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初至,天渐韶暖。先前闹起的乱子又悄没了踪迹,回回这样,狼再来,也无人再在意。
林氏入资的电影公司恰要内部整修,原因,亦是不言而喻的。暂有几位我新认识的女艺人,邀她们这几日留我家中作客,并同家嫂一块儿顽儿了解闷。
“啧,风字全齐,臭手一只,净上来牌喏。”
“诶诶诶,自报家门虚晃一枪这招少来啊。”
“你们玩的北方牌还是南方的?”我瞧他们南北各调顺嘴问的。
“杂起来玩儿呗,就我一本地的,她仨全南京人,不定组小团儿合计我呢吧。”大咧的姐姐玩笑话。
“韶得不得了,瞧不上我们新北平人儿,阿是啊。”南来的姐姐没忍住南京腔调碎上来,刻重儿话翻了她一眼子。
“听着没,啥叫韶得不得了,就暗戳戳捡我听不懂的词儿骂人呗,”大咧姐姐转头暗暗低声同我嘀咕,转回去再面若无事向她低低头,“不敢不敢。”
这行当里挤兑献谄同立并行,几位姐们算互相不对付,硬还能凑在一桌来往,输赢恼起来怕是要掀牌面的,我不阻拦,没必要,不挺有乐子捡屁笑的嘛。
我倒有奇怪,她们谁也没露口提上唐家相好小红人的闲事,倒团起来碎嘴趣起我那是非,“小姐不来上几把?”
不熟人牌上不到一块儿去,况看戏比入戏可精彩得多,我不如打起马虎眼随意推过去,“林少爷吩咐,我供钱姐姐们拼命使就行儿。”
她们当真或做戏,听我这话倒都称她们欢喜的。
她们游翘过眼神,决定了嘛,推谁出来贼我,原选定南来姐姐了呀,“近来演大戏,双冯一程,有要去的我让留座。”
“你关系用不完的哦,显摆甚呢。”另一南来姐姐揉后软发接上戏。
“去不去?”
“去呀,不提旁的,京城画人近近,染他仙气儿,扑棱不上天,也能在人间霸一霸啊。”
“小姐呢?”
她们意图太显,探我私密去成自个儿的密闻先道者,再卖个里巷胡同皆知,她们称首好生意呐。
乐子互取,我明说道说道圆她们好奇也没不可以的,“我都跟着你们少东家玩儿,听他安排呗,要不我是不懂怎么要票怎么个规矩,园里哪几位我都没认全,跟姐姐们去长见识,还得听凭你们为我讲说呀。”
我实话如此,透露我与园里人皆不相熟,她们就也没话接着问。
“肖先生到,快请进里头。”
“先生大驾。”门房传话,我速迎出来行礼作揖。
垒长城的姐姐们闻肖璧山来,也都跟来开开眼。
璧山先生盈盈嗔我,“太过了啊。”
俗话“春夏养阳”,这家里趁着凉不太凉,热不大热的天,家嫂张罗,紧紧煮了几人可吃几天份的荠菜野菜,备下荠菜荸荠汤,荠菜蛋花豆腐汤,满满当当的汤水,偏素些,荠菜的炒菜也多,当然不光荠菜,可上几桌的菜均分在院里各处,铺张草地,此时府中上下也都平了辈分,同坐同吃,分食无碍的。
饭余,璧山拿的新印出的报纸凑大伙一块儿探讨,一俩不识字的就在旁听个热闹,大伙七八嘴争论不下全来讨肖主编的正解,她这倒同她弟弟有相同,惯会撑起囫囵话,“各人道理皆在即可,不必纠一对错。”
这话一出引大伙再一番的闹腾,合着她话不起作用,该怎么着还得争出个上下高低。
难得觉这处如此得人气儿,原真能一刻做那世外人,论悠悠闹闹却只不与外人往,但若容的下北平整城人,那定能更好,若避的下天下人,我也就无谓做这世外人。
“春庭没在嘛?”京城人大致相熟,问门子亲友,得有十多个认识,来往绕不过几间房子里头住的几大姓。
原想林春庭定来凑趣我们啊,吩咐人多打扫间他常来住的客房,只不巧他有心来,也有事去了,急回上海探他外婆的病,倒不多大毛病,只年纪大了少活动,一日园中雨过地滑,失足一跤惊吓众人,也惊着老人,少不得几日缓不过劲儿来。家内嫡系亲唯余林家两兄弟,这也算是寻着了由头再见见小外孙。林春庭外婆秦张氏,我是尤为敬佩的,那真可称女中翘楚,旧家庭官宦女儿,亦是肖璧山的恩师,曾退出刚兴的文化事业回归家庭,家道中落原靠着秦家兴旺撑过头几年,后来却愈发不行了,连带上夫家也无力于乱世立足,一并衰落下去,秦张氏才二十出头就奔走各处讨生计,那年头若见一拖着长男怀抱幼子的娇小女人,一身旧色的旗装,熨的格外平整,定是秦家媳妇儿无疑了。她说过外人哪知道,就算是再好的衣裳,皱皱巴巴也不成体统,这是脸面,失礼不得,穷了也不叫人笑话,若是见她穿的格外好了也不合适,便是几日有钱了也不该不顾家里,只重女儿人前穿饰。单单穿着着实精门学问,更不用提她跨足的文界与商中门道,凭这些,张外婆足我仰头莫及了。这些也是外话,我有些挂心她身体,着在上海给我们家看房子的人特别嘱咐送去老太太最喜的几道甜汤,知她定不缺这一口,怕她病人想,身边人慌于照料病情疏于照顾老太太的念想。
我不想太隐瞒,并,不想璧山担干忧,“他在上海外婆家腻歪呢吧。”点到不说全。
一提张外婆她就忍不住笑意,“早说的话,恰好能替我捎带东西过去给老师啊。”她逢节必备赠恩师的礼,不便前往时托细致人封几大层邮寄去,大多亲自尽心尽孝。
在上海时候沾她光蹭过一些小礼盒里的精致小点。
我是在北平出生的,移了家在上海待了大半个童年时代,记不清北平的胡同是因我没去走的完全,可我仍然聊的起上海每条弄堂里每日的早点,每座桥上每处的平平凹凹,于我而言,北平是故里,上海,则是家。记那天天特好,父亲说是带我回去探亲,只没想是这远程长路一走五年,约摸回过上海四五次,待了通共不足俩月。
“您平安回来是太大的喜事喽。”吴妈门口守啊望啊,等到我父亲递上的西装,倒也没久别后的不适从,忙不迭地亲端过去一碗放凉的绿豆汤。
吴妈令善再端放凉的两碗里的另一碗给吴管家,善卖嘴乖,“吴妈特为您凉着的。”
吴妈羞怨善多嘴,吴管家尝着甜果似的交代近况,“儿子伺候少爷,都没大事,都快返程啦。”
吴妈比起老伴儿更在意我父亲,她觉着这死了丈夫的女人是命苦,但要拉拔孩子得撑着下去,那这没了妻子的男人啊她看更命苦,没个女人照顾,人样都得混没喽,生活上一点儿也不行的,离不开人。她伴我父亲长大,父亲讨了喜事,吴妈必自在得不得了,若是有他难受的,吴妈必不许我们去惹着他,祖母见不惯,怪吴妈太拿自己不当外人,我们小辈常戏称吴妈为“小奶奶”,被听见过几次吴妈看着生气,叫快别浑说,我倒觉得她很是爱听的,唯恐我真奶奶介意拿她撒气,长大嘛懂这谐意,再喊起就改“吴奶奶”,或就常称“吴妈”妥当些。
父亲事忙,能待家时我就粘他身上,替我安个小凳,随处跟他随处坐他跟前,我不单自个儿黏糊,还邀吴妈一块儿就愣愣望着父亲工作,他要受不了又不忍重话,“老头子不让人腻嘛?”
我仅冲他乐呵地摆摆头,“见得着您我才能腻歪。”
他就表意行,随我吧,继续忙他的去。
他走的近仨月里,我常问吴妈他一日行多远行多久,船去船回的吗,得转几趟火车,几趟车,父亲怎还没回,外头安家喽,该回了呀,就如此叨叨上仨月。
吴管家随父亲先回的北平,留兄长同几位堂亲打理后续,倒未让我参与帮衬过。父亲兄长似是为碌碌而生,着不了家。记得一街巷后一户人家,铺了几张倒刺的草席,男人见人过去便嘀咕几句“大安,大安”,可能贵族仆家落魄,家人却齐整的很,我倒并无羡慕,也或是我嘴硬吧。
祖父故去,父亲讲做子女的在呢,怎好让孙辈来代劳,母亲过世,爱妻最后大事怎能假手于人。
我确实知晓父亲的心,太早年纪不见妻,真真切切不如意。
“这阵儿该准备起来,年年世道不稳,但那边儿是大事,可绝不能怠慢喽。”倒有三两件家里事总在跟前等着父亲,琐事或大事,无不需请示他的,回来掌局仍是被叨叨扰扰不得清闲。
“接时安他们的人派去别不知道回来,稍作安顿后,就喊他们隔日都来老宅里帮忙。”
老宅里也紧忙备齐祭祖的物件,为祖母令准,差人叫去了吴妈帮忙料理。
“请老太太您的安。”每回见祖母吴妈定是恭恭敬敬的。
“嗯。”祖母细擦着腊梅景儿,兴致不错,淡应了声,吴妈瞧出老太太好说话,就也凑着讨她的好,“老太太这是知道咱老爷回来,精神也好似往常啦。”
“仔细收好。”祖母嘱咐人将盆景收理进箱子,再理的吴妈,“可少说咱了,咱是称一家子的……我怀信自幼比人孝心明理,这不前脚刚回,后脚就到我这儿叙了好些功夫,催他别光忙活我,他还叫我少操心他,这人大了大了,还是孩子样。”祖母满眼的笑意,吴妈知道我们这老太太好面儿,父亲岁数长了,不常一块儿生活,同祖母不生疏不亲热,不过短问安便成祖母口中大半天的关切,怎敢说破,就只陪着笑。
“别老搁这儿跟我闲着啦,府上大堆事该你忙活的……看这天,怕又得变,还让不让人安生喽。”祖母一眼笑意转一眼愁的,不知老人皆有这秉性还是只她如此。
“您有高瞻远瞩,一朝天子一朝臣的,谁知今后该姓什么,咱底下人就尽管跟着您,伺候您就妥啦。”吴妈顺着说应。
“咧嘴就浑讲,你还想叩拜哪位皇帝呢,被人听去割了舌头才知厉害不是,这还事小,惹的吴家陪去埋了你呀就自个儿看着办吧。”祖母不悦的档口谁顺她照样是讨去一鼻子灰。
吴妈愣愣不敢再言语,自顾自忙活去了。
原先老宅子里除家里人,多的是拥着簇着的闲客,早是无事有事总登门,今却多多的无事总不登门。先前任吴族老人差使的有担了要职的,有更不济的,担了要职的也不济的,参参不齐的济运总昭然应着世道维艰,事不在人人偏事宜。祖母落寞亦系情有可原。
我年岁上并不算少了,只不怎么插手祭祀事,毕竟我姓吴,却总不会终身属吴,几千年的例可破,这思想也难移,今年有了嫁过门的长嫂着手大小事,分得匀的理不开的也都凭她熟悉着,少不得今后几十年的操心,她在人家眼里才是那外姓的自家人。
“又出去?”
“重庆来人,不好不去的。”
“不管你这些,领子又不系好,得丢人喽。”嫂穆清松了又紧了齐了丈夫时安的不精细,她从不驳时安的去处,时安报备了去了哪儿了,她就叮嘱几句小心安心别挂心。换我小叽喳嘴就只能同我的孤老头在旁凑趣他们,孤老头可怜亦可恶,在家里哪还用我掰着指头算去见得着的面儿,我也不好气,面儿都见不着,哪撒气去呀,毕竟我们这老爷呀,是一家一族的支柱,时安懂事,十多岁就跟在后头学生意了世故,我们似是分了俩地界,我知道,他们有意护我,外面哪儿繁闹,哪儿就危机四藏,哪儿凄涩,哪儿就曾包祸心,倒是有些武断,又有些道理,现今并不太平,心里怎会没有御设。
我起的晚没赶上送父亲出门,赶上楼下动静忙慌见刚归家的时安同穆清相拥,不打扰,这对小夫妻新婚一年余,别离却余月,深深切切,密语蜜言,回回环环,思思意念,我私心家里人,想他们能长远至国之界,寒武纪。
他俩一块儿待着说了好久话,身体如何,杭州如何,北平如何,转船转车的辛不辛苦,信里电报上的内容再重新叙一遍,我在厨房就确认菜色,再叨吴妈翻底的找哥哥长久没吃着的北平小点,蹭过去闹闹他们,等父亲回来,如此我们便是一家,相依小半生的家人。
回家该是一顿接风面少不了的,淡淡的气儿瞧得着一点儿,闻得着一些,粉皮儿味料香味,拢拢一气儿聚了味儿,引着凑过我们,我们得聚。我特想顿顿迎风,日日家人,比起陪伴,我更喜相伴,不缺你,不少我,码上摞的麻将,对对齐全,少了谁也成不了一桌牌的欢喜。
翌日,长途旅归的少爷拥着久别的妻子沉沉静静睡至早膳后,无人扰。
日日碌碌的父亲早起,今日或早归。
松下恼事的小姐仍如往日懒起。
又一园匠,一管事,俩小丫头,几家小子凑着头嚷了大声嗓,硬招厨房的吴妈三嫂出来嘘声他们轻点儿,自个儿又无例外地漏着耳儿听管事念报,那是府里一天起头最先接触的府外新闻,早递了先予老爷用餐时,不费时且又为出门心里打个底儿大致了了府外的状况,再是由管事领着论几句,大多论断是管事伺候老爷在旁,老爷不自觉提及的,我鲜少自己亲阅,都醒了迟,问他们几句“今日如何”,他们的嘴细碎得很,他一句她又插一句别的,他也来凑一句,我大多知不同人听的同一桩,却消化的有细差,老爷至管事至他们,我本能直接听父亲论论,却要隔了几层听他们论“父亲论”,我不愿少了他们的细碎嘴,我又念父亲的几句点到要害。园里复日日,园外日日改,我置何处,安心便可,如今宽心便最好,我管不着也管不了外头,至少如今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