和雪景。我们要做的,就是让他们有机会拥有这一切。”
我还记得从前的世界,毕竟只过了十年。只是,当你每天视野所及都是黑暗,那阳光普照的世界似乎总在记忆的边缘躲闪。要回忆那段时光……就像回忆父亲面容的细节一样困难,它们会随着时间逐渐被淡忘。
“乔纳森,”亚伯拉罕将枪筒滑回原位,向教授发问,“你考虑好小鬼的请求没有?”
“我才不是小鬼。”我说。
他们的目光齐刷刷向我投来,甚至包括站在门边的梅根。
“我觉得必须指出这一点。”我说道,突然感觉很不自在,“我的意思是,我已经十八岁了,成年了,不再是个孩子了。”
教授打量了我一番,然后出乎意料地点点头:“年龄并不是问题,你已经帮助我们干掉了两个史诗派,这在我看来就是一份优秀的答卷。大家应该都没有异议吧。”
“真不错。”亚伯拉罕的话音很温和,“但是,教授,就像我们以前讨论过的,光靠刺杀千王那样的史诗派,又能怎样呢?”
“我们殊死反抗。”梅根说,“我们是唯一反抗暴权的团体,这点就很重要。”
“可是,”亚伯拉罕说着,“咔”地一声把另一块零部件装回枪上,“我们并不敢挑战最强大的那些,所以,暴政统治仍在继续。只要他们没被推翻,其余的史诗派依旧会对普通人肆无忌惮。他们只怕,怕‘剿灭者’,怕‘夜怨’。如果我们不敢直面这样的怪物,还能指望某天同胞们会站起来反抗吗?”
铁壁环绕的房间安静下来,我激动得屏住了呼吸。这几乎就是我先前质问过的原话,此刻由亚伯拉罕略带法语腔的温和嗓音再度重提,似乎更具分量。
教授转头看着缇雅。
她正拿起一张照片。“这真是夜影?”她问我,“你确定?”
这张相片是我压箱底的珍品,摄于吞并日当天,照片上的夜影和并肩站在一起,片刻之后他的黑暗就笼罩了城市。这是一个熊孩子卖给我的,他父亲用一架老式宝丽来相机拍下了这珍贵的瞬间。就我所知,这张照片绝无仅有。
夜影通常以朦胧的影体示人。他可以在固体之中穿行,能够操控黑暗。他时常以影体在城里出现,而这张照片却呈现了他的肉身,身穿笔挺的黑色西装,头戴礼帽。他长着一副亚洲人的脸孔,留着及肩的黑发。我还有几张他影体形态的照片,面容与之一模一样。
“明显是他。”我说。
“而且照片没修过?”缇雅进一步确认。
“我……”这点我无法证明,“我不能保证,不过,鉴于是用宝丽来拍的,修图的可能性相对较小。缇雅,一定有办法让他现出肉身的。这张照片提供的线索已经很明确,况且我还有其他的佐证。有时候,人们突然闻到磷味儿,之后就会看到黑影掠过,而且与他的描述相符。”磷味是他使用超能力的标志之一。“阳光能使他产生变化,我搜集到的十几份资料都与这个观点相吻合——我怀疑是紫外光部分起到了作用,只要置身于紫外线下,他就会现出原形。”
缇雅把照片拿在眼前,沉思良久,然后开始浏览关于夜影的其余的笔记。“我想,咱们得研究研究,乔。”她说,“如果真有机会接近……”
“有的。”我说,“我计划好了,一定行得通。”
“真是愚蠢。”梅根插进话来,她抄起手臂站在墙边,“十足的愚蠢。我们连他的弱点是什么都不知道。”
“可以搞清楚的。”我即刻还击,“我敢肯定。需要的线索都有了。”
“就算真搞清楚了,”梅根说着,抬手往空中一挥,“也派不上什么实际的用场。单说接近这一步,就充满了无可逾越的障碍!”
我定定地盯着她,强压住心里的火气。我老感觉她跟我唱反调不是因为真的持有异议,而是看我不顺眼。
“我——”我刚一开口,却被教授打断了。
“大家跟我来。”说着,他站起身。
我与梅根忿忿地对视一眼,随后与大伙儿一道起身,跟着教授走向主室右边的小房间。第三间屋子里的科迪也过来了——不奇怪,他一直在听。他右手上戴了一只手套,掌心幽幽地发着绿光。
“成像器调好了吗?”教授问。
“基本上好了。”亚伯拉罕说,“设备是现成的。”只见墙上伸出几条电线,与地上的一台设备相连。他走到设备旁跪蹲下身子,打开开关。
房间里所有的金属表面突然全变黑了。我惊得一跳脚,感觉好像飘浮在黑暗中一样。
教授抬手在墙上划了个图案,墙面立即发生了变化,呈现出城市的景象,所显示的角度与我们站在一栋六层建筑楼顶的远眺无异。黑暗中灯光闪烁,在组成新加哥的几百栋钢铁大厦之上闪耀。相比之下,旧楼的形态不那么千篇一律,而遍布全市、直抵钢铁湖面的新楼则更加现代。它们是先由其他材料筑成,再特意转化成钢铁的。听说,有了这样的选择,建筑工程变得相当有意思。
“这里是世界上最发达的城市之一,”教授说,“其统治者可说是北美最强大的史诗派。如果公然反抗他,危险系数将会急剧升高——而且我们已经押上了自己所能付出的极限。”
失败就意味着清算者的末路,随之可能会带来灾难性的后果,结束人类仅存的一丝反抗史诗派的力量。
“先听我讲解计划吧。”我说,“我自信可以说服你。”我有种直觉,教授本身就想刺杀。只要把情况说清楚,他一定会站在我这边。
教授转头与我对视。“你想让我们参与你的计划?行,我给你个陈述的机会。不过,我不要求你来说服我,”他指向站在门边依然抄着手的梅根,“而是要说服她。”
第十三节
说服她。棒极了,我想。梅根的视线简直可以洞穿……嗯,我猜什么都行。我的意思是说,视线本来不能穿过任何东西,所以不管拿什么来打比喻都行,对吧?
梅根的视线简直可以洞穿黄油。说服她?我想,痴人说梦。
但我不愿就此放弃,至少得试一试。我迈步走向那扇跳动着光线、映出新加哥版图的金属墙面。
“成像器什么都能显示吗?”我问。
“应有尽有,只要是基础监视网摄到的图像和声音。”亚伯拉罕解释道,从成像装置边站起身来。
“监视网?”我问道,心里突然一阵不舒服。我走上前去。这台装置真是太厉害了,让人感觉好像真的到了室外,站在城里的高楼顶上,而非置身于一间方形小屋内。投影其实谈不上完美——如果仔细观察周围,还能分辨出所处房间的墙角,近处物体的D图象精度也稍欠。
不过,只要不过度注重细节——并忽略它少了城里的风向和气味——我真的能假想自己就在外面。眼前的影像竟然是基于监视网来构建的?那可是遍布全市的监控系统,治安军借以监督新加哥民众一举一动的工具。
“我知道他在监视我们。”我说,“但没想到摄像头竟然如此……广布。”
“幸好,”缇雅说,“我们找到了一些办法来干扰监视网络的音视频流,所以不用担心,监视不到咱们。”
我仍感觉不自在,但此刻不值得去烦恼这些。我走上楼顶边缘,俯身看着下方的街道。几辆车经过,成像器里同时传出了行驶的声音。我伸出双臂,手掌贴在房间的墙上——看起来却像是撑着半空中什么无形的东西。我有种完全找不着北的感觉。
跟震击手套不一样,浸入式成像技术我以前就听说过——人们愿意花大把的钱去观看浸入式电影。我又想起了先前和科迪的对话。这种技术的开发会是来自幻术系史诗派的启迪吗?
“我——”我开口。
“不行。”梅根说,“如果要他说服我,那得让我来主持这场谈话。”她走到我身边。
“可是——”
“继续说,梅根。”教授发话。
我心里嘀咕着往回挪了几步,以免老觉得快要从几层楼高的地方自由落体。
“很简单。”梅根说,“要挑战,有一个巨大的问题摆在我们面前。”
“一个?”科迪问,他靠着身后的墙,看上去就像倚在半空中一样,“咱们瞧瞧:彪悍无敌的武力、能赤手发射致命能量波、能将周围的任何无生物变成钢铁、能极为平稳地御风飞行……啊,还完全不怕子弹、兵刃、火、辐射、钝器打击、缺氧、爆炸。那好像是……三个问题,妞儿。”他举起四根指头。
梅根翻了个白眼。“都很对。”她说道,转头看着我,“但没有一个说中首要问题。”
“怎么找到他才是首要的问题。”教授轻声说。他和缇雅各自展开了一张折叠椅,两人并排坐在影像上的屋顶中央。
“疑心病很重,时时要确保没有人知道自己的行踪。”
“完全正确。”梅根说着,抬手竖起大拇指,以此手势遥控成像器。我们凌空飞掠过城市,身下的建筑一片模糊。
我打了个趔趄,胃里翻江倒海。我伸手去扶墙,又抓了个空,踉踉跄跄往旁边走了好几步才摸到。我们突然停止下来,悬在半空,俯视的宫殿。
这是一座由阳极电镀钢铁铸成的黑暗堡垒,在城市边缘拔地而起,矗立在变成钢铁的部分湖面之上。它的结构向左右伸展,一长溜黑色的金属塔楼、桁梁与走道,活像旧式维多利亚庄园、中世纪城堡、石油钻塔这三者的混合体。墙垛间无数的枪孔深深地透出紫红色的灯光,烟囱上浓烟滚滚,给铅黑的天空更添一抹黑色。
“据说他特意修建了这个地方,专为掩人耳目。”梅根说,“里面有几百个房间,他每晚在不同的卧室睡觉,每顿饭在不同的房间用餐,想来连管家也不知道他在哪里。”她转头对着我,火药味十足,“你压根找不到他。那才是首要的难题。”
我晃了一下,仍然感觉像悬在半空中一般,但其他人似乎都没有丝毫不适。“能不能……”我打着干呕问道,扭头看向亚伯拉罕。
他轻笑一声,做了几个手势,把我们拉回附近的楼顶上。这儿有一根小烟囱,随我们的“降落”而摊平在脚下,成为地板上的一个二维矩形。看来这不是全息投影,只是将立体六面屏幕和部分D成像结合在一起的前卫创新应用。就我所知,目前还无人能用技术手段模拟出幻术成像的水平。
“对。”我说道,感觉平稳多了,“总之,那也算得上是个问题。”
“除非?”教授问。
“除非我们不需要主动出击。”我说,“而是让来找我们。”
“他如今已经很少公开现身了。”梅根说,“就算露脸也是行踪不定。灾星在上,你到底要怎样——”
“想想断层线。”我说。这个史诗派曾在我父亲遇害的那个可怕日子崩裂开大地,掩埋了银行,她后来向发起了挑战。
“戴维说的有理。”亚伯拉罕插话,“她扬言要夺取新加哥政权的时候,确实出山应战了。”
“而且,当‘月中疾恨’前来挑战的时候,”我说,“他也曾亲自迎战。”
“我记得,”教授说,“那场冲突摧毁了城里整整一个街区。”
“听起来真是闹得欢啊。”科迪发表评论。
“没错。”我说。我有那场决斗的照片。
“所以你的意思是,我们得劝说一个强大的史诗派来新加哥挑战他。”梅根说道,语气里听不出褒贬,“然后就能得知他将在哪里出现。听上去挺简单。”
“不对,不对。”我说着,转身面对他们,背靠全屏映出的那座浓烟弥漫的黑暗宫殿。“计划的第一部分是,让以为有一个强大的史诗派要来这里挑战他。”
“那该怎么做呢?”科迪问。
“第一步已经开始了。”我解释道,“现在,我们首先要散布消息,称千王死于新来史诗派的使徒之手,同时要袭击更多的史诗派,并留下线索暗示是出自同一位对手的杰作。然后我们向下达最后通牒:如果要结束对其追随者的追杀,就必须出来决一死战。”
“他肯定会来的,只要我们的表演足够真实。教授,你说过他疑心病重,这话完全正确。他有妄想症——而且见不得自己的权威受到挑战。遇到史诗派对手,他总要出面亲自解决,就像多年前手刃杀人指那样。而清算者最擅长的莫过于暗杀史诗派,只要我们在短时间内剿灭城里足够数目的有生力量,对造成威胁,就能引蛇出洞,由我们自己挑选战场,逼他前来应战,主动踏入我们的陷阱。”
“想得美。”梅根说,“他只会派火凤凰或者夜影来。”
火凤凰和夜影,两个能力高强的高等史诗派,的左膀右臂兼保镖,差不多跟他在同一个危险级别。
“我给你们看过夜影的弱点。”我说,“就是阳光——紫外线辐射。他还不知道弱点已经暴露,我们可以利用这一点给他设套。”
“但是你根本没有确凿证据。”梅根说,“我们只是看到他拥有弱点。每个史诗派都有。你不能确定他就怕阳光。”
“我把戴维的资料浏览了一遍。”缇雅说,“看起来……看起来确实有鼻子有眼的。”
梅根紧抿着嘴唇。如果必须要说服她支持我的计划,看样子我离失败不远了。不管我的答辩多么无懈可击,她死活就是不肯同意。
其实,我不相信这事非要博得她的支持不可,尽管教授是那么说。我看得出,清算者其他成员对他极其敬重,只要他认定这个计划可行,他们就会拥护。所以,我只求自己的推绎能获得他的认可,即使他要求我说服梅根。
“那火凤凰呢?”梅根问,“他怎么对付?”
“他简单。”我说着,兴致又高涨起来,“火凤凰并不是我们看到的那样。”
“这话什么意思?”
“我得借助笔记才能解释。”我说,“总之,他是三人当中最好搞定的一个——我向你保证。”
梅根的脸拉得老长,好像被这话惹恼了,似乎我动不动就提笔记让她很烦躁。“算了。”她说着,打个手势把投影旋了一圈,我跟着跌跌撞撞——虽然没有受到任何外力。她瞟了我一眼,我见她唇角浮起一丝微笑。好吧,至少我明白了,有一件事可以打破她的冷漠:让我的午饭都集结到喉咙口徘徊。
房间停止旋转,此时的视角向上倾斜朝着天空。我感觉身上的每个细胞都要往后滑下去撞墙了,我只能在内心告诉自己,这不过是视觉效果而已。
我们正前方出现了一组三架直升机,巡过城市上方的低空。光滑的黑色机身,每架由两个大旋翼提供升力,侧面用白漆喷涂着剑与盾牌组成的治安军军徽。
“没准儿还轮不到火凤凰和夜影出场。”她说,“我应该首先摆出这道障碍:治安军。”
“她说得对。”亚伯拉罕插话,“出门总爱带一帮治安兵在身边。”
“所以得先把他们除掉。”我说,“反正挑衅的史诗派也有可能这么做——先挫败的军队,便于己方长驱直入。”
这样做只会有助于使他相信发起挑战的的确是史诗派,清算者绝不会做出打击治安军这种事。
“我们是做不出。”梅根说,“因为那纯粹是白痴的行径!”
“好像确实有点儿超出我们的能力范围,孩子。”教授说。不过我看得出,他已经被我勾起了兴趣,一直在兴致勃勃地观辩。他喜欢引诱出战的计策,这与清算者的作风不谋而合,都是利用了史诗派的自负。
我抬起双手,模仿其他人的动作往前一推,想把成像室带往前方的治安军总部。房间极不自然地扯了一下,斜刺里在城中飞速掠过,撞上一幢楼的侧墙,卡在原地,无法继续呈现建筑内部,因为监视网在这里没有摄像点。整个房间抖动着,仿佛绞尽脑汁地想达成我的要求,却又不知该怎么走。
我的身子随影像一歪,撞到墙上,扑倒在地,头晕目眩。“啊……”
“要我帮忙吗?”门口的科迪问道,一脸乐不可支的样子。
“好的,谢谢,请到治安军总部。”
科迪做了一系列手势,将房间升到半空中调正,接着旋转度移过城市上空,最后悬停在一栋四四方方的大型黑色建筑附近。它的轮廓就像一座监狱,虽然里面并未关押犯人。呃,全是受国法保护的那类民族罪人。
我端正了身姿,决心不再在别人面前出洋相,虽然我不敢肯定此刻能否真正做到。“也有一个简单的办法,给治安军来个釜底抽薪。”我说,“抹除电老虎。”
这一次,我的主意终于没有引发其他人的强烈反对,就连梅根似乎都陷入了沉思。她抄着手站在离我很近的地方。
真想再看她笑笑。我这么想着,随即强行拉回了自己的思绪。我必须集中注意力,现时现地可禁不起再受个扫堂腿了。唔……姑且打个这样的比方。
“你们考虑过这个吧。”我环视房间一圈,大胆猜测,“你们袭击的是千王,但在此之前讨论过袭击电老虎的可行性。”
“那将是一记重拳击。”靠墙站在科迪身边的亚伯拉罕轻声说道。
“亚伯拉罕提议过,”教授说,“其实应该说是力争过,摆出的理由跟你的观点有部分重合——我们的打击力度不够,攻击的史诗派不够重量级云云。”
“电老虎不只是治安军首领那么简单。”我激动地说道,他们终于表现出在听的意思了,“他是个赋能者。”
“是个什么?”科迪问。
“这个词是黑话。”缇雅答道,“也就是我们说的转赋系史诗派。”
“没错。”我说。
“好极了。”科迪说,“那转赋系史诗派又是什么?”
“你就不能稍微走点儿心吗?”缇雅反问,“早就讨论过这个。”
“他一直忙着擦枪呢。”亚伯拉罕说。
“我可是艺术级的枪械大师。”科迪自夸。
亚伯拉罕点点头:“他是艺术级的。”
“枪的洁净程度与杀伤力成正比。”科迪补上一句。
“啊,得了吧。”缇雅说着,转回头对着我。
“所谓赋能者,”我说,“就是能够把超能力转赋到他人身上的史诗派。电老虎拥有两种转赋型超能力,两者都威猛得不可思议,没准儿连都望尘莫及。”
“那怎么不是他当头头?”科迪问。
“谁知道呢?”我耸耸肩,“也许是因为他本身很脆弱。据说他没有任何抵御或抵消伤害的能力,所以总是躲在幕后,甚至连他长什么样都没人知道。他已经跟随五六年了,一直在低调地统领治安军。”我回头看看治安军总部,“他的体内能产生储量惊人的电能。他把电力转赋给治安军各核心小组的组长,让他们得以使用机甲部队和能量步枪。没有了电老虎,就意味着能量装甲和能量武器全部报废。”
“后果不只这些,”教授说,“打倒电老虎或许会导致全城断电。”
“什么?”我问。
“光靠发电是远不够新加哥用的。”缇雅解释道,“所有灯都没日没夜地亮着……这么庞大的耗电量,就算在灾星现世之前也难以维持。目前整个散众国的基础设施水平都无法提供足够支撑这座城市生产生活的电力,而他做到了。”
“他利用电老虎增强了电力储备。”教授说,“原理不明。”
“照这么看,攻击电老虎的意义就更大了!”我说。
“几个月前我们才讨论过这个。”教授说着,向前倾过身子,十指在身前交织,“最后,我们认定袭击计划太过冒险。”
即使成功,也必然吸引过多注意,只怕会遭到亲自追杀。
“那岂不是正中下怀。”我说。
其他人似乎仍有顾虑。一旦走上这一步,正面挑战的帝国,将会暴露他们的身份。他们不能再藏身于城里形形色色的地下场所,袭击反复筛选出的目标,不能再暗中发射反叛的冷箭。杀掉电老虎就不再有回头路,最后的结局要么是死,要么是清算者被俘虏、击溃、处刑。
他要否决我了。我这么想着,望向教授的眼睛。他的相貌比我一直以来想象的要苍老,已步入中年,头发染了星星点点的白霜,脸上的神情分明写着,此生他已见证过一个时代的消亡,十年的艰苦奋斗只为终结下一个时代。这十年养成了他步步为营的作风。
他张嘴正要宣布结论,突然被亚伯拉罕的手机铃声打断。亚伯拉罕将手机从肩佩机套里取出。“治安播报的时间到了。”他微笑着说。
《治安播报》,针对卑民的每日训导节目。“这里的墙上能放吗?”我问。
“当然啦。”科迪说着,调转手机朝投影仪按了个按钮。
“没那个必——”教授开口。
节目已经开始了。出现在今天的画面上。他有时会亲自出镜,有时不会。只见他站在宫殿内一座高耸的电视塔顶端,漆黑的披风在身后迎风招展。
节目内容都是预先录制好的,但看不出摄于什么时间,因为天空中永远没有太阳,城里也不再有树木生长,无以辨识季节。我几乎快忘了曾经只需要看看窗外就能知道大致时辰的日子。
被下方射来的红光照亮。他一只脚踏上低矮的栏杆,身子前倾,扫视他的城市,他的领地。
我盯着面前放大几倍投影在墙上的,不禁浑身发抖。杀害我父亲的凶手。暴君。画面上的他是如此沉静,一副忧国忧民的模样。煤黑的长发翻着波浪小卷垂至肩膀,衬衫紧绷在他超人的强壮体格之上,下身的黑色便裤乃是十年前那天所穿的宽松裤的升级版。这个镜头似乎要将他塑造成一个殚精竭虑关心民生疾苦的独裁者形象,就像我在工厂学校里习知的那些早期共产主义领袖一样。
他扬起手,凝神注视身下的城市,邪恶的能量开始在手中聚集,发出黄白的光芒,与下方浓重的暗红形成强烈反差。他手上的光球不是电,而是纯粹的能量。蓄积一段时间之后,它闪耀得镜头里只剩下茫茫一片亮光和光源前的影子。
然后他指向某处,一束黄色的耀眼能量波脱手向城里发射。能量波击中一栋建筑,在墙上炸出一个大洞,火焰伴着碎渣从另一侧的窗户喷出。大楼浓烟滚滚,人们慌忙逃窜。
镜头随之拉近,清晰地拍摄到他们的身影。故意让我们知道他在轰炸一幢有人的建筑。
另一束能量波接踵而至,炸得大楼震了一下,一面铁墙熔化内凹。他又向旁边那栋建筑射出两发能量波,同样致使楼内烈火熊熊,墙壁也在他投出的巨大能量之中熔化。
镜头拉回,再次摄向。他仍然保持着相同的半蹲姿势,低头俯瞰城市,脸上面无表情,下方的红光勾勒出他强健的下颌与沉思的眼睛。节目没有解释他为什么摧毁这两栋楼,不过下一则消息可能会细数楼内居民犯下的罪过——且不论是真实的或是莫须有。
也可能连罪名都懒得列举。新加哥的生活杀机重重,其中之一就是会突然决定处死你和你的家人,不给任何解释。但住在这里也有诱人的一面,尽管危险,但这个地方至少有电,有自来水,有工作机会,有吃的。而今在散众国的大部分土地上,这些都是珍稀产品。
我踏前一步,径直走向墙边,细看浮现在墙上的那个人物。他要让我们生活在恐惧之中。我想,这就是播报的用意。他要让我们体会,没有人是他的对手。
早年的学者曾猜测,史诗派或许是人类发展的某个新阶段,是进化史上的一大突破。我不接受这个假说。这东西不是人,从来不是。转脸面对镜头,唇角呈现出一丝隐隐的微笑。
身后传来椅子腿划过地板的声音。我转过头,只见教授站起身来,双眼紧盯着。没错,那眼里盛满了憎恶,深深的憎恶。教授低头与我四目相对,那一刻,我再次感觉到了心照不宣。
我们互相都清楚对方的立场。
“你还没说明要怎么杀他。”教授提醒我,“也没有说服梅根。你展示的这些,只是个不完整的计划,也经不起推敲。”
“我见过他流血。”我说,“秘密就藏在我的脑子里,教授。对你,对任何人来说,这都是杀他的绝好机会。你舍得就此错过吗?机遇当前,难道你真的舍得走开?”
教授直视我的眼睛,与我对视良久。身后,的播报已经结束,墙壁又归于一片漆黑。
教授说得对。虽然我一度认为自己的计划十分巧妙,实际上它的出发点是大量的假说。假扮史诗派引出;打倒他的保镖;击溃治安军;利用他的弱点杀死他,但这个弱点还是个谜,有几分可能隐藏在我记忆的某处。
计划确实不完整,也经不起推敲。所以我才需要找清算者帮忙。只有他们能使之实现。这个人,乔纳森·菲德拉斯,能让它实现。
“科迪,”教授转身说道,“立即着手训练新来的小鬼用震击手套。缇雅,咱们看看能不能开始追踪电老虎的行动。亚伯拉罕,我们需要集思广益,考虑怎么模拟高等史诗派,如果真能办到的话。”
我感觉心脏“扑通”直跳。“这就开始了?”
“没错。”教授说,“计划就此拉开序幕,但求天助。”
注释
[1]1920—1933年间,美国实施了宪法第号修正案,也称《禁酒法案》,规定凡是制造、售卖乃至运输酒精含量超过0.5%以上的饮料皆属违法。这段历史时期被称为美国的“禁酒时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