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见过流血。
那是十年前的事了,当时,八岁的我正和父亲在第一联合银行。银行位于亚当斯街,这是“吞并”之前使用的旧街名。
银行雄伟宽敞。开阔的大堂中间是瓷砖拼花的地板,周围立着洁白的柱子;尽头广开一溜门扉,通向大厦纵深处。
临街面设有两道巨大的旋转门,左右各置一扇边门。男男女女进出如流水,好像这个房间是一颗巨兽的心脏,客户与现金在搏动的血脉中流淌。
我跪在一张超大的椅子上,面朝椅背望着人流。我喜欢观察不同的人,不同的脸型、发型、衣着、表情。那时,每个人都展现出多么张扬的个性。令人激动。
“戴维,转过来,乖。”父亲说道。他语气温和,我从未见过他高声厉色,除了在母亲葬礼上唯一的一次失控。想到那天他经历的痛苦,我仍禁不住发抖。
我闷闷不乐地转了过来。我们正在银行大堂边侧的一间抵押贷款业务室,这个隔间的隔墙是玻璃材质,使看起来不那么狭促,却依旧让人觉得虚假。墙上的木质小相框里夹着家人的相片,桌上放了一筒玻璃盖子的廉价糖果,文件柜上摆了个花瓶,插着褪色的塑料花。
这些都是为了营造类似家的温馨感,像极了面前这人在脸上刻意营造的微笑。
“如果抵押再多一些……”业务员说道,粲然露齿。
“我名下的全都在这里了。”父亲说着,指了指面前桌上的文件。他手上生着厚厚的老茧,皮肤也因常年在烈日下干活儿而晒得黝黑。要是我母亲看见他穿成这副模样来办理高级业务——下身工装裤,上身旧T恤,上面还印着漫画人物——她肯定会皱眉撇嘴。
不过,起码他梳了头,尽管头发已开始稀疏了。他似乎不像其他男人那么在意这回事。“只是要少理几次发而已啦,小维。”他曾一面笑着对我这么说,一面用五指梳过缕缕发丝。我没有指出他的错误:理发的次数总归不会变,至少在头发掉光之前都是如此。
“我想,我是无能为力了。”业务员说,“以前就跟你讲过。”
“可你同事说这些就够。”父亲答道,两只大手握在胸前。他的样子很焦虑,非常焦虑。
业务员只是继续微笑,手指叩打着桌上那叠文件。“现在的世界可要险恶得多了,查尔斯顿先生。银行已决定不再承担风险。”
“险恶?”父亲问。
“喏,你也知道,史诗派……”
“史诗派可不危险。”父亲激昂地说,“他们是来帮助世人的。”
怎么又说这个,我想。
业务员的笑容终于崩溃了,像是被我父亲的语气吓了一大跳。
“你不明白吗?”父亲说着,身子朝前探去,“现在并不是危险,这是个美妙的时代!”
业务员略歪过头:“你先前的房子不就是被史诗派(毁了)吗?”
“有坏蛋的地方就会有英雄。”父亲说,“等等吧,英雄(必将)降临。”
我相信他的话。那时,很多人都持有和他一样的想法。
灾难从天而降才仅仅两年而已。仅一年前才开始有普通人发生变异,变成史诗派——就像科幻史诗里的超级英雄。
那时,我们依然心存希望。以及无知。
“嗯。”业务员应道,双手在桌面上交握,旁边相框里照片上的儿童身着民族服饰,笑容灿烂。“不巧,我行的担保人对你的评估意见不敢苟同。你得……”
他们继续交涉,但我的注意力已经转移。我开始漫无目的地打量起人群,并再次背过身去,跪坐在椅子上。父亲专心说着话,顾不上管教我。
所以,我全程目睹了那个史诗派悠着步子踏进银行的情景。他一进门我就注意到了,虽然其他人似乎对他并不怎么理睬。很多人都说史诗派外表和普通人别无一致,除非他们开始运用超能力,否则无迹可寻。这种说法不对。史诗派的举手投足完全不同,那种自信的气质,那种微妙的自负,我总是一眼就能看出来。
年幼的我已然察觉出那人有些与众不同。他身穿一件宽松的黑色商务西装,里面配一件驼色衬衫,没系领带。他又高又瘦,但体格跟多数史诗派一样(结实),宽松的外衣也阻碍不了他呼之欲出的强健美肌肉。
他举步迈向大堂中央,微笑着取下挂在胸袋外的墨镜戴上。然后他举起一只手指,指向一个路过的女人,随意地轻轻一点。
她立时化成了灰,连衣服也不例外,骸骨往前倾倒,哗啦啦散落在地。她的耳环和婚戒却没有销融,它们撞上地面,发出清脆的“叮”声,穿过房间里的嘈杂传入我耳内。
大堂突然鸦雀无声。人们僵立在原地,惊骇莫名。交谈骤然停止,只有业务员还在对我父亲滔滔不绝,又是责难又是规劝。
直到尖叫声四起,他终于顿了口。
我已记不起当时的感觉。很奇怪吧?但我还记得当时的灯光——头顶那几盏华丽的枝形吊灯,往整间大堂洒下星星点点的光斑。我也记得刚清洁过的地板散发着柠檬氨的味道。而那些刺人耳膜的恐惧的尖叫,人们手忙脚乱冲向大门时纷沓混乱的喧嚣,更是历历在耳。
但我记得最清楚的,是那个史诗派的开怀欢笑——几近邪笑着——指向跑过的人群,动动手指就将他们变成灰末和白骨。
我愣在原地动弹不得,也许是吓破了胆。我紧紧抱着椅背,瞪大眼睛呆望着面前的屠杀。
靠近门口的一些人逃脱了,距离史诗派太近的则无一幸免。职员和客户三五成团,有的蹲在地上,有的躲在办公桌背后。奇怪的是,大堂静了下来。史诗派旁若无人地站着,空中纸屑飘荡,白骨与黑灰散落在他周遭的地面上。
“我叫‘杀人指’。”他自报家门,“我承认,这名字不够含蓄风雅,但我觉得很好记。”他的口气倒还随和,像是一边喝酒一边和朋友谈天般,却令人毛骨悚然。
他开始在整间大堂蹓跶。“今天早晨,我突然有了个想法。”他说。大堂很宽敞,他的声音在其间回荡,“冲凉的时候,这个念头一下子冒出来,就像脑子里有个声音在问……杀人指,你为什么要今天去抢银行?”
两名保安全神警戒,刚从贷款业务室旁边的侧廊中露头,他懒懒一指,保安便化成了灰,徽章、皮带扣、手枪、骨头纷纷跌落在地,我能听到他们的骨头在掉落途中互相撞击的声音。一个人身上的骨头真多,想不到有这么多,散开来真是乱七八糟一大摊。在这样的恐怖场景中还能注意这些细节着实奇怪,可我就是记得清清楚楚。
一只手抓住我肩膀。父亲低身蹲在他那把椅子后边,使劲把我往下拽,以免被史诗派看见。但我无法动弹,他要是强行拉我下去肯定会碰出很大动静。
“我已经计划好几周了,你们瞧,”史诗派说,“但这个想法却是今天早上才冒出来的。为什么?为什么要抢银行?我想要什么不行!太说不通了!”他跳到一个柜台后面,引得瑟缩在那里的出纳惊声尖叫。我大致能辨出她的身形,蜷成一团卧倒在地。
“金钱对我毫无价值,你们瞧,”史诗派说,“完全没有价值。”他伸手一指,女出纳身形枯萎,化作一堆黑灰和白骨。
史诗派麻利地转身,朝大堂里各个地方点去,见谁杀谁。最后,他直直指向我。
我终于感受到了恐惧,如针刺般袭卷全身。
一颗骷髅头撞在我们身后的桌子上弹开,骨碌碌滚落在地,齑灰四撒。原来史诗派指的不是我,而是业务员,他一直躲在我身后的办公桌旁,莫非刚才是想跑?
史诗派转身面对柜台后的其他出纳员。父亲的手仍然抓着我的肩膀,肌肉绷得很紧。我能感受到他的担忧,几乎像那情感拥有了实体一般,顺着他的手臂传递到我身上。
此刻我感受到了恐惧,纯粹的,令人无法动弹的恐惧。
我蜷在椅子上,呜咽,发抖,努力想甩开脑海里刚才那副可怕的死亡场景。
父亲抽回手。“别动。”他以口型示意。
我点点头,怕得不敢动弹。父亲环视椅子周围。杀人指正在和一个出纳交谈。我看不见他们,但能听到骨头落地的声音。他要挨个将他们处死。
父亲的表情变得阴沉,接着又瞟了眼侧廊。逃跑?
不行,保安就是在那里被击倒的。透过业务室的玻璃隔墙,我看见地上躺着一把手枪,枪筒埋在灰堆里,部分枪柄搭在一条肋骨上。父亲注视着它。他年轻时曾在国民警卫队服役。
别这样!我惊慌失措地想道,爸爸,别啊!可我不敢出声。我一张嘴,下巴就抖个不停,好像受了冻似的,牙齿格格打战。万一被史诗派听到怎么办?
决不能让父亲做这样的蠢事!他是我的所有。家园被毁,妈妈也不在了,我们相依为命。看他动身要走,我鼓足力气伸手抓住他的胳膊,使劲摇头,想尽办法阻止他。“求求你了,”我终于低声说出来,“英雄,你说过,英雄必将降临。让英雄来阻止他吧!”
“有时候啊,儿子,”父亲边说边掰开我的手指,“得有人为英雄开路。”
他瞟了眼杀人指,然后匆忙爬进隔壁的办公室。我屏住呼吸,十分小心地扒在椅子边缘偷看。我必须了解一切。尽管怕得不行,也要亲眼见证。
杀人指又跃过柜台,落在我们这一侧。“所以,不是钱的问题。”他边说边在大堂内悠然踱步,语气仍像聊天一般随和。“抢银行是会有钱,可我又不需要买东西。”他扬起一支杀人的手指,“真伤脑筋。幸好,冲凉的时候,我有了别的考虑:假如每次要什么东西都得杀人,那实在是太不方便了。”
我需要做的,是展示自己的力量,威慑所有人。这样的话,将来不管想什么都可以畅通无阻。
他跳过一根柱子,来到银行另一面,吓坏了一个怀抱婴孩的妇女。“没错,”他继续道,“只为钱去抢银行毫无意义——不过,展示我的能力……还是很重要。所以我继续执行了计划。”他伸手一指,杀死了婴孩,惊魂未定的妇女怀里只剩下一堆骨头和灰末。“不觉得皆大欢喜吗?”
这番景象让我倒吸一口凉气,惊恐的妇女拼命抱紧襁褓,婴孩的骨头被挤得滑脱出去。那一刻,我眼中的情景骤然变得如此真实。恐怖的真实。我突然感到恶心。
杀人指背对着我们。
父亲迅速从隔壁房间爬出,一把拾起掉落的枪。这时,躲在附近一根柱子背后的两人偷偷向最近的出口跑去,快步冲过我父亲身边,差点将他撞倒。
杀人指转过身。父亲仍然跪在原地,正欲举枪,手指却在沾满细灰的金属上打滑。
史诗派扬起手。
“你在这儿干什么?”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
史诗派迅即转身,我也随之扭头。我想,每个人肯定都被这浑厚有力的嗓音吸引了过去。
一个人影站在临街的门口。他站在逆光处,明亮的阳光从身后射来,除了轮廓之外几乎什么都看不清。这具轮廓的块头惊人,虎背熊腰,令人心生畏惧。
也许你见过的照片,但我告诉你,看照片仅能略知一二。任何照片、视频、绘画都无法完全捕捉那人的风貌。他一身黑装,衬衫紧绷住他那超越人类极限的宽阔胸膛,裤子略松,但不垮吊。他没有像一些早期的史诗派那样戴面具,霸气十足的银色披风在身后招展。
他不需要面具。这人没有掩饰身份的理由。他朝左右张开双臂,强风刮开了周围的门,黑灰被满地吹散,纸张飘摇翻飞。悬空几英寸,披风飞扬。他向前滑行进入大堂,手臂犹如钢铁桁梁,双腿健似山岭,脖颈如同树桩,但看起来却既不臃肿也不别扭,反而威武雄壮,那乌黑的头发,四方的下巴,超人的体格,接近七英尺的身形。
还有那双眼睛。炽烈的,咄咄逼人的,绝不妥协的眼神。
优雅地飞入大堂,杀人指连忙举起指头向他指去。的衬衫烧焦了一个小洞,就像被烟头戳了一下,他本人则毫发无伤。他飞身下了台阶,轻轻地落在距杀人指很近的地面,巨幅披风垂在身周。
杀人指惊惶失措,连忙抬手再指。又烧出一个小洞。走近小个子史诗派,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我立即明白了,父亲等待的就是这一刻。这就是大家所期待降临的英雄,他将取代其他史诗派,矫正其犯下的恶行。他是来拯救我们的。
伸手擒住对方,杀人指拔腿想跑,却已来不及了,他被猛地拽住,疼得大口喘气,墨镜“咣当”落地。
“我在问你话。”声如滚雷。他把杀人指旋身一百八十度,直视对方的眼睛。“你在这儿干什么?”
杀人指抽搐了一下,神情恐慌。“我……我……”
扬起另一只手,举起一根手指。“这座城市已经归我了,小史诗派。它属于我。”他顿了顿,“本地居民生杀予夺的大权归我,而不是你。”
杀人指别开头。
什么?我想。
“你好像还有点能耐,小史诗派。”说着,瞟了一眼大堂内散落的人骨,“我愿意接受你的效忠。要么归顺,要么受死。”
我不敢相信。这番话深深地震惊了我,不亚于杀人指方才的屠杀。
这个理念——要么归顺,要么受死——后来成了他统治的基本思想。他环视大堂,声音如同轰雷:“如今我就是这座城市的王。你们要服从我。我拥有这片土地,拥有这些楼厦。你们的税收统统归我。谁敢不从,就得死。”
不可能。我想,他不会也这样的。我难以接受,如此卓尔不群的人竟与其他史诗派是一丘之貉。
这么想不只我一个。
“不该是这样。”父亲说。
转过身。显然,听到屋子里抖索呜咽的贱民竟敢发声,令他颇感惊讶。
父亲踏前一步,手枪垂在身侧。“不,”他说,“你跟他们不一样的。我看得出来。你比他们都要伟大。”他继续向前走,直到距两名史诗派仅数英尺的地方停下。“你是来拯救我们的。”
大堂鸦雀无声,只有丧子的妇女仍抱着孩子的遗骨嘤嘤啜泣。她发狂般地捡拾那些骨头,不愿留下一颗小小的脊椎在地上,却怎么也捡不完。她的衣裙覆满了灰。
不等两个史诗派做出回应,边门猛地开了。身穿黑色装甲服的战士手持突击步枪蜂拥进入银行,随即开火。
回想当时,政府还未放弃,他们仍在尽力抵抗史诗派,妄图处之以极刑。从一开始大家就很清楚,如果遇到史诗派,不必犹豫,不必谈判,只需直接闯入,持枪猛轰,期望自己面对的史诗派能被普通子弹杀死。
父亲跳起身跑开,根深蒂固的战斗本能驱使他将后背紧贴靠近银行正门的柱子。一波枪林弹雨袭过,转身,脸上露出不屑的浅笑。子弹在他表皮上弹开,击碎了衣服,而他的本人却毫发无伤。
就是像他这样的史诗派迫使美国通过了《媾和法案》,承认了所有史诗派有权凌驾于法律之上。枪炮无法伤及——无论是用火箭炮、坦克,还是人类最先进的武器,都无法擦破他哪怕一点儿皮。即使能将他抓捕,监狱也关不住他。
政府最终宣布将这样的人定性为不可抗力,视同飓风或地震。要规定不得肆虐,就像提案禁止刮风一般无用。
那天,在银行里,我亲眼目睹了这么多人决心不再反抗的缘由。扬起一只手,能量开始在掌中聚集,发出冷冷的黄光。杀人指在他身后躲避子弹。他好像挺害怕中弹,这点跟不同。史诗派并非个个都有金刚不坏之身,只有最强大的几人不惧枪炮。
手里释放出闪着黄白光芒的能量波,一班士兵人间蒸发。随之而来的是一片混乱。战士们闪身四处寻找掩护,空中满是硝烟与大理石的碎片。一名战士扛着枪筒发射了某种火箭炮,它贴着的身子飞过——他仍在用能量波朝敌手狂轰——击中银行后部,炸开了金库。
燃烧的钞票随爆炸向外喷出,硬币撒入半空,纷如雨下。
呼喊。尖叫。狂乱。
战士们一一倒下。我仍在椅子上缩成一团,两手捂着耳朵。周围的声音简直响彻天地。
杀人指依旧站在身后。我看见他阴笑着抬起手,伸向的脖子,不知道是要干什么。他很可能拥有第二种超能力,像他这么厉害的史诗派大多拥有不止一种能力。
这或许足以杀死。我对此持有怀疑,但我的猜测是否正确,已经无从印证了。
半空中“砰”地一声响。之前的爆炸震耳欲聋,我的耳朵仍不适应,差点没听出这是枪声。爆炸的尘烟逐渐消散,我看见了父亲。他站在面前,与之相距甚近,双手合举身前,后背抵着柱子,脸上神情坚毅,手里的枪瞄准了。
不,不是,而是站在他身后的杀人指。
杀人指瘫倒在地。一颗子弹击中他的前额,打死了他。
猛地转身,看看低等史诗派,又回头看着我父亲,伸手摸摸脸。那儿,的脸上有一丝血迹,就在眼睛下方。
起初我以为那肯定是杀人指的血。可抹掉它之后,血还在往外冒。
父亲瞄准的是杀人指,而子弹得先从旁边飞过——顺道擦伤了他。
那颗子弹伤及了,尽管战士们的子弹被全数弹开。
“对不起。”父亲说,声音中透着慌乱,“他向你出手来着。我——”
瞪大了双眼,随后抬起手看着自己的血,似乎完全惊呆了。他瞟了一眼身后的金库,又看看我父亲。两人在渐渐落定的烟尘中面对面站立——一个是高大威猛的史诗派,另一个是瘦削弱小的普通人,无家可归,还穿着幼稚的T恤和旧牛仔裤。
以闪电般的速度向前一跃,一掌拍上我父亲的胸膛,父亲被紧紧按在白色的石柱上,粉身碎骨,嘴里喷出鲜血。
“不!”我尖声大叫。那声音听起来怪怪的,好像是在水下发出的一般。我想跑到他身边,却早已吓得腿软。时至今日,我每每想起那天的怯懦,就不禁一阵反胃。
侧踏一步,捡起从我父亲手里掉落的枪。他眼里燃烧着愤怒,将手枪直指我父亲胸口,向已然跌落在地的他开了一枪。
这确是的作派,他喜欢让受害者死于自己的枪下,这已成为他的标志之一。虽然他拥有神乎其技的力量,能够赤手发射能量波,但是遇到需要了结特定人物时,他还是倾向于使用对方的枪。
父亲瘫倒在柱子底下,终于放过他,将手枪丢到他脚边,开始朝四面八方发射能量波,桌椅、墙壁、柜台,一切都被照得通亮。一束能量波击中附近,我被震下椅子,滚到地上。
爆炸将木屑和玻璃渣抛入空中,大堂猛烈摇晃。数次心跳之后,引发的破坏足以让杀人指的纵情屠戮显得温良和煦。他将大堂变为了一片废墟,支柱分崩离析,而他见人就杀。我在锋利尖锐的玻璃渣与木刺之间爬过,墙皮和尘土如细雨般撒在周围,不知怎的竟逃过了一劫。
发出一声暴怒与愤慨的咆哮,听得我肝胆欲裂,我感觉它震碎了残余的窗玻璃,连墙壁也跟着震颤不已。随后,有什么无形的东西从他身上喷薄出来,那是一波能量,他周围的地面为之变色,变成了金属。
变化的区域向四面八方扩展,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冲刷过整间大堂。身下的地板,身旁的墙,地面的玻璃碎片——全部变成了钢铁。我们这才知道,的盛怒可以将其周围的无生命体变为钢铁,但是对生命体没有影响,不论生死或完整与否。
等到他的咆哮声消逝,银行内部的主体已经彻底化作钢铁,只剩天花板上还有一大块仍保留着木梁和墙漆质地,那是楼上隔墙所在之处。蓦地飞升入空中,撞穿天花板以及上面的楼层,直冲云霄。
我跌跌撞撞爬向父亲,希望他能做点什么,制止这场混乱。抵达他身旁时,他浑身痉挛,满脸是血,鲜血不断地从胸口的弹孔往外冒。我惊慌失措,紧紧拽住他的臂膀。
出乎我的意料,父亲还能开口说话,可我听不见他说了什么,那时候我的耳朵已经被完全震聋了。他伸出颤抖的手摸摸我下巴,又嘱咐了几句,可我还是听不见。
我抬起袖子胡乱地擦了擦眼睛,使劲拽住他的手臂,想拉他一块儿走。整栋楼晃个不停。
父亲抓住我的肩膀,我泪眼汪汪地看着他。他又说了一个字——我从他的口型辨别出了那个字的意义。
“走。”
我明白了。刚才发生了一件大事,它暴露了的弱点,令他惊惶不安。那时候他还只是个新晋史诗派,在城里不算太知名,但我听说过他,传闻他刀枪不入。
而那记枪击打伤了他,在场的每个人都见到了神话的破除。他不可能留下活口——必须保住这个秘密。
我转身飞奔,眼泪淌过脸颊,觉得自己完全是个懦夫,竟然扔下父亲独自逃跑。大厦在持续不断的爆炸中不停地摇晃,墙壁开裂,一块块天花板往下掉落沙土。要拆毁这栋楼。
有些人从前门逃跑,被候在上方的杀死。有人逃往后门,却只被引向银行纵深处,遭大幅垮塌的楼宇压得粉身碎骨。
我躲进金库。
做出这样的选择,或可称得上急中生智,只可惜却是歪打正着。我隐隐记得自己在大厦上部塌毁之际爬进一个黑暗的角落,身子蜷成一团,伤心哭泣。由于大堂的主体已经在的怒火之下变成金属,而金库本身就是钢铁质地,所以这两处地方没有像大厦其他房间那样分崩离析。
数小时过后,我才被一名救援人员抬出废墟。脱身之时,我头晕目眩,奄奄一息,眼睛几乎要被亮光刺瞎。先前藏身的房间此刻已部分下陷,向一边倾斜,奇怪的是仍完好无损,这有赖于四墙和大部分天花板坚韧的钢铁材质,而大厦其余部分皆成瓦砾。
救援人员低声在我耳边说着什么。“装死。”然后她抱我到一排尸体旁边,给我盖了一条毯子。她猜测会对幸存者不利。
她又回到废墟中搜寻其他生还者,我恐慌不已,便从盖毯下爬了出来。外面很黑,虽然现在可能只是傍晚。“夜影”已降临于此,宣告了统治的开始。
我跌跌撞撞地逃走,深一脚浅一脚地进入一条小巷,第二次躲过了灭顶之灾。我逃跑后没多久,就回来了,从救援探照灯之间飞过,至废墟边着陆。他带来了一个人,那是个瘦弱的女子,头发在脑后绾成个髻。我后来得知,她也是史诗派,名为“断层线”,拥有开山裂地的超能力。日后她将与为敌,但此刻仍效忠于他。
她挥挥手,顿时地动山摇。
我连忙逃走,恐惧与疼痛交加,不知所往。在我身后,大地裂开,吞噬了银行的残骸——连同死者的尸体一道,还有接受医疗照护的幸存者以及救援人员。不想留下一个证人。他吩咐断层线将他们埋进数百英尺的地下,抹杀任何可能将银行里那场意外散播出去的人。
唯独遗漏了我。
当晚夜深之时,他施展了“大异换”,这场精彩绝伦的超能力演示,将芝加哥的大部分——建筑、车辆、街道——变作了钢铁,包括密歇根湖的一大片也成了光滑的黑钢。他就是在那里为自己修筑了宫殿。
我比任何人都清楚,不会有英雄来救我们。没有一个史诗派是好人,他们谁也不会保护我们。权力滋生腐朽,绝对权力滋生绝对腐朽。
我们与史诗派共存,在他们的阴影下苟且偷生。《媾和法案》通过之后,人们普遍停止了抵抗。在如今人称“散众国”的国度,旧政府还零星掌控着一些区域,他们放任史诗派恣意妄为,同时努力维系着破碎的社会。但多数地区都陷入了混乱,无法无纲。
在新加哥这样的一些地方,由一个神话般的史诗派实施暴政统治。在本地没有对手,人人都知道他刀枪不入。什么都无法伤到他,不论子弹、炸弹或是电击。早年也曾有其他史诗派想推翻他夺取王座,譬如断层线。
他们只落得亡命天涯的下场。现在很少有人再敢蠢蠢欲动。
如果说有什么精神支柱可供我们依赖,就是这一事实:
每个史诗派都有弱点。总有一种情形能使他们的超能力无效化,将他们变回普通人,哪怕只有一瞬。也不例外;那天发生在银行的事件就是明证。
我脑海里藏有可能诛杀的线索。那家银行,当时的情景,那支枪,或者我父亲自己,在机缘巧合下触发了抵消无敌防御的条件。也许很多人都知道脸上有道疤,唔,我几乎可以断定,在活着的人当中,唯有我清楚他负伤的始末。
我曾见过流血。
而我必将再次见他流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