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得我兢兢地管事儿,便得了闲不烦人跟着混玩去,至戏园子口,外头摆设都撤了下,园内清冷,班主出城替老母做寿,捡几个轻快能干的小童杂役家去帮忙,这快行清节下,难得人空出闲儿园里听戏。
巧一半大小子兴兴蹲台墩旁哼调小曲儿,攥一大洋摆弄,没来及撞见我,猝猝往回手背着,鞠着半身道“小姐好。”
我刻意逗他,“小气劲儿的。”
那少年年纪小虽经世故,也被我直话堵上就知憨笑。
“拿着吧。”我乐得多赏他几块呢。
“谢小姐赏!小姐比菩萨心善,比佛祖心宽,比……比,就是比所有本领大的都要厉害……”他急要把能用的简朴赞语全拉来给我,着实小孩儿,可爱。
“哦哟,攒好钱读书,有的是好词儿夸的。”
虽他哪能用辛苦钱去读书,指着一钱换一家子命呢。他仍未驳我好意,欣然答应上一声。
“说不准你奋发了时运济了当那指挥官我还得你帮衬呢,就算旧时候,科举及第的哪少穷的家里饭吃不上只凑够了他一人习学上京钱的,人可不仅活在一时,且有一世呢。”喜欢讲也不忌讳,兴起脱口也不收回,我同他讲,更像同园里人讲,同那位讲,争证自己虚薄的心意呢。
他听我话云里雾里。
我瞅见他衣服绣上的“志”,他的名儿吧,“不像园里名字,怎么着不是都得带个红绿粉七八月嘛。”
“原名就是这,班主讲这行当里,面儿顶要紧,哪怕里子人瞧不见,干杂活的和精细活都那么回事儿,叫的好听,重要,我这名儿一听就一粗工,可耐不住程老板说不必改,是名儿重要还是活儿啊戏啊重要。”倒都挺重要,倒也能明白程用意。
“挺好挺好…屋里净……净走光啦?”我待上一会儿扯些旁的还是探头忍不住问上句,自以为淡了目的,显得自然些。
“班主带人给老母作寿,俩冯老板都被请了去。”
“程……其他人呢?”怪我一时嘴快差点儿说出他来。
“有程老板在呢,大洋还是他赏的,程老板现今可难请啦,名气出门,不京城画人嘛……”不知他是听见我话,还是照常着说,我在意便多心了。
“半吊人胃口不说下去?”
我与小志同怔着未再话下去,因那字间主人已入了我戏。
一仙儿晨起,一梨一宿,两盈目生,满拭曲中容,我念幕中影,近你,似障目隔拒,总不能近你,我以你为如此,却非尽然。黛袍长些,领狭些,袖精细些,非你不称衣,是无一衣可衬你,衣近无挑,既我有余挑。原我肩只你一半,你又如何藏了半肩于褂夹真如旧佳人,原那皙细的肤白不只妆上,男相中竟更活了气色,我喜你的分头,无论三七四六,展你全部颈上发下,我近了才清了你的瘦削,亦使人疼心,原你笑时不是贵妃的丹凤莺莺的杏眼,是月,明朗了边弦,弯弯月上有座山,山峰侧,月在旁,用胭脂轻印的全然不及你唇上淡淡浅降,用衣来量身,平布鞋下近八尺,恰好偎你肩,我知你还用了戴春林的香,若你需,我定月月送与你,亲自。
“灶上煮汤都不看着点嘛。”他开口轻责,音色与戏中的莺糯好似相同,不过要更清亮些。
“是滚开了嘛!”小志忙慌赶进后厨里。
“煮绿豆汤啊,挺合这季的。”我瞎凑哑巴话硬憋出一段。
他淡淡颔首,“嗯,挺合的。”淡淡声儿,“是红豆。”
温温不至散臭的节气里,仨人默默喝上碗绿豆汤,哦,是红豆,红豆汤,虽都不提着说什么,我已暗心窃喜,头回我见他真颜,头回他留我。我撇眼瞧,不正好的只见得他褂衫,他精筋显露的长指,至他捧了半碗的甜豆汤,稍抬一些就能恰对上他的眼,我仍是不敢,真是窝囊。
那汤,我喝了许久,想不通的,他也喝了许久,明明都只半碗,也就小志吸溜着几下全没了,煮的一大锅里,净他包圆。
小志生生是等不下去,怕班主窜回见他活留着不干,难为他伺候我这心里藏事的主,我不为难他速速地递了喝不完的汤与他,他待后厨忙洗,便留我们俩人独处,先前觉着会别扭地想逃回去一窝被窝里不见人,这真待一块儿了,顺着倒也能聊聊,不杂胡言乱语的客气话嘛。家时叔伯兄弟姊妹们总我一人叨叨着,麻雀似的怕他烦,一气儿的生硬话硬分了两下说,如“今儿班子里空荡啊,班主好福气老母大寿,我们家最长的还是太爷,做了老寿,几年才逝的,那时我年纪可还小呢,都是家里人提起我也不记事……”这是一顿,“程老板冯老板被请了去,你怎么不去,也是,你如此个人,怎会轻易去,”我未及全说完,他便噗嗤笑了,先是大声一腔,转而怕我女儿家羞,露了几齿淡笑轻声道,“是呗,程老板他们被请去,我是不知为何没人愿请我的。”
“才不是嘞,定是班主不舍你出去。”他没急倒是我急上,似与别人争辩,护他作多大的能人雅士不好常露面。
他愣愣望着我。
“诶不是,是冯,不是程,我,啧,诶……真是……”我过了这多时才意识他笑的什么,还白白掏一回心窝子,错了一处怕错得更多,不如先理清自己的恍惚,“程老板,下次你戏时,我来。”不等他回应我唐突转头说完就快溜出去。
“好。”他是否说了这句我只大概听到,便作他说了,我心愿。
转眼间来一人盖严实帽儿快步进里头,没来及细瞧,出门一转角碰上小唐少爷难得光杆儿飘外头迎面来,“小唐哥!”我不先招呼,他就得说上回替我训他相好都没能讨我个好,歪理全凭他掰扯呗。
“哟,怎么着啊,独溜溜你一个,便宜密见小情人儿?”
“您可仔细这月份,野鬼孤魂飘路上抓人,贼过眼一瞧,哟,这人那能说呢,趴您肩头好好听你白话故事。”
“哟哟哟哟哟……怪渗人的,你吓的我,得陪我家去。”他被唬得亏心似的窜近到我身边。
“还怕没人跟您回去,喏,这一抓一大把呢,你不会瞧不见吧。”我故意再唬愣他。
“快甭乱讲,鬼鬼……鬼能听懂人……人说……话?”过了啊,谁知道他演呢还是真怕。
“且还不相信呢,谁不是人变得,人说人话,鬼有鬼言,连根互通呗,人间几多变幻啦,他们多半走得急,难免好奇,您发善心给人,给鬼解解馋说道说道呗。”
我俩愣不晓得对方出门作甚,就斗嘴沿街搭伴儿走着回去。
“得胜!得胜!”街上报童挥报传喜千家,我未听清哪里得胜,得胜便甚好。
高马上飒飒,马镫尘靴,帽檐掩眉,军装着领,扑扑结腥,肩章顺扬长臂系腕,骑上士官何人年几,战硝生人,仍清眸拓墨,不埋灰石黄烟尽,略历他世,忽浮几泪,哪来的轻易啊。
列行军队穿过北平城,他于首位,不恭不作,不仰不垂,揉眼磨鼻,百姓雀跃在旁,几役后,我才知,战前战时战后,皆慌人心,他如此,太寻常。
小姐意趣柔然公子,女子定敬喜他英雄盖世。他俩相似,私我所有。
报童绕大街,传街路人,再通邻坊,又至各户。家中闻胜讯,无不欢喜,几位经大半生世故的姑公舅婆的,掺几句叹“换了谁不都得过呗,眉毛烧着了不用扑棱就灭了,这看不着的摸不到的地方才要了老紧。”什么意思?也不过长吁这世又变,事又变,高位上的哪代不比底下人排坐安稳,算盘少了几拨缺不了大概,大轮廓忽窄了,大伙都凑活紧点儿,轮廓阔了,反倒怕对家放冷箭抢了新地盘儿。礼数,敬候足了,好担心个甚。
军队仅在这一程子现儿过这一景儿,再行往南边或更北去了吧。
春庭回京,肖新城定抢做东。
椿庭萱堂,锦绣前程,源起虞舜,分林唐姚三人,肖并列不入内。
“你实话讲,你碰过他没,哪怕先前他还没登过台,可私底响动不你最灵通嘛,你能没早得信知道他这等可人儿?”唐少向来直进没弯子。
林春庭噎着口气碎他,“毛病!”
“得嘞,那可就轮着我得意啦。”
“你成心揭哪门子联儿呢你,少动他。”
“我不介意同妹妹共享,前儿我那小相好看中你,我不麻溜儿差人送你那儿且等着你拆礼嘛。”
娘子话密得罪,唐家借风头送艳礼施压林家妥善完事,唐锦程当他乐意收下便才侃上这一句,林春庭不收不好,没让进门收在京郊别院,再悄送回女子苏州老家。
“唐兄烦她,且有后头一筐子姑娘紧等呢。”肖新城献谄唐,解围林,不得好处反要被略过。
到底人俩打小儿的瓷器,彼此间距明有一线儿不得碰,也必要扯出来绕个圈儿,犯一犯,事后互相也不当回事儿。肖的出场不过是人眼里的闲事多管。
“女孩儿愣都玩儿不明白,现儿还整上男的。”姚二公子兮尔年五六随母迁来京,入的京城王公“盟会”至今,家底儿殷实没输人,话自然随性无碍,讲出就算。
“你不乐意匀我仨瓜俩枣,还不兴我有更好的奔头,吃味儿就吃呗,装那人前没意思的虚话,整得就只要你传宗接代似的。”最后句咽在菜里不利索。
“甭以为把话嚼进饭里我就听不着,这话儿可折这儿不许出门,不然就你传的。”
“哟哟哟,你那几片儿硬心肝儿兹要听见,都得被你剁吧剁吧碎。”
姚二呛气,唐大调侃,“怎平地呛着啦。”
姚二意不在姑娘。因随母长大,庶生儿子,上头俩嫡姐姐,便被教得尤在意旁人非议指摘。唐锦程并非不懂,是觉没必要,可子非鱼,焉知鱼之忌啊。
我难得在他们小宴上见过回姚二的心肝儿,不似人想的那般明媚貌众,就清清淡淡一荷莲吧,其实应该仅算其中之一?姚二鲜少带伴儿,迷恍人眼的女伴儿不算。我问春庭,他话意思,他也唯有那次见过,第一回亦最末一回。我再遇暂称的荷莲先生,便是他当了我家请的外教助教,可惜他认出我后便瞬时神散精匮,整堂课里抬不得头,听说二日仓皇逃出北平再没音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