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京中人在大年除夕前还能得闲,闲人济济一席。
先到席的诸位皆不怎熟悉,分,熟人唐锦程携惗湘,另一群“小军姨太太”与“少爷小相好”。
麻将桌上四方一亮相,手一伸出便得提起十足神来,金玉器宝石珍珠展抹洗牌,洗牌是幌,借此攀耀为实,四位上斜坐着的谁不游神遛眼珠子呀,压得过时窃喜,比不上时缩溜回手佯平心。
惗湘自然是风头日盛的哦,为得炫唐少爷对自个儿的不凡,刻意无事找话奚踩西位配饰最简的小姐,“小玻璃串串戴着剌不剌手呀。”毫无掩话之意。
西位小姐难得参与此种聚宴,带她来的是新晋贵圈的坐北军一小长官,她是人外头的小太太,也是,席上谁都没入过正厅,人以群类嘛。
倒也不是她清明,就没劳什子钱也不愿充大头,喃喃抱怨惗湘句就算,“又不剌你手。”
男人们则在离不远的围桌侃大山,侧耳能顺见牌桌动静。
唐锦程轻呸出花生面上的红衣,“拿什么份花什么钱,比那玩意儿有意思没,自个儿乐呵不成呐。”
一小老板凑上来装热乎,“那不还得怪您送得贵喽,下回随捡根树枝儿给她就没得惹您不上眼,是也不是哦,您要真就送这,难保她就不再是唐公子的红颜啦。”
他当自己玩笑有度,真是没趣里找别扭,唐觉无意义懒理他,“赶紧你要你拿去吧。”
实话讲,我倒挺乐意听小唐哥“吐人”的,就如绮难姐奚落羊蝎子,我是没瞧不起为得好日子攀附人的人呐,可就见不惯自个儿有福享了,偏硬要为扬自踩人低。
我算懂小时祖父那席教导,“最爱瞧不起人的偏偏是曾与人同等受苦,得一朝飞跃的同伴,没钱没权的最瞧不起没钱没权的,咱不管沦到什么境地,可定要记得轻人者反被轻。”不忘刻刻叮嘱我谨记尊人重道。
其实讲实在的,今儿买贵明儿潮新,忍不住比比耀耀都不过当小乐子分享就罢了,若真想拿这当权贵象征,实在是有些不懂反想当然喽,那世道你要被推称“谁的太太”,那,那位“谁”的身份才是象征,懂赏的行家里没什么人会因你披大氅就认你是金玉,最多觉着挺好看的问你哪儿买的闲扯几句,若还是贵价买廉物不被当面嘲就算给面儿了。若你是女先生女老板那自另当别论。总而言,拄拐的孙孙,学步的爷爷,大氅乞人,草衣巨富,道理一样同。
那时的财不露白或许方是存世保全之法。
等不多久,林春庭从外宅请空前来,等来了熟悉的林姚,唐总算找着了精神头,场子也稍能活泛起。
惗湘隙间离席补妆,恰我刚进席先入小间洗手,同她撞个照面,小仆伺候递巾擦手,我朝她小意,“谢了。”另朝惗湘示意我先行。
小仆替惗湘捡起手包里掉地的口红,轻轻擦拭双手恭敬交还,她瞥了半眼,指腹拎起随手丢去旧料桶内,再净洗了两遍手。
我还未离太远,忍不住吐声,“哦哟,真金贵。”我不乏有俱来不自觉的阶级观念招人烦招我自个儿恶心,可她的不尊重人是另一码事。
“小肖摆什么谱啊,同人家的程长官热络起来,我们就请不来人啦。”唐锦程对肖新城的势利略有不满,更有不爽的应该是肖效力的“主子”从他换成别人了吧。
坐席那位坐北军小长官听起这茬,不管聊不聊得上就开始套近乎,“我们做底层的虽得不了什么要紧消息,可愣也没听说丝毫长官同京中人有特殊交情啊,怕不是招摇的幌子吧,况且长官哪来心思应付,有空不得……”讲半又止。
“劈半吊人胃口啊?”
“原是密闻……嗐,讲都讲到这份上,我就透露一丝不大要紧的吧……也就程长官相中那……哪家不清楚,就肯定是一大富小姐呗,您几位可甭往外透啊。”我们是不知他是知情装蒜还是怎么的。
我刚近席,就听得在场皆知的“密闻”,都不知道作何反应,装自如地招呼人先吧。小长官是最后一批入京的,或许认不得我,但想我径直能走入男人桌热络必是贵人,局促地想该让座还是……
我便先伸手自做介绍,“大富小姐。”
他愣愣忽反应过神来,不知去哪儿寻求解围,我倒不用他如此慌张,握向他手握了握,“幸会啊。”他松了半口气仍有半口堵在嗓眼,他的西位小姐不时注意这边动态,见状起身过来,走一位,牌面也就散了,另几位便都聚拢倚在男人们身侧。
真骨纽,棕珀袖扣,珐琅袖扣,链式的结式的鲸尾袖扣,竟还有戴假宝石的,我纵览了遍男士袖领,倒不为鉴宝,是想参考,父亲生辰前好好给定一对。观下来倒也能瞧出些参差有趣,比如我想啊,男人的琥珀纽配女人的琥珀链不突兀,可男人的假宝石配女人的真金镯,这还能是一家子嘛?虽宝石与金,两者非同等难以较,可要真就一块儿真,要假不如不戴。难道男人不舍得场面开销竟舍得在女人身上下重本,我是不大信的哦,毕竟出现在这儿的都极在意脸面,自个儿脸面。不过也累啊,家里供一太太,外头养一姨太太,左右横竖不敢亏待,你有我也得要,还是我们春庭自在,不娶不留,一身轻。
不得不说,我真爱游开思绪飘魂外,越专注越易走神。
惗湘无故提话,引回我游离的思绪,“诶,小军爷,您可有预备什么军中故事能来给咱老百姓长长见识的?”她懂玩头,拿旁人来当尽兴的。
唐锦程随口道,“少打听,政治咱听得,玩不起。”
小长官见势倒也掂量着撰起许多年前的旧闻,“现今的故事我身份低碰不着也没胆量讲,从前的倒有一桩,那会儿我还没轮上参军呢……不知您几位对约摸八九年前敌乱京郊有无印象啊?”
姚二近半年无爽快事,便容易急躁躁道,“进进出出几百幡子,哪来详细数第几年第几回呀。”
“我记得,那年你已归姚家了吧。”我确实记得异常清楚。
“你们回上海路上遇乱那年吧。”春庭亦想起。
小长官继续道来,“大概年不必纠结,故事呢也简单。原本攻入城中的敌军不知怎的,临时改道一不闻名的隐蔽小村潜进,那还是小年后半夜里呢,村里闹腾完一夜正是沉睡静寂之时,犬都没再吠声了,原本大伙都以为总算是个吉祥年……可等第二日醒来,人竟全被屠了……”听至此,谁也过不了“惊愕扼惜”,寥寥数十字,竟了尽了一村人的一辈子,“这就是我参军的故事,惹大伙不痛快啦,我该自罚的。”他痛饮上三杯,祭亲邻,祭无辜百姓。
春庭似乎在他讲至“不知名的小村庄”时便预知了他的故事,凑在我身旁用手替我捂住耳朵,想我别听见了残忍的结局,可我仍能听得见,我甚至一瞬能依据幻得出他们曾喊山惨绝之境,清晰至面容。
那年代啊,无论谁背后都是有一二故事的,是喜悦,有惨剧,表面人作乐,背后人呐,家都没了。
聚,便由此匆匆散。
回程路上西位小姐环小长官提道,“怎么说那些扫兴的话啊,你不是很想笼络他们关系嘛。”
“我的经历是扫兴吗?”
“你知道我不是这意思。”
“我知道,我就不想她们欺负你啊。”
“是欺负我,还是瞧不起我男人啊?”
再后话皆韵在他俩心知肚明的笑意里。
小唐哥莫名起意送我,我当然不愿挤在他俩人中不自在,姚二哥与春庭附近遇上一块儿来的,这茬完事再续下茬,他们有心送我,我是不想麻烦,推说,“哎呀你们忙自个儿的去吧,我有车回去。”可我想着肯定能随便随一人车顺路,早先请师傅不必等,这一出门倒是给我个喜,师傅楞待在斜对露天支棱的茶铺没走,勾着背双手交叉在袄子暖袖里,脸蹭近小碗茶趁茶热取取暖,见我出,急忙跑来发车,开门请我,想起什么似的又直往铺子里跑,伙计递他一袋烤白薯,他递向我双手抬抬请我趁热。
他熟知规矩不便松懈,溜空松松,想法儿哄我开心尚能尽力,请伙计将外头买的白薯暂且保管在炉上温着等我来再取。车他没急着开走,等我慢慢吃完擦净嘴才开动,送我回时他仍只是低低点头生怕我冻示意请我快进去。
回宅子里没等换便衣我便寻善在我房里躬着身子整衣被,我紧背拥住她,她揉揉我的肩笑笑,“小姐辛苦啦。”
“善,跟我身边一辈子吧,我去哪儿干什么都带着你。”
“怎么啦您,外头谁委屈您啦?”
“没,只是想说给你就说喽。”
“好呗,那您不烦我老讲道理给您听拘着您?”
“我听,可你也得听我的。”
“我哪敢忤逆您呀。”
“一家子要谈什么敢不敢的。”
“您在老宅就收收话吧,咱们得按规矩,您当我朋友我就该惜福啦。”
是我不敢再话明白,善应该明白,她瞒我的我都知晓了,那年腊月二十三前夜里,来人着急得那样,原是提前得了风声啊,父亲没能回头带走善的家人,我就该替我家还她一生的歉意,况善早已是我亲家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