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户正准备着过小年,老宅里趁着碰上我叔,忍不住再向他细打听清楚关照程生的事,“您嘱咐上了,牢妥啦?不带有什么人会等在拐弯处出个肘子抡倒他吧?”
“妥妥妥,牢靠得很!”
“那班里可不可能有外来的浪徒打他主意啊,不是外来的也怕是想占他便宜吧?”
“滑过脸蛋儿啊,拍拍小屁股……是都不敢了,最多言语调戏几句嘛,毕竟今非昔比,手上便宜也就有头有脸,牛头马面,虚头巴脑的人不要命地想占。”
“没教化的油头猪。”我犯嘀咕,我都没舍得乱轻薄他呢。我怎么搞得他被占去一次便宜就少掉一分价似的,我也不乏是整头油头猪。
“大可不必,猪多香,他们多脏呐,没得比。”
“也是也是……我真不能跟着去嘛……对,真不能,绝对的,我又不是就他一件重要事儿,哪天他又甩脸子冷着我那我不还得灰溜溜自个儿返家……”
“嘀咕什么呢,叔可同你讲,可不许跟着去啊,你得空出段行距,叫他摸不着了才痒痒。况且路上能碰上什么好的,看戏的不是闲的男人,就是男人的妻子小相好,未婚女子还是少……不过他,倒也不会,总也不能看上有夫之妇吧。”
“他能看上谁呀,他就看得上他自个儿吧。”我倒不自觉就脱口而出了我的心里话,是呗,他始终没看上过谁吧,或者是我不知道,我又哪能管的了他呢。
二叔偷笑我在沉浸爱意里没了脑子思考,就平常顶用。
“您俩还有着空悄悄话唠起来,前头老太太找人呢。”祖母跟前伺候的妈妈翻箱捧上座南来的染铜叶,染牙瓣的腊梅盆景途经,按老太太吩咐寻了半天领我们快去复命。
稀罕,来的亲戚满堂,围祖母坐,哄闹打趣,我祖母定是如鱼得水,游走快活呐。
“苏州师傅手巧,善做糕点,小炒偏甜滋滋的,当下尝一口,那滋味能上到心里头,就是尝没几口就没了,咱家里老邹呢下手就较重,好处在他待的时间够久,知道我们难伺候的口味,有些嘛尝尝鲜就罢啦,家常菜吃的才舒坦长久,我原先还是南方口,跟你们老哥哥来这几十年,胃口全调啦。”
“咱们就跟着您吃,得享足口福。”
祖母惯能受得住亲戚的甜言奉承,“别的不定说,净论懂享福上头哪来的对手啊。”
我见这阵势打退堂鼓想绕道过去,被逮了住,亲戚们可不带放过我的,硬喊我穿堂过到祖母身旁。
“宝贝孙来啦,快快快来坐。”
“乐儿往这走啊,这要往哪躲呀。”
“哟,丫头白了不少啊。”
我愣是在他们堆叠地问候下飘出一阵冷嗖,面上还得礼貌回应着“诶,诶,许久不见您,您近来可好,谬赞了谬赞了。”装云淡风轻装得可像倒是我祖传的本领。
二姑奶奶上前拉住了我细瞧,笑盈盈地,“许人家了嘛,咱家的姑娘可难挑亲家哦,不得挑花眼啊。”
我朝倚柱边的二叔使上“救我脱困”的眼神,他混当没瞧见,罢,这忙他可帮不上,谁不是“吃着亲戚的口水”长大的,想他肯定也受过这门子洗礼。
“咱宝不急。”倒是祖母替我解围。
“咋不急,她娘差不多年纪都快有咱时安了吧,您怕她羞臊,可咱们又不外人,自家说说又没事儿,这档子事可得抓紧啊,一晃么一朝代又过去了……”总有小爷爷的姨太太特喜欢标上“咱是一家”,吐一地糟心话。
“急什么,急着早娶进正室,好早再添妾啊。”祖母厌烦她,更厌烦她是个妾。祖母常说规矩真是快败落尽喽,妾都能容在一正堂里,也罢,小爷爷一家子的作风就这,犯不着跟那气。
几位姑奶奶全也不待见她,见祖母不悦自然要出来圆场带损几句,“好嘞,你就少瞎凑没意思的闹腾,嫂子都发了话,你多操什么心呐,咱家宝贝还能缺什么人。”
见这形景,二婶落座在众人尾后难掩其笑意,溢满面地满足,一群正室太太踩一妾的脸,能不令人痛快嘛。她趁着兴致起身让人抬进两箱子,“老太太,诸位太太,这是小辈娘家亲送的年节礼,往年因战事预备的礼薄,算算往后几年呐,想总能出个瑞年,足足地备好喽,原想着各送至府上,今儿巧,家里人齐在……”
二叔亦不知此事,此意,为何往年简单得甚至可谓稀落的几样礼送来就不得了了,今儿她家像是发了笔横财似的,用战事搪塞礼轻也就令人表面相信吧。
此间二婶扯了二姑奶奶袖子,二姑奶奶紧收着讯号做起戏来,“自家人怎还整得如此客气,怪用心的。”
我当时只理解了二婶为挣着脸面,搭上二姑奶奶替她讨祖母的好,确未想深她俩串通用意。
且等到私下无人,二姑奶奶探我的口风,“觉得表哥如何啊。”
“您家里的,我的表哥?”
“你婶家,贾家的表哥呀。”
扯真远亲。
“我一不熟生人,二就是不熟他了。”
“不熟嘛好慢慢相处,常走动就自然能融到一块儿去喽。”
再听不出她意思我白学中文字了。
“又不母子连心,血水相融,我觉得没必要同人人都相熟吧。”
“怎么是同人人啦,就同他一人,好歹是你表哥呀,”二姑奶奶见我无动于衷,换了法儿地想撬开我铁嘴,“那给姑奶奶讲讲嘛,咱们就随意聊聊,你中意什么样的,什么模样什么性情,我老太婆也想瞧瞧你们年轻一辈现在眼光如何,都时兴什么啦……给讲讲呗,讲讲。”
可是您要探我底,我便不客气地胡诌啦,“得能手劈断石柱,嘴咬裂木头吧。”
“哦哟我天爷,街头卖艺都没那厉害。”
“做不了这些算是什么男人呐,就算退几步,那怎么着总得能百步穿杨,生擒敌犯吧。”
“这……练练倒兴许能做到。”
这都兴许能,为我找夫婿,是还打算不惜余力将人回炉重造喽,来外在的刚硬的不行,得使点软性的击退她,“还有呢,虽然他本事大,可在家里得我做主,我骂他打他,一句不许顶我嘴一下不许还我手,替我泡脚温手得当成家常便饭……”我性转框女子的“三纲五常”,毫无她教导里的“女子修为”,她可算无话可说了吧。
“就这啊,多少纸老虎外头逞强啊,闺房里嘛还不任女人作出天,都不敢带瞎哼唧的。”
您真是难斗,我甘拜下风,诶,且等,“我还有最关键最不得了的……我最中意巾帼英雄,如同她一般。”我扬头示向前来拜访迷路在寻我的院子里的小狼,拿她当幌子实属我私心,她开明痛快,不大会计较这些个,她发现我后远远招呼起,我刻意冲她暧昧抛媚。
可我始终低估二姑奶奶的力道,实实先打算压实这门亲,后头事后面毕,我乱讲得毫无章法掩饰,她都不稀得说穿,还哄着我,真是好善一片心意啊,“姑奶奶同你讲啊,先成家,外头哪怕胡来呢,你中意男或女,哪怕不阴不阳呢,咱吴家可都能替你撑腰兜着的呀。”
“姑奶奶哟……我得招呼我朋友……巾帼英雄嘛,您懂的,不能不好怠慢,正式向您拜年时再好好多多听您一席话啊。”
“行行行,那快去吧……得记得,好好回去想想,考虑清楚啊。”
“知道知道。”
实在脱不了身,我硬话有事下回再约谈,等下回啊,我肯定推脱不去她家里拜年,能在年前约得程生都没几回了,我还搁这不着四五六的事上瞎耽误功夫。我可不能实话拿程生的性子模样做标准,光想着早传遍京城的胡同闲话,他们明知道实情,还硬来故意乱牵线姻缘,但凡我提一句似程生,他们指不定多难听地编排他,生生劈断我念想,我哪能不在意呢,谁又能不在意呢。
“我刚来回愣没见着您家里人,刚遇见您同一长辈攀谈,想着得给您家里长辈请安呐,怎么就这样走了?”
“知道您心意了。”我推着小狼快撤出“雷区”,问候不急这一时。
“身子骨还硬朗嘛。”
“不比年轻了。”
我同小狼惯爱用老爷们的寒暄话,漳绒长褂定扣上金怀表,怎样的老爷话她都说得,说的像样,较我这狼狈逃出发丝零落,实在得亏我俩相熟,她不介意,我厚颜说道得下去。
“怎么得空来啊,年前部队不操练,不用盯着?”
“他们自觉得很,副官在呢。年前要紧事就是拿好东西孝敬您呀,您家里我也得替,嗯,打点。”
“您还认识'嗯'兄弟呢,他就他呗,还不好大方说。”
“我是想……怕帮倒忙,措辞不够严谨我重说,不是替他,就是他,千万叮嘱我跑一趟的,东西有我的一份,其余全是他挑好的,打包好送来,七八九十?二三十大份!”
他们兄弟,兄妹,姐弟?且先喊兄弟吧,他俩并肩侵城略地的攻势可比我亲戚令我招架不下,令得我干剩哑巴话,“真厉害。”
“您别说,厉害本事他能缺?手工细活,粗工劳力,古今才学,枪法,擒敌术,擒敌……擒敌……等等吧,他都在行,人前大男子汉呢,人后你让他小丈夫他就会为你能做小伏低,入手不亏稳赚。”
她偷没偷听上我刚胡诌的话?这些本事怎么紧着我标准往上套啊,程大官不富商少爷嘛,当兵是有两下子,可我还当他买的衔呢,我不懂啊,说错乱说莫怪,靠着好树乘阴凉不现下发展得最枝繁叶茂的暗规嘛,可说到底,能买得上个小官,好像指挥官还没得能交易吧,程曦照若知道我凭空乱猜这种事,他……似乎也不会怎么恼火吧,若程生,我就拿不准喽。
“我撤回不啰嗦,您可千万别为我这麻雀嘴堵着不痛快,左右为难,没强迫没赶鸭子上架的意啊,我就替兄弟在您眼面前晃悠,您选谁都成,就这候选里能稍稍微微想着有他这一号人物,成吗?”
倒不是不成,不知大伙有没这感觉,觉得从小一处大的竹马,欸!可选!那后头认识,一地方常能见着的,可选!就外头突然闯来的,倒不是他高我一等,只是不熟悉,冲出来使劲儿朝我递那相好的意思,搬出一门子相近熟人相助,像犯规抄着近路敲锣打鼓抬我似的,再有我不情愿之处,便是仍还觉着自个儿年纪可轻,程大官虽没比我长多少,可他算世禄上的人吧,我意识里同我似差着辈分,原先“上海青年”倒可以,可“程指挥官”这名头,我难免会犯怵啊。况,他同程生也没什么分别嘛,惊鸿一面,不知去向,好在他有人替他圆,但末了儿到底不是他,曾有过拿公鸡替娶的,照他三两头无声无息不见人的形势,我是要同鸡过一辈子啊。
“选你成。”跟前晃悠的是小狼,我该给机会的怎么着也是她吧。
“我?倒也成,就……兄弟也不用同他做了呗。”她显然没成想我这进程,浅羞上面上一层。
“同你说笑呢,我抢不过你家小丫鬟的,她打眼一瞧就很能犯委屈,没少哄吧,我是不替你添麻烦喽。”
“她呀……她是苏哲哲,她名字。”小狼忽而半正经地向我介绍她姓甚名谁。
我解了她用意,“我记得了。”
小狼来时祖母同亲戚在别处,没能碰上。亲戚皆是吴家血缘里最亲近的亲戚,惦记的却皆是血缘里带出的妒怨嗔痴,祖父在,他们不敢乱,祖母在,他们悄等着,等祖母也没了,他们动手早早晚晚吧,父亲没提过维运艰难的祖业,携兄长默默支撑,想二叔能护着祖母守稳老宅,系家不散,他却死不肯,怪不得父亲不常怨人不好更少闲言人不好之事,只对二叔多多解不开。
言语间呢,祖母被簇拥着过到我们这儿,来者是客嘛,邀小狼留下共用膳,体谅我俩说话受限,祖母下了吩咐准我俩待别院不必局促在他们眼面前了。
开溜前,祖母轻拽我一把,在我耳边悄声慰我,“别听人混说啊,祖母在呢,还让不得人委屈你。”二姑奶奶怕是回去聚谈时悄也同祖母透露了她做媒之意,显然祖母替我挡下摆平了。
别院同小狼闲谈打趣间,门房传来话,“章长官,外面来了您家丫鬟,是让进来还是?”
小狼抬眼望,估摸了天色,怀表停走,怪道觉着奇怪天黑时间不走,空以为冬日天黑得格外早,“哦哦哦,是得回去了。”她匆匆拜别赶至门外。
她家小丫头等在门外小声嗔怪,“您得空能回趟家还非在外头待到半夜才肯呐。”
“你一来找我我就回去啦,不然我脑袋里没个准。”
“您怀表揣着摆设呢,不晓得瞧时间的?”
“是摆设啊,你当真这能用来瞧啊,瞧你没见识的那样。”
“我没读书没文化没资格参军,不敢同您讲话了。”
“不讲就不讲吧,我回营有的是人同我讲。”
“您不回家嘛,怎么那么快就要归队!”
“成心让你急呗。”
“您自个儿回您的军营吧,我要回家了。”小丫头气不过时仍娇软的语气迷糊地快走向回章家的反侧路。
她搂了住她的肩,将她提溜回正道,哄话里透着不死的玩笑,“咱俩不一家嘛,你想叛变去哪儿啊。”
“您吃准我没个聪明命,能可劲儿供您消遣。”
“夜点心准备什么啦?”章绪之打岔,为的让她甭老惦记她捉弄她的事儿。
果然有效,小丫头转心思往菜上去,“卤煮火烧,爆肚。”
“夜里来这么硬的菜呐。”
“您不回来吃,连差人往家里递信都不肯,那只能留的正餐剩菜伺候您喽,您嫌弃大可不必硬吃,外头不已经饱足了嘛。”
“我不挑食,哪儿的都不比家常菜香嘛。”
“那您还吃不吃了?”
“吃呀……说实话,都没怎么饱……今儿我这怀表坏了,可能也不定哪天坏的,我直接从军中出来,上回你带来的便服你说你最喜欢这套,我就打算穿着回家让你开开眼,随搭了块怀表,哪知道它是一不走道的玩意儿,改天替我拿去修了,修好了我还得用,不定什么时候过了点儿又让你空等等不着,我还迷瞪不知道呢。”
“拿来吧,修好了您差副官来取。”
“怎么不替换衣裳时一道送来……哲哲是长大喽,想差使小小丫头做事,自个儿落清闲。”
“才没嘞,我不过不想打扰您同新认识的小姐。”
“你也说人是小姐,我又不是少爷,我俩捂一被窝,我铁定都手脚打直,你想什么偏门心思呢,人可是地道实在的千金,我这人没什么志气在感情上,高攀,做不了。平时脑子就一念头,怎么打仗,打胜仗,偶尔有假回家,调戏调戏我家小丫头片子就足够我啦。”
“您同堂姑爷同林小爷待的久,浑话越发溜。”
“哦……那夜点心吃什么?”
“切,您就惯能堵我嘴,我懒得烦您嘞……吃的卤煮火烧,爆肚,羊蝎子。”
“怎么我每问一回就能多出一样菜,那请问夜点心吃的是?”
“吃的剩菜,您爱吃不吃。”
她俩就在我家回她们家的道上不厌其烦地重复着你问来我答去,得这清闲也是万里有一,难得哦。
小狼她不提,我得替她言语,巾帼英雄怎可能是我玩笑话呢。
曾有一战里一个营仅余五人死守,遗言四封,小狼说她并没什么好交代的,她不稀得写,毕竟一定能留着命出去,写那玩意儿没用,确实,她活着回来了,带回四封血迹斑斑的遗书,其余四人皆横尸于山下小河沟中。此战后众说纷纭,疑指谩骂她弃兵之将,为熄怒火,她得令连降数级紧急调任,才迁至了程曦照的部队,可仍难挡流言,辱她配称什么“小狼”,不如“臭蛆”配她。
那会儿程曦照不过刚升小官,话语不足分量,他只知诚意能化人,一得空便等守在四将士遗孀家门,等他们松口答应公布遗书,当然仅拿与上层知晓,答应了他们并不会有其他人得知真相。
“遗书后事,陈潜逃之深歉。”宁战死不当逃兵,小狼放走了他们,四份“家书”始终夹在她军装里,一人留至最后,留到活着回去能公之于众“众将士英勇浴血,惜全军覆没,仅存残躯一副护英魂们回乡”。其实她在他们逃后亦颤写下了遗书,为的替他们的谎清扫得不露任何破绽。在军队留下的真相仅是女军官逐一诱敌,四将士合力擒敌,仍不幸身死。“真相”解了章的困局,秘密嘛,就随英魂合葬吧。程曦照重启了她“小狼”代号,此为契机,她甘愿为他辅佐,无论军中,无论平常百姓日子里。
在此敬所有曾浴血奋战的“国之英雄们”,亦敬未能战至最后的“家人的英雄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