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办公室归他专有,尽管他在本公司无职无权。
他常年跑各种项目,目标主要是国家以种种名义扶持地方企业的多类基金。原理上就是,中央出于某些阶段目标的考虑,譬如环保节能、无公害食品、循环经济、研发升级等等,拨出许多钱来,希望能用到各地真正需要的地方。这在企业眼中,自然无疑于悬在天上的一块块肥肉,没有不向往之理。但光向往没用,你若不能证明自己的需求最合理、最迫切,肥肉肯定不会自动掉到你嘴里。而这其实也正是中央各主管部门的难处,即如何能从各地伸来的无数只手里,辨认出哪只最值得给予。这就要看谁最能按照有形和无形的程序,以最恰当的方式来达到目标了,结果便催生了一个行当——跑项目。好汉老周,正是该行业里的资深者之一。多年来,他曾给多家企业跑来过大笔资金,在西山颇有名气。其江湖形象基本就是一棵活生生的摇钱树,仿佛谁抢到他,谁就能得到国家的便宜。
当然说来容易,这种天上掉元宝的好事,现在也是越来越难操作了。谁都不傻,神州到处都有手眼通天的能人。如今运作一个项目,卷入其中的要人已越来越多,整套流程也越来越成为一个复杂的系统工程,任何意外、偶然的因素都有可能突然改变整个事件的走向,种种暗箱猫腻的高技巧程度更是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老周在这原本轻车熟路的老行当里面,运作的周期同样也开始越来越长,最终成果却逐渐打起了折扣。总之风水轮转,一切都不比当年了。
当然,信赖他的主儿依旧大有人在,只要他愿意,找份差事还是不成问题。眼前这家公司的老板,家庭有点高干背景,本人也熟悉江湖路数。岁数尽管不大,阅历却不可谓不丰;虽没什么正经学历,样子却像个白面书生。尽管早积攒下若干桶金子,在人前仍始终一副谦恭和顺的模样。还有好些看似不协调的东西,都能在这位少壮老板身上自然混杂在一起,这说来也得算是种道行。而在这老板以往的口头评价中,老周这种黑白道皆能讲上话的人,又岂止一个单纯跑项目的专业高手,简直就是足以携带自己走向未来的精神领袖。遂做出一系列大恭敬姿态,终将老周请到了自己麾下。
在老周看来,这地方倒也自由自在,不像伺候某些大公司老板那样,总有种笼罩头顶的压抑感,拿多少提成也不舒服,于是就呆了下来。两年间,尽管完成的只是些小项目,但有些颇富新意的大项目也开始有了眉目,总的感觉还算顺心。
他看看时间,快下班了。今天倒是轻松,不但手头没什么急着办的事,关键还卸下了多年背负的一大重担,该算个具有历史意义的日子。
他摁灭烟头,开始拨起电话。
第一个打给双萍。
“喂,干吗呢?”
“没事啊,就算是正在想你吧。”
老周松了松脸上皮肤:“跟你说个事,能猜到是什么吗?”
“你好像从没让我猜过什么吧?”
“是啊,那就更应该一猜一个准了。”
对方略顿了一下:“我明白了。”
“明白什么了?”
“你离婚了。”
老周有点愣,继而点点头:“什么事都瞒不过你。”
对方反倒没声了。
“我明天到你那儿去吧。”
“行。”咔嗒,电话挂断。
老周仰起脸,看了会儿天花板。随即抬手轻拍两下桌子,再次抓起话筒,这回改成了大声吆喝:
“喂,王校长吗?又跟哪个女教师谈心呢?哈哈,没事啊?那好,晚上坐坐!什么?是sit down那个坐坐还是make那个做做?哈哈哈哈……”
接着又连拨几个号码,个个都是多年的狐朋狗友,一想就痛快的那种。
一席四人,团坐在一家饭馆的单间里。
此饭馆刻意装饰出一种简陋风格,主推本地乡村菜,很得老周偏爱,不仅平常总拿这儿当食堂,有时来了外地朋友也往这儿带。
在场的另三位是:
王校长,老周的小时同学,后来又一同考上了大学,现任一所重点中学校长。平日交游广阔,每日饭局不断,在下属中威信却也挺高。这主要由于他为人正派,品行单纯,工作都能抓到点子上,给人印象是既有活动能力又有道德水准,结果一不留神竟成了当今打灯笼难找的德艺双馨人才。因为现在的干部,要么便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品质瑕疵,要么就只会做应声虫,没点独立思考能力。能修炼到王校长这种看似不甚费力的自然境界,其实挺难得。
小庞,一家小广告公司经理,憨厚实诚,打一巴掌都不带瞪眼的那种好人面孔。由于行业门槛低,终年纠缠在低价竞争之中,平日见人就一脸疲惫相,更添几分少年老成。他原是王校长的一个远房亲戚,被老周调遣起来也颇为得心应手,就成了老周朋友圈的核心成员。老周接触人多,有时跟人吃饭谈到广告,就一个电话把他拎过去,几年来没少帮他拉客户。所以他到了老周面前,永远都一副低调小兄弟模样。
老徐,项目公司经理,江湖老油条一根,一看就不像正经人。他的公司属于半皮包性质,资质证照俱全,但固定员工基本没有。啥时候有活了,马上拉起一彪人马轰隆隆干上一气,快速合作快速分赃,随即作鸟兽散。在他眼里,老周无疑属于可以长线投资的对象,何况即便老周自己手中没项目给他干,他也可以像小庞一样,通过老周间接获得信息,或开通渠道,因此也就长年跟老周鬼混在一起,属于能一同干所有坏事的极品狗友。
此刻,老周神色平静,安祥地看着大家。另三人也都觉察出来了,他今天肯定是有点蹊跷事,不会太坏,但又不像能好到哪儿去。
菜上齐了。老周端起酒来:“各位,先干了这杯。”
三人都不言声,让干就干,然后继续神秘兮兮地瞅着他,静待下文。
老周再次斟满,端起。这次表情更松弛了些,长长地吁出口气:“这个我先干,你们看着办。”说罢又一仰脖子。那仨自然同样处理。
老周是这样一种人,平日始终坦率外露,连走路的姿态都是恨不能四肢张开,一点不设防的样子。老马曾说他有点像一位高层领导人,后者在电视上会见客人时的表情,便是将原本就很大的嘴巴用力张开,伸出手迎着客人走去,让人感到没有比这更浓烈的盛情了。
老周还有一系列自我表白常用语,比如举杯劝酒时,他会极庄重诚恳地说:各位,我小时候得过大脑炎,现在还有点后遗症,智商不太发达,简单说,我就是一****,全靠各位弟兄们,才活到今天。我先喝,你们随意,喝一点也是看得起我!
这种话的杀伤力很强,尤其对那种未曾领教过的生人,基本都无可抵挡。
眼下自然不是什么正式场合,在座诸位又都是熟悉他这些套路的,所以没人会为他的壮烈表演生出特别的感动。但他这会儿的样子,明摆着有点神经,令大家不免还是有些好奇。
只见他又把酒端起来,环视各位:“怎么,都等着听我说点什么是吧?用老马的话说,你们这就叫没慧根哪。难道你们对我老周就这么不了解吗?我看你们都该自罚一杯,我陪一下。”
罚一下倒没人打怵。喝完后,三人觉得该说点什么了。
“四哥,”老徐先道,“我明白了,你是最近又看了辆新车?”
说罢奸笑不已。这是他们间的黑话,源自一家洗浴中心的领班,那小子隔段时间就会给他们发短信说:大哥,又有辆新车,你得来看一下。
但老周摇头。
小庞谦和地笑着说:“是四哥前阵的那个项目拿下来了吧?”
老周继续摇头。
然后三人一起看向王校长。
但见王校长从容一笑,那派头简直都恨不能有把鹅毛扇举着摇晃两下。“这还用猜吗?”他一撇嘴,“明摆着的。”
老徐小庞皆报以质疑目光。
“他是今天出来了查体结果,”王校长道,“把那点难言之隐的老毛病彻底根除了,呵呵。”
老徐小庞顿时露出嗤之以鼻的神情。
但老周丝毫不为所动,依旧期待地望着他。
王校长似有些被逼无奈:“唉,真让我说?”那样子似乎正在隐藏天机和维护智商尊严之间做着艰难抉择。
而别人的挑衅性催促,已不容他再有更多犹豫。
王校长只好又叹口气,伸出一个指头,扭头冲老徐小庞慢悠悠说道:“他呀,估计是离婚了。”
老徐小庞立即瞪眼看向老周。
老周手指轻勾,拈起酒杯,伸向王校长:“来,咱哥俩单独干一个。”
酒至全酣,杯盘已狼藉。
整个晚上,数老徐最能嚷嚷,一会儿跟王校长碰一个,感慨道:“你说我怎么就这么佩服你呢,王校长,这四哥心里琢磨什么事,你愣是一眼就能瞧出来,到底是三十年老同学。可问题是,这同学再老,他离婚可是头一回呀。唉,真是,啥都别说了……”
一会儿又跟老周碰一个:“四哥,你这可就是,熟饭又变成生米了。这生米跟熟饭的区别是什么?不就是还能生根发芽吗?我跟你说啊,四哥,包在我身上了,无论想找个什么样的,你只要大致描绘这么一下,我第二天就给你领几个来。”
“哎,这事目前可只限于咱们几个知道,”老周忙加以严肃告诫,“不能外传!”
“明白明白,”老徐道,“如今就你这岁数的单身男的,别提多抢手了。这消息要是走漏出去,管保你早晨一开门,外边长队就得排到马路上去。”
“这倒没错,”小庞接道,“我有个表哥,媳妇出车祸死了,孩子还上高中,本人也就是一般的机关科员。嗬,那上门介绍的,都看花眼了,甚至主动来信,拦路自荐的都有。弄得他实在也没法挑了,只好召集我们几个,硬性列出几条标准,包括:企业的不要,带男孩的不要,爱打扮的不要,性格太外向的不要,理家不在行的不要。你别说,就这样都筛出好几个来。”
“那后来呢?”老徐问。
“现在反正跟个女大夫一块住着了。”小庞道。
一片叹息声。
“看来,二十五之前是女的有优势,二十五之后就是男的有主动权了。”王校长来了句总结。
“所以,四哥,你这就得算是拿到了绿卡。”老徐神色凝重地说,仿佛在代表全会宣布一项历史性决议。小庞实在憋不住,扑哧一笑。
“这事呢,该这么看,”王校长淡淡地说,“即便不提今后怎么样,建龙前些年过的日子,我们也都是见证。所以,能把这段生活有个了断,目前至少可以说,是件好事。”
老周安安静静,不做任何表示。
“那既然今天这么有意义,我看不能光喝点酒拉倒。”老徐道,“等会儿咱去唱歌,怎么样?今晚上都算我的。”
小庞忙抢着说:“唱歌算我的。”
王校长则说:“算谁的是次要,关键不能几个傻老爷们干唱吧?那些陪唱的小姐可没啥意思。”
“还用你说,知道你们文化人不喜欢快餐,得进行精神交流。”老徐吆喝道,“需要多少美女?”
“就是就是,人没问题,”小庞也说,“我一打电话,马上就能来好几个。”
“你们俩,都是干鸡头的吧?”王校长说。
老周则任凭他们闹腾,不支持也不反对,似乎这正是他所需要的效果,又似乎还少点他更希望的东西。不过总的感觉,还算挺欣慰。
老徐抢着出去结账。一会儿回来,满脸奸笑:“你瞧瞧,这陪唱的哪还用专门找,刚才出门就碰上两个,我看都还挺性感的。她们一帮老乡在隔壁单间刚聚会完,我让她们在外边等着了。”
小庞也打电话找到了两个,说一会儿到歌厅碰头。
四人出门。饭馆门口果然站着俩女的,一个苗条一个丰腴。
其实说是俩女孩也可以,不过在老周的观念中,“女孩”这个概念似乎用得太泛了,他更愿意将这一称呼留给那些真正的少女。而眼前这俩,可算是介于女孩和女人之间。
老徐介绍说,苗条的是沈红,丰满的是小兰。俩人看上去都是三十不到的样子。老周与她们分别握手,口称两位小姐好。王校长在身后晃着脑袋更正道:
“嗯,不能叫小姐。”
老周道:“叫女士也不妥当吧?人家都这么年轻。”
那个沈红便笑得浑身乱颤,说:“叫什么都行啊,大家认识了就都是朋友。”
老周想,她倒不见外。
俩女的便上了老徐的车,他们在前面引路。王校长上了老周的车,小庞独自开辆小QQ殿后。