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捡着轻便收拾呢?”园里班主打一处冒头,手背后头狐眼监督,“台柱子搁哪儿呢,又嗅蜜去啦?”没两天收拾功夫就得过年,这过完年开了春,不日就该动身喽。
班中小子们窸窸窣窣,一滑头溜出一嘴滑头话,“搁果子铺呢吧。”
他意思的“果子铺”大抵就北平八大胡同呗。
喏,竟是林肖程仨人,正践行于“果子铺”呢,小酒小酌小夜晚的。我倒不知他们表面几时如何亲近上的。
“敬君一杯酒,出了居庸关咱还能有缘再相聚,给您薄礼践行啊。”林春庭预备上了小礼相赠。
“林兄大礼诚意,小弟且先收着,改日巡演寻得好宝贝再捧来给您赏玩。”程陆离倒也不是不会应酬恭维嘛。
“欸,甭瞅我,礼我可没忘没少啊,我可好生求托了程老板的兄弟在巡演各地界关照,准保铁板不穿。”
“兄弟?”
看肖新城能的,人哪来的兄弟亲人。
“同姓兄弟嘛,程曦照长官啊。”到底不出所料的没安好心思。
“那程某可高攀不及,一烂泥一云霓怎好比得嘛。”肖无时不在的奚落令程生略显堂皇,尚算从容。
春庭有看不过眼的,中调敲了声酒杯,“大河沟里养鳖呢。”
“我今儿可不能同你俩尽兴,堂姐昨夜刚归家,今日便得全家到席伺候,我媳妇儿的打手不定门口蹲我呢……要不,我离了得了,省的当她家女婿折我十年身子骨。”京城贵婿弓腰拿的是俸,讨的是赏,他戏戏子,戏子如他。
“讲屁话呢你……干一杯大的便放你,诚意走就干下。”春庭起意,程生借此向店家要来一大碗,倒出一壶还多的量移他跟前去,要喝不喝可由不得。
“这你俩当拿缸养鳖呢,欸,实在话啊,有兴致咱到我那聚呗,我可诚意请啊,搁这喝汉子酒多闷臊得慌,娘子连半个都不让喊来。”肖明知春庭拒了章家亲,刻意拿中他这下怀开涮溜脱。
没想程生解围,豪饮下碗酒,“章……肖公子,酒代您饮完了,等下回,下回我做东烦请您来,今儿我且先陪林兄尽兴。”他也真解气,故意装含糊讲错了肖新城的姓,不过我是真常改不清他姓氏,多处语处以章代了肖,承认我失误,入赘女婿又不用改姓的,对他难免抱歉,只是自那场戳人心的新宅宴后,我觉着我对他怎的都他自找的,虽受教育“一码归一码”,可我还偏肆意对他了。
此径倒令林肖彼此消停不再折腾,林程再移步程居饮至子时三更。
“我小妹妹在外头呢,小妹妹,小妹妹?”春庭在人家门口熏醉同我撞上照面,不远便不小声地喊我。
“诶呦老哥哥,合上嘴小声儿!”我拖他过到小胡同,遮他嘴别瞎叫唤散德行。
“小姑娘怎么夜里出游,什么目的,来,事无巨细地,交代,交代给我听听……老窜到人男人的屋子里头,你居心叵测哦……”他脑热脸颊烫地半路开始解衣,我俩来回拉扯他的难堪亮相。
我将就哄着他醉汉胡言,他倚着我的力走走停停再闹一会儿子,他没叫人跟去程府上,我没让人跟出我来到程府外,被他撞见的时候他正再三不让程府人送他,“我有我小妹妹一道回去呢。”我俩行径活脱被人府上看的精光,禀给程生了吧。
“小妹妹……”
“我没读过书不会应你的诗词对对,甭提问,我可不答。”他们风流间沾上的习性兴起,酒足游戏罢,我提前告他一声堵他嘴,现儿不爱同他顽儿这些个。
“你又知道嘞……我说什么你都要硬讲'女子无才便是德'堵我呗,什么春秋年代的话,你相信嘛?有才无才有什么重要的,有钱读书不愿读,没得钱读书的人偏巴望……反正姑娘嘛,爱怎样都行儿。”
“你么是来得懂姑娘的。”
不留神间他一踉跄倒栽进人面铺桌底下嘀咕念叨,“铺子咋还开呢,饿了要用早点,我要回外婆家吃稀饭配榨菜……”
我想想顺他醉汉意思先演演吧,“人这只有面,给你点一大碗啦。”顺势拍了拍他背,一刺激拍出他下酒的花生米……糊。这多早晚了,人收摊架起长板凳子,打算明儿回老家过年,真不好意思还得明早麻烦人大叔大婶理烂摊子,从春庭怀里掏几块出来藏人锅子里盖上盖,人应该懂这赔罪歉意。
我们春庭吐舒坦了,一会儿便能装思维清醒如常,“你来都吃些什么呀?”
我嚼词含糊,“炸酱拌面。”
他耳朵倒灵光,“牛,真牛,牛还是你最牛,顶顶牛,牛不过你。”
“少阴阳怪气儿的啊。”
“你可不牛嘛,都做到这份上啦。”
“吃碗面至于嘛,他晓得的,葱花全他挑去吃。”
“反正你说好不爱吃面的,就不许吃面,不许吃!”
我能听不出他借醉意告我别亏着自个儿,别为男人牺牲嘛,一毫厘都没必要。
“那酒能酌呗。”
“这行儿,我盯着你喝,一小小小小小杯……可甭想和别的男人喝啊,男人都似狼虎豹,看看软绵绵的小羔羊,上头就是几瓶厉害的烧酒,烧心烧胃,轰的一下上来谁晓得会干出什么破烂事儿的呀。”春庭酒醉不止爱讲翻箱话,还越过越回去,慢慢地,上海原家腔调上头。
“变身丸喽这是,那你越说我越好奇的呀。”
“啧啧啧,不得有此想法,回头是岸。”
“回头便是您老家,快进去吧你。”
沿街快满一时辰,我护送林老哥哥平安到家,他家城中府院近日亦不闭门,请仆人出来接过的他,留守的白芨不便出面。
等他进门我再返程,他懵懵回头迷糊眼干愣愣地找我,“不能走回头路啊,平安回家啊,”还不忘把仆人让给我,“不用扶我,扶她,不是,送她,送我妹妹回去。”
“晓得嘞,年后见啊。”
“过年好……哦不对不对掌嘴,过年见!”
我晓得他必不想我再傻愣愣跑回程生家门口,人不睡,我家里也得急,我要待不早待了,犯得着花这长功夫送他回来,始终呢,我日子里哪能只使一股子劲儿只依着一瓢画一葫芦呢。
晃至年节当下,我趁乱被放出门,得亏年事忙,都睁一眼闭一眼放孩子出去玩儿,基准在,不许瞎造闹事呗,我趁坐北军在,有人给撑腰,不然这年头夜间哪敢乱游。
我不是避在闺阁里养大的,当然也不可能常日潇洒在外,可若是宅内一日三餐的讲起来,又哪来那多故事讲与你们。
北平城是照样按老农历过日子,我在程生的故宫日历上折起了元宵节。腊初便准备,上元节后几日,年节便要告一段落,再是又一年的阳春九夏,三秋严节,俗称过四季。
今年闹闹和和的严寒腊月倒曾起过一场雪。
“小娃娃的时候就特喜欢,平常也不经常摆,就节下家里招呼客人会有几大桌的吃食,尝上口味道就被吴妈收去后厨,不让我贪多烂牙,招待人没自个儿享的道理,可夜里我就悄悄偷去呢,我觉着他们都知道,不戳穿罢了。”我顾自讲,他静望我莞笑,“你呢,咱这地方上的人一定吃过,你家里人做的可还对味?”
“我……不知道……”我不该兴致上忘了他的身世。
想起初识不久与他的对谈里我藏下过探听细问他来去的好奇,似遛弯时见着的招呼,兜兜圈子多少能聊出些近日大概。
“程先生?俗了些是吧,那程老板,这样称呼可好些吗,疏远吗?”我斟酌掂量着问他,尽显在他面前的仅有拙促。
他抿嘴憋着一处笑且又首肯,“挺好挺好,随意喊吧,没得好在意这些个。”
“陆离这名儿怎么……怎么给取的……怎么个……就怎么想到起的呀……”我得了准许似的大肆探他“底细”,无绪地问下显然的话。
他未想我一会儿便能离题扯到别处,就怔了才答,答也含含糊糊,“我不知原名,也不知何时给改喽,记着就熟悉人唤我的这名儿啦,姓大抵没改吧。”
言幼时,他不曾记,两岁的幼童又如何能完全精妙地述出自己短暂仅一瞬的小时,存下的大多残片式的一把椅子,一扇窗,也必得是两年间始终熟悉在侧的。我知他不是不愿,只无从提起,他定不是被抛弃的,我相信,就算无奈也没人会舍得下如此亲子啊。
从许久前,
至今,
我认他为挚友,
从今日起,
我便来当他至亲。
“没事儿,来我家一道吃呗,家里人多闹腾你若拘束,或我偷塞些送去给你啊,顺道消消食儿。”
“好,好啊,谢过姑娘。”他悄笑简语。
莹雪融沁他肩头,我蹙眉忽而又有了句肺腑之言,“程陆离,我护你。”
“你是女子。”他不惊讶反浅浅地泰然答道。
“那如何了?”一刻我以为他不解女子刚毅。
他奕奕凝望向我,“该我护你啊。”
原他如此啊。
生命太长,我们仍害怕许多,总要庆幸安心些什么吧,或许是亲人,或许还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