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云鬓香腮雪
花赞,木族千叶定国大将军花良的独子,比萧雁翔大两岁。
自小师从乃父,习得家传的碎花枪法。十六岁便以一杆铁枪在千叶国打出了名声,博得诸武将世家中最有前途后起之秀的誉称。
自萧雁翔十三岁那年投奔舅舅花良的第一天开始,便一直是与表兄花赞同吃同睡,十二年下来,感情自是亲厚无比。
这一刻,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花赞会突然现身在大堰集,还在危急之刻救他一命。
金阁寺的一间禅堂里,面对着摘下了面罩之后的表兄,萧雁翔哽咽失声。
“别说了,我什么都已经知道。”花赞朝他摆摆手,又安慰地按住了他的肩。
虽说这一次花良派萧雁翔作为大堰集谍报组织的直接领导者,但是,他们定国将军府依然是这个组织的总遥控指挥。花赞一进城,情报网已经把所有他该知道的消息全部汇报过了,包括萧雁翔已只身闯入汗王府的事。
“幸好我去得及时。”花赞犹有余悸地叹息,“父亲自你走之后连夜做噩梦,越想越是不安,只怕是姑父姑母在天有灵,托梦转告你的险境。父亲怕你年轻,经验不足,又是重游故地,难免诸多感慨,头脑未必会冷静……于是,派我紧跟在你身后出发到此协助……唉,果然还是被料到了。”
萧雁翔耷拉着脑袋,深为汗颜。是啊,回来大堰集不过短短几天,金阁寺会议,他便损失了近半数的组织精英,第二天,联络员老七在眼皮子底下被人暗杀灭口,第三天,花姑又惨遭杀害……
“我真是……我真是一事无成啊!”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我们都还年轻,特别是你,初次担当重任,自然缺乏经验。”花赞放在他肩上的手重重拍了两下,收回去,“花姑的后事为兄自做主张,已经替你料理了,就葬在这寺庙后面的林子里。”
“多亏你了。”萧雁翔心中的感激早已无以复加。
“那个姓江的艺妓——到底是怎么回事?”花赞却突然这样问,语气肃然。
他猛然抬头,“这个你也知道了?”
“我只知道你一来便与她走得很近,老七是死在她的面前,而花姑死后第二天这个女人又突然不见了踪影——具体的细节,我还等着你来跟我详说。”
“哥,我……我真是糊涂透顶啊!”
把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包括自己对江柳烟的真实感情,“哥,相信我,确实没有什么儿女私情夹杂在其中,但是不得不承认,我的确是被迷惑了,居然会觉得她像雁羚……我半点也不曾防范过她,甚至在多次听到了花姨的警告之后还不以为然……”懊悔啊,“花姨实在是因我的愚蠢而死,我真是——罪无可恕。”
“吃一堑,长一智。”花赞道,“果然被父亲猜到,故地重游,感慨太多,便容易丧失冷静。翔弟,振作起来吧,我们得打几个漂亮的反击战,不能再一味地这么窝囊下去,死去的人还在等着我们为之雪恨呢。”
“嗯。”萧雁翔沉重点头,突然想起,“对了,这次我进汗王府行刺,虽说莽撞,倒也不是全无收获。”
“哦?”花赞扬扬眉毛,示意他说下去。
“我怀疑——江柳烟就是朱清葭。”
与花赞一起思忖对策,决定还是要回飞来阁。飞来阁很可能也是朱烈的一个重要谍报据点,在那里说不定可以挖到很多意想不到的情报。
果然,最大的意外已经在等待他们。
第二天一早,两人刚走到酒楼的门口,便看到陆来来正指挥仆役们从一辆青绫小骡车上搬东西进去,车上施施然下来一个人,家常的薄袄,脸上几乎没化什么妆,头发也盘得随意,但仍是明丽得炫人眼眸——正是失踪了两三天的江柳烟。
她居然又回来了,没事人一样,看到他,还笑吟吟地打招呼:“萧大哥,一向可好?不好意思,上次我失约了。受了一回惊吓,什么都忘了个一干二净。这不,回了一趟老家,跟家中的父母兄弟聚了一聚,才好不容易缓了一点……那天你不曾等我太久吧?实在不好意思得很。”
一时之间他倒有些恍惚,原本已经几乎确定了的猜测突然之间又变得模棱两可起来。这江柳烟到底是不是朱清葭?或者,她确实只是一颗被利用的棋子,更或者,一切皆为巧合,她本无辜?
“没关系没关系。”他只好如此一迭声,又向她介绍身边的花赞:“这位是我的一个同宗兄弟,也来无双城做些生意,将和我住在一起。”
“哦,又是一位萧大爷啊。”江柳烟向花赞点头一笑,确是一点也没有破绽,极为轻松自然,“哎?那位花嬷嬷呢?”
“哦,回老家了。”他只能这样答。
“这个女子,若非果真无辜,便是极为深沉可怕的人物。”回到房间,花赞这么说道。
这天下午,萧雁翔与花赞出门和组织里的一些成员碰了个头,商量今后的斗争方向。
回到飞来阁时,却又看到一辆八宝璎珞的豪华马车驶到门前停下,马车两边有锦衣护卫环绕。
大街上,立马有好事者围聚着看起了热闹,猜测着不知哪家贵客光临,如此体面气派。
老板娘陆来来率了一干仆役,居然也亲自迎出了店外。
“是谁啊?”众人窃窃私语,“好大的架子。”
马上有知道的人在答应:“哦,是咱们无双城的二公主来了。”
“二公主?就是烈王爷的二公主吗?听说那个二公主身子很弱,轻易不出府门的啊。”
“是啊,她唯一常来的地方也就是飞来阁了。烈王爷看上了江柳烟,也推崇她的琴艺,让二公主拜师学习呢。”
萧雁翔立刻记起在聚云坊的那一次,江柳烟倒确实提过,清?二公主在跟她学琴。
朱清?……想起这个名字,没来由的就有点脸热,变得有点期待地望定那马车上坠珠镶玉的璎珞门帘。
门帘在下一刻就被揭开了,下来的人正是昨夜与他有过一面之缘的那个女孩。身上披的还是昨晚那件天青色的薄呢斗篷,戴上了风帽,小小的椭圆脸蛋埋在里面,显得有点苍白——看那脸色,果然是体弱多病的征兆。昨夜黑暗之中,虽然相距很近,却不如此刻可以更清楚地看仔细她的样子。隐约记得她的眼睛是大大的,眼珠子乌黑闪亮如宝石。现在一看,果然是这样。她的鼻子小巧微翘,嘴唇却有点偏厚了些,但配在一起相当和谐,显得极为娇俏可爱。
谦逊有礼地,清?向陆来来甚至她手下的仆役们都一一打过招呼,便由大家众星捧月般相拥着进了楼内。
望着她背影消失的方向,萧雁翔有点呆呆的。
“翔弟?”花赞疑惑地轻唤他一声。
“啊?哦!没什么,我们也进去吧。”萧雁翔掩饰着,觉得没有必要连朱清?的事情也向表哥汇报。昨夜他黑衣蒙面,再次相见,她是绝无可能认出他来的。仇人的女儿,纵然再天真无邪惹人怜爱,也不可能会发生什么出人意料的故事……
“姐姐!”
把护卫留在房门外,清?径自踏入了江柳烟的房间。
朱清葭看到她,有些意外,“你怎么来了?”
“在家里呆着实在闷,出来透透气。”把风帽取下,又解了外面的斗篷,清?里面穿的是一件白底印有菊花的袄子——菊花,是她最喜欢的花种,性情高洁,独傲风雪。下面是同色的及膝裙,脚上一双青灰色的小高靴。腰间和手上缠挂着略嫌累赘的兽骨、贝壳、金银锁扣、翡翠玉石等代表趋吉避凶的护身符。每一次出门,奶娘和女奴们总是不忘给她层层叠叠地挂上这些东西,说什么体弱的人容易招惹邪秽,一定要戴上这些东西保平安,烦死了。
清葭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番,微微笑起来,“你今天的打扮倒好像要去郊外骑马似的。这身衣服什么时候做的?”
听她这话,有赞美的意味,清?得意地转了一圈,展示着,“怎么样?很好看吧?是去年过年时缠着让父汗请人做的。”停下来,又叹了口气,“可惜总也穿不着。姐姐,你知道,我除了这里,也实在没有别的地方可走动。”至于骑马啊郊游啊这些事,真是连想都不敢想。
清葭站起来,爱宠地拉过她的手,“谁让你身子弱呢?最近倒似乎好多了,再调养一阵子看看,然后我跟父汗说说,带你去郊外走走。”
“真的吗?”清?惊喜地眨着眼睛,“可不能哄我!”
“姐姐什么时候哄过你?”
“还是姐姐最好了!”清?撒着娇,搂住了清葭的脖子。
自小她都因身体关系被朱烈禁足,未曾踏出过王府半步,近年,清葭见她身子稍好,便替她向父汗求情,方同意让她以跟江柳烟学琴的名义到飞来阁走动,前提是切记无论如何也不可泄露江柳烟的另一重身份。
“姐姐,快过来,我把上次学的曲子弹一遍给你听,看看我进步没有。”
拖着清葭一起到琴台边,清?兴致高昂地坐下来调弦试音。
“你还真的来学琴啊?”清葭摇摇头,轻扯着唇角似笑非笑,“不下去看看热闹?下面好像在表演杂耍呢。”
“先听我弹完这段再说嘛,”她有点幽怨地噘起了嘴,“我真的很想很想把琴学好——有姐姐你的三分之一便已足够,可是,人家到底不如姐姐你聪明,总也没有进益……”
“其实这弹琴唱曲,天分固然重要,更为重要的却是感情。”清葭打断她的自怨自艾。
“感情?”
是的,做人可以不讲感情,但音乐却一定要投入真情实感才会有灵魂。也许正是因为把所有的情绪都投入在音乐里发泄掉了,她才可以在做人的时候更无情。清葭叹了口气,轻轻拍拍妹妹的肩,“但是……对你来说,像这种悲情伤怀的靡靡之音,唱不出感情,反而是一件好事。”因为从未经历过伤心的事……
“我还是不太明白……算了,你先听我弹这首再说。”
说着,便开始弹唱起来。
玉楼明月长相忆,柳丝袅娜春无力。门外草萋萋,送君闻马嘶。画罗金悲翠,香烛消成泪。花落子规啼,绿窗残梦迷。
凤凰相对金盘缕,牡丹一夜经微雨。明镜照新妆,鬓轻双脸长。画楼相望久,栏外垂双柳。音信不归来,社前双燕回。
琴音幽幽地静止,清?的脸颊上居然垂落了两行珠泪。
清葭忍不住轻轻地鼓起了掌,“清?,你进步很多了!”同时也掩饰不住心底的疑窦,“这首曲子,你前所未有地投入,是不是因为自己内心……也有所思、有所忆?”
有点慌乱地擦干了脸上的泪,清?摇摇头,“没有啊!”
“清?,告诉姐姐,你不会是……喜欢上昨夜那个刺客?”做更为大胆的猜想。本就想找个机会问她当时会把那个人藏匿起来的理由——单纯如纸的清?似乎正是自昨夜开始突然脱胎换骨一样地焕发出成熟女子的魅力,变得有内容了。
姐姐果然是姐姐。清?的表情更为惊慌失措,她从来也不是擅长说谎和掩饰的人。
清葭轻抚她的发,试探地追问着:“清?,告诉姐姐,那个人……长什么样子?一定很英俊吧?不然,你又怎么会一见钟情?”
清?脸红得可以溢出浓汁来,“姐,我……我也没有看到他长什么样子,他蒙着脸,只剩一双眼睛。但是那双眼睛……很好看,很温柔。一个拥有如此温柔眼神的人,不可能会是坏人……”
“不是坏人?你昨天也亲眼看见了,他伤了我们多少弟兄?”清葭冷诮着。
“可是、可是没有一个人死去啊。我知道,他是手下留情的。”清?一心一意为一个连长相也没见过的人辩解着。
清葭摇摇头,眸光阴沉。傻丫头,这么容易便全情投入,真是一点也不像是朱烈的女儿。
“那个人……”清?的眼神却因提到了心上人而渐渐迷离,伸出一手,乱抚着琴弦,“如果再次让我遇见……只要看到他的那双眼睛……我一定就可以认得出来……一定!”
萧雁翔与花赞并未回到房间,只坐在大厅里貌似悠闲地品酒尝小菜。
没来由的,萧雁翔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花赞立刻在旁边揶揄地笑,“看来有人正在背后说你呢。”
心中一动,萧雁翔的脸上抑制不住地羞赧——说他的人会不会就是朱清??
想起昨夜,自背后紧紧地钳住了她,那细腰如柳,不盈一握。铜镜中,四目相触,当时仅有的一点烛火光芒微弱,小小火苗在彼此的眼中飘浮跳跃,一下子把心都灼得揪起了,呼吸凝滞。
锦被之中,铺天盖地是她身上的体香,她衣着单薄,纵然闷在被里一片漆黑,他依然可以感受到她身体曲线的玲珑窈窕。短短的几分钟,好似过了几个世纪般漫长,并不是因外面朱清葭的搜索检查而忧恐,却是那一刻男性的本能蠢蠢欲动了。
这个女孩,眼神明澈见底,心肝仿如是水晶做的,天真烂漫。
同样是朱烈的女儿,为什么朱清葭那么黑暗阴邪而她却可以如此光明圣洁?他想破脑袋也想不通这个问题,头突然好痛。
“哥,有点累,我先上去了。”向花赞打了个招呼。
“嗯。”花赞点点头,他的注意力正被舞台上动作惊险的杂耍表演所吸引。
萧雁翔站起来,朝三楼的客房而去。
同时,在五楼,朱清?也告别了姐姐正要下来。
就在三楼的楼梯口,萧雁翔与护卫拥绕着的朱清?狭路相逢。
萧雁翔顿时整个人都有点呆滞。朱清?这时青色的斗篷披在身上,风帽却还未戴,一头秀发如云般挽着,落了几缕至腮边,乌黑的秀发飘在略带病态的苍白脸孔旁,却更衬得她香腮如雪,别有韵致。虽不如江柳烟灿若明霞地夺人眼球,却好似迎面扑来一股清新的风。
“看什么看!还不让开?”护卫甲见有人拦路,有点嚣张地呼喝一声。
“别这样!”清?却有点不满地喝止了他,又笑意眷眷地转向萧雁翔,“这位公子,下人鲁莽,请不要见怪。”
突然,她一愣,定定地望着他的眼睛。
萧雁翔被瞧得发毛,不自然地撇下眼睑,头也往下垂了一垂。
清?却不放过,低下身子探头去看他的眼睛,几秒钟后,兴奋异常地叫起来:“我认得你!是你!对不对?一定是你!”
“小姐,在下与小姐素昧平生,小姐想必认错人了。”萧雁翔强作镇定。不会吧?这样都可以认出来?
“没错没错,我认得你的眼睛!”清?很肯定地道,双目中神彩飞扬。但立刻也意识到了不对,如果在这里确认了刺客,被精明的姐姐发现,岂不是害了对方?忙又掩住了嘴,缓了缓内心的激动,又问他:“你是住在飞来阁吗?叫什么名字?”
萧雁翔摇摇头,用不以为然的轻笑来掩饰着内心强烈的诧异与吃惊,“对不起,小姐,我想你真的认错人了。”身子往旁边一侧,他斜踏上三楼的走廊就想回房。
冷不防胳膊被人拽住,还是刚才那个气势嚣张的护卫甲,“放肆!胆敢不理会我家二公主?活得不奈烦了!”
“住手!”清?突然大声道,“放了他,是我认错人了。”
萧雁翔看她一眼,有点感激。
清?与他对视,对他轻轻点了点头,脸上的红晕却已经升腾起来。
“我们走吧。”她用轻如蚊蚋的声音对身边的护卫们道,兀自便举步下了楼去。
但是,身边的护卫们却有好几个都在临走时又望了望萧雁翔,脸露狐疑。
汗王府的护卫,十有八九都是朱烈或者朱清葭的亲信,长久以来主子的言传身教,对于可疑事情的敏感度都比较高。
当下,有好几个人都在暗忖着该不该把适才看到的这一幕向主子报告,说不定可以弄几个赏钱犒劳自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