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宇的这家音像店格局很小，三个人就能把这里挤得满满当当，转个身都会不小心碰到彼此，晨宇在犄角旮旯里有一个小矮凳，他坐下之后显得空间宽敞了一些。
傍晚的阳光没有那么强烈坚硬，透过有些污浊的玻璃后更显昏黄柔和，大部分光都呈现出快与玻璃垂直的状态，被打散了投射在三个年轻人的身上，此刻，空气中的微臣颗粒缓缓浮在空气中，静静地，随着小慈的手指扫过一张张专辑，这些专辑都挺新的，没有落上灰尘，可能是卖得太快，也可能是经常有主人给他们打扫。思及此，小慈余光瞥了一下晨宇所在的方向，他正好站了起来，从纸箱中抱出一摞的专辑。
小慈转过头来，看着面前的大展柜，这个柜子占了店面的二分之一，展柜是用一个大衣橱拆了门改造的，里面还有几层木板颜色不一致，一看就是后来加上的。这个小屋貌似一个原房屋隔断出来的小单间，另一面墙上还有一个入口，入口用一个简易的推拉门掩着，估计那里面被布置成真正的生活空间。
天野自从进了屋里，就一心扑到了展柜上，扒拉着排列整齐的光盘，还兴致勃勃地问最近有没有什么新的摇滚专辑，然而小慈却一边挑选着，一边打量着。
哗啦一声，是一叠的专辑被放在桌上的声音，小慈竖起耳朵细细地聆听，啪嗒一声，墙角的电风扇被打开了。
电风扇隐蔽在门后，刚进来背对着它根本注意不到，晨宇把他打开之后，房间里多了些风的声音，以及老旧风扇吱呀吱呀摆头的沙哑，当初也不知道是怎么设计的，电扇转动的角度有一部分是把风吹到墙上的，房间里还有很大一部分根本吹不到。
房屋的温度降了一些下来，这时，小慈才意识到自己的脸颊热得发烫。
十分钟过去了，天野最终从摇滚分类那里挑了三张出来，小慈也找到了原先打算要买的专辑。
在挑选期间，晨宇也没有招呼他们，独自整理新进的货物。
挑完了，晨宇抬头扫了一眼，报了个价钱，确实比正规的专辑便宜了许多。
天野性格外向，跟谁都聊得来，掏钱的时候，很是关心地问了一句晨宇怎么没在学校。
晨宇并不反感他人没来由的亲近，便随意答了句“家里有事”。小慈摸不清他的性格究竟如何，在这么一个狭小昏暗的房间里，也不知要从何说起，什么都没言语。
临走前，小慈还有些犹豫要不要说被他撞到的事情，见到了晨宇本人之后，她感觉自己如果提了这事显得有些过于娇气。
没想到，就在小慈打算闭口不提，走出门口的一瞬间，晨宇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中午撞了你，抱歉。”
小慈回头，看见晨宇手里攥着一张打算摆在架子上的专辑，似是轻描淡写，似是郑重其事地跟她说话，然后按了音响的播放键，一首音质很差的《飞鸟》的旋律响起。
小慈回想起天野跟她说过的话，“他的爸爸三年前上了渊桥，再也没有回来过。”
又联想到筒子楼下见到他的那一幕。各种想法交织在一起，脑子里乱哄哄的，感觉一下子背地里知道了他很多事情，但还是对他一无所知。
天野主动跟他挥手告别，当他们走出筒子楼，歌声持续从护栏里面传过来，这首歌的开头歌声很轻，像是喃喃细语，不仔细听很容易被电吉他的曲调盖过，但高潮的接连问句却能让人听得一清二楚，仿佛其他的歌词都不重要，只有这几句是需要表达的。
“飞鸟你何时战胜啊？能不能给我个回答？
你在天上看下面是密密麻麻？
我的宿命就像那水中花。
我羡慕你啊，确切的宿命终会到达。
我还在探索啊，其中的艰辛你看到了吗？”
出来筒子楼，天更暗了一些，很多小摊小贩也出摊了，也没有见到城管出来驱赶，大家陆陆续续地填满街道的两旁，大多数卖的是那种十块钱的盒饭，平板三轮车上的饭食用玻璃罩保护着，玻璃上用红色胶带纸拼凑出两荤一素的字眼。
大多数人都围在餐车旁边吃饭，热气腾腾的饭菜升腾起袅袅烟雾，模糊了每个人的面孔。没有饭桌和椅子提供给这些刚忙碌完的工人，为了赶紧填报饥肠辘辘的肚子，只好买完饭就原地蹲下或坐在路边狼餐虎噬。
小慈和天野从他们中间穿过，看着油腻的手拿着铲子在铁板上按压各类串串，半佝偻的老头老太太小心翼翼地掀开盖着凉糕和糯米糕的屉布，眼角爬满皱纹的大爷从小车上卸下袜子、洗发水、木梳子等生活用品，好像一个自发形成的夜市，虽没有那么正规，但热闹非凡。
“想吃？也不怕拉肚子。”天野戏谑地嘲笑，却还是停下来，买了个温乎的蒸小米糕给她。
小米糕被油煎烤得香气十足，碳水化合物被烤焦的时候，发出的香味摄人心魂。小慈咬了一口，外脆内软。
“待会我说是我肚子疼，你陪我去医务室了。”天野说。
小慈本还想他今天怎么这么细致入微地，原来是要拉她下水。翻了个白眼给他，没说不同意。
天野见她态度如此，说：“毕竟你学习成绩好，我老班肯定更相信你说的话。哎，别只顾着自己吃，你都快吃完了，给我咬一口！”
你打我闹地让返校的旅程显得很短，不一会儿就到学校了，这个时候初一初二放了学的学生陆陆续续地从班级里解放。
逆着人流，这两个人还得回去上一节晚自习。
天野路上遇到几个熟人，连连打招呼、约饭、约摄影，等到了走廊，人流散了，才想起来，“上完了晚自习，我们一起回去吧，我骑车载你。”
天野家住得比小慈家远，但是都是同一条路，最近天野刚得了一辆新自行车，还炫耀给小慈看过，最火的品牌，但安全系数不高，用来耍帅很合适。
“得了吧，你的自行车连个车座都没有，让我坐杠上啊。”
“哎，你怎么能嫌弃呢，没看见后车轮两边有脚踩的啊，站上面呗。”天野不想跟对此事一窍不通的女生计较。“说真的呢，我大发慈悲让你感受一下。”
“不了，我今天住校。”小慈回答。
天野似乎体味到这句话的含义，也不敢表现。只好旁敲侧击地问，“你确定？你和她们能住到一起去？你愿意每天晚上听她们的祷告？以及观摩入睡前的膜拜仪式？还有各种乱七八糟的规定，什么食不言寝不语，到了十点必须睡，早起晨读一小时，读的还都是她们教会不知道怎么编出来的书……”
小慈听着心里就烦，她的舍友是升了初三后重新分配的，没想到这么巧，三个人都是正教的教徒，说教徒也不是那么准确，毕竟要十八岁以后才能入教。数据统计显示，十八岁之前，无论是为非作歹还是善事做尽，都不会被选中去往深渊或者是穹顶。所以，教会也明确指出，既然十八岁以下的青少年受到了穹顶上神的庇佑，就不能入教了，但有些家庭会让孩子们提前做些教会内常规的流程，好为将来入教做准备。
小慈对宿舍里那样的氛围确实感到头疼。
天野喋喋不休的同时也在观察注意着她的脸色，看她态度稍有转变，立马说：“所以啊，还是住在家里舒服！洗澡、吃饭、睡觉，没有人打扰，还能外放音乐专辑，多爽啊，我都想去你家蹭地方住了。”
“没门！”小慈拒绝。
“那你今晚回家住喽？我送你？看我对你多好。”天野邀功请赏的表情，像极了摇尾巴的萨摩耶。
“行。”小慈对他无可奈何，内心却深知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她着想。
晨宇那边招待完了小慈和天野，靠在整理到一半的展柜上听起歌来，不知不觉地睡着了。梦里，梦到了爸爸妈妈还有健健康康的哥哥星宇。
梦中，晨宇和星宇在躺在夏日的屋顶上，看着发光的星星，等着妈妈喊他们吃晚饭。星宇把双手交叠放在胸口，凝视着夜空，只留给晨宇一个侧脸。
“星辰，这个词真好听，这个东西也真好看。”星宇的声音很温柔，有催眠一样的效果，晨宇静静地听，享受着阵阵的风从耳边卷着哥哥的话掠过。
哥哥的话戛然而止，晨宇疑惑地睁眼，目之所及都是黑暗，他惊坐起来，望向四周，四下寻找，一瞬间他意识到，爸爸妈妈哥哥都不在身边了。在他怅然若失的时候，晨宇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这一次的声音没有那么温柔了，转换成歇斯底里前的压抑。
“所以你现在为什么要叫晨宇呢？”
……
《飞鸟》循环第四次的时候晨宇睡醒了，这是个不好的梦，伤心落寞在胸中盘桓，但他的脸上却风平浪静。晨宇保持着睡醒前的姿势，把歌曲又重新听了完整的一遍，才起身把播放器关掉，等到将所有物品都归置好，外面的天已经擦黑了。
今天陈叔回来得有点晚，往常这个时候应该已经到了，想了想还是有点不放心，晨宇给陈叔打了个电话。
“工友临时有点事，我得帮他值班，你直接走吧，家里还有星宇等着呢。”
“好的，陈叔。”
晨宇挂断了电话，手机界面显示七点半，学校的晚自习也不用上了。
盘算着做作业和复习预习的时间，今晚上还有八个小时，晨宇决定用其中的两个小时去KTV打工。
被城市人民遗忘的地区也是需要娱乐的，网吧第一，KTV第二。晨宇去的是离家步行5分钟路程的乐迪KTV，在那里打工光线会帮助他模糊年龄，虽然场所不太正规，但只要干得好的，物美价廉的劳动力，往往都是来者不拒。
大部分人对这种地方都会有刻板印象，想象其中的环境都是脏乱不堪、污浊的空气、人际交往的不清不楚、不够透明干净的服务等。但乐迪KTV除了设施构造不够好，其中的服务人员都很朴素友善，也正是这些朴素友善的人常常照顾着星宇，甚至帮他搞定了盗版光盘的进货渠道。
晨宇在去KTV之前要先回家，不能让星宇饿着肚子，病人对于营养的需求是很大的，日常生理心理上消耗的能量难以想象。吃过晚饭后，做完作业再去打工。
打电话给前台的接待，也是平时跟他很亲近的小吴，说了晚上要过去的事情，毫不意外地遭到了对方的拒绝，以小孩子晚上要多睡觉长大个为由拒绝了。
晨宇只好临时决定八点半过去，干完回来之后再写作业，当然作业的事情他没让小吴知道。
回程的路上，晨宇还感概，什么小孩啊，小吴自己不也才刚满十八么。有时候自己还挺幸运的，在这种环境下居然能够遇上一帮好心人，但反过来想，这些幸运也是由于种种的不幸造成的。
晨宇买了小米糕，还买了一些蔬菜水果。其实晨宇家也没有多窘迫，星宇身上有医疗保险，妈妈挣的钱可以支付星宇的医疗费用，当初荣县的两套房也都卖了，再加上父亲走后留下的钱，汇集到一起数目也比较可观。之所以现在过得拮据，是因为都在为晨宇攒钱。
星宇的医生说过，恶性骨肉瘤很难治愈，患者的最终结果往往都是癌细胞转移到了肺部或脑部，一点点啃噬着患者的肉体，哪怕最后四肢全切掉了，也摆脱不了病逝的结局。
即使全家人不敢这么想，也不愿意去想，但其实每个人心里都跟明镜一样，晨宇从很早以前就不会对任何虚无缥缈的希望满怀希冀，他觉得只有尽早接受事实，才能尽己所能不留遗憾。
等他走到楼门口，路边的街灯乍然亮起，跟夜市一般喧闹的场地平添了一份温暖。晨宇睡了一觉后，脑子清明了许多，疲惫感也稍有减弱，他对于明天还是充满期待的，不过在此之前，要先把今晚过好才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